頌芝說:“娘娘,年大將軍…下獄…”頌芝的唇在燭火中翕動,年世蘭盯著那兩片胭脂紅,
恍惚看見地鐵安檢機吞吐行李的黑洞。那些關于哥哥的破碎字詞像過期的罐頭,
叮叮當當從機械甬道里滾落。我應該怎么做?如果我沒有前世的記憶,我會怎么做?
她有一種龜縮在殼子里的沖動。年世蘭感覺自己就像個木頭人,
在頌芝的服侍下披上皮毛斗篷,一路走去養心殿,年世蘭不清楚今天天氣怎么樣,
只覺得渾身發寒。緊了緊斗篷,年世蘭記得,這料子還是年羹堯送來的,摸著很柔順,
沒有腥味。年世蘭記著一切對她好的人,可也僅僅是記著,甚至于很快就會忘記。
來到養心殿門口,太監不讓進去,年世蘭心下松了一口氣,她不喜歡皇帝,恐懼皇帝。
去王府的第一天,她就坐在床邊,蓋著粉紅蓋頭,沉重的頭飾雕花,像一件貨物,
等待人選用。她向母親哭訴過要去寺廟,母親不同意,問她為什么。她能說自己來自后世嗎?
她能說自己不想踏進生兒育女,宅斗的漩渦嗎?她不想子宮下垂,她不想失禁,
不想經歷生產的痛苦。在內心里,她還把自己當成一個孩子。然而母親是不會答應的,
就像現代大山里的女孩要出門上學,上過大學的男性回家幫忙,
最大的阻礙竟然是她們的母親——我經受過的痛苦,憑什么她不用!
她還記得自己冷靜的從嘴里吐出幾句話:“我不想當妾。”那時也只是“不想”,
她不敢反抗,她非常怯懦!母親說了很多話,哥哥,皇家,眼神責怪又心疼,
年世蘭覺得好惡心!她不在乎,她只知道,自己的幸福又一次被看作次等,
正如現代的母親冷冰冰看她流血的手腕問她能不能去上學。幸好,
她早就不會完全信任任何一個人。心理檢測好像是什么創傷性催生的防御性冷漠,
應該是這樣,她忘了。"回罷。"她轉身時金鑲玉護甲劃過漢白玉欄桿,刮出細碎的玉屑。
頌芝瞥見主子鴉羽似的睫毛在蒼白的臉上投下蝶影,分明是病容,
偏叫人想起佛前將熄未熄的沉香,余韻里都帶著驚心動魄的美。“是。”回坤翊宮后,
年世蘭就病了。“哼,從前她就是個病怏怏的。”麗嬪對鏡梳妝,沾沾自喜的說。“娘娘。
”侍女小聲提醒。年世蘭聽見門打開了,那人帶著酒味醉醺醺的進來,空氣混濁,
她不禁紅了眼眶。越來越近,越來越近…被掀開蓋頭了,年世蘭感覺整個人都僵硬了,
頭皮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微微抬頭,他露出一種十分滿意的神色,坐下來摟住了年世蘭。
那目光像在賞玩一尊羊脂玉雕,從她綴著東珠的墮馬髻,到繡金鴛鴦的領口,
最后停在微微發抖的櫻唇上。她記得自己當時咬破了舌尖,鐵銹味混著合巹酒的辛辣,
卻讓酡紅的臉頰更添艷色。"哭什么?"帶著薄繭的手指抹去她眼尾淚珠,
動作溫柔得像在擦拭貢品瓷器。芙蓉帳金鉤搖晃,她盯著帳頂繁復的百子千孫紋,
忽然想起現代病房天花板剝落的墻皮。那時她也是這樣躺著,
聽母親在門外壓低聲音說"精神科床位費太貴"。雞皮疙瘩一粒粒冒出來,心提到頂端。
可是,還要勉強自己。她知道自己是個善良的人,她想活,也對今生父母有一份心。這一夜,
在年世蘭無聲流淚中過去。她嘗試著說服自己,自己在古代女人中算好的了,不是平民,
不是奴隸,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還有什么不滿足?合巹酒在記憶里發酵成氯氮平藥液的苦。
皇帝的手指拂過眼尾時,她聽見心理咨詢師說"這是創傷后的解離反應"。
百子千孫帳的流蘇垂落,像心電監護儀的綠色導線,而身下錦褥正化作現代病床的橡膠墊。
當龍鳳燭爆出第一朵燈花,年世蘭終于明白自己始終躺在同一張手術臺上。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己從無選擇權,她被物化了。我是不是看過《甄嬛傳》?不,
我記不清了,年世蘭連自己的名字都忘了。穿越古代她并沒有像其他前輩那樣適應良好,
她甚至清楚的記得現代的一切,可是越清楚,就越痛苦。年世蘭強迫著,
催眠自己忘卻現代的一切,現在看來,她的記憶力好像也不好了。現在是什么年份?
自己是什么妃?頌芝又是誰?記憶如斷線的珠串噼啪墜落,她數著滿地渾圓的南紅瑪瑙,
卻再也串不起完整的前世今生。…閨閣之時知道自己是年世蘭,好像想到了《甄嬛傳》,
那么主角是不是去年入宮的甄嬛?好像年家以后會被下入詔獄,滅族。不,我記不清了。
"娘娘當心燙。"頌芝捧來的青瓷碗沿凝著朱砂色淚痕。
年世蘭忽然想起心理學課堂上的沙盤模型——那些代表創傷記憶的藍色玻璃珠,
正一粒粒滾落在織金地毯的纏枝蓮紋里。年世蘭望著侍女發間顫動的點翠步搖,
恍惚想起某個追劇的深夜,彈幕里飄過"華妃娘娘的護甲好絕"。
而今她的鎏金護甲正深深掐進掌心,仿佛要將那些不合時宜的記憶連根剜去。是的,
年世蘭記得劇情里世蘭會跪下請求皇帝饒恕年家,可是她沒有。
年世蘭永遠忘不了信賴了十幾年的母親那雙冷漠中帶著譴責的臉,要求她反思自己,
說年家沒有她的地盤,也不會養到她老死,
普天之下沒有你這樣嬌縱的女兒家——“你必須嫁人!”雖然她不跪下也影響不了什么,
但這是年世蘭隱晦的報復。
她忽然想起大學課堂上女教授敲著投影幕布的模樣:"父權制的具象化,
往往藏在最溫情的規訓里。"“娘娘!”頌芝把托盤給其他侍女,
從衣袖里拿出手絹為年世蘭拭淚。"大將軍定然平安的,萬歲爺親口說的國舅爺,
那些個文官奏折不過秋蟬噪日罷了。"原來她哭了嗎?原來我哭了嗎?
手絹按在年世蘭臉頰上,她疑惑了一會,才恍然大悟。年世蘭為什么哭?
是因為年羹堯對她還算好嗎?前日兄長送來的家書還壓在妝奩底層,
信箋上"世蘭吾妹"四個字刺得眼眶生疼。「臣在外一切安好」「貴妃當謹守宮規」
——兄長連落款都要端著君臣之禮,仿佛那日策馬送來的桂花糕,只是深宮里臆造的幻影。
年世蘭將信箋貼在劇烈起伏的心口,鎏金護甲刺破輕紗,疼痛順著血脈游走全身。
她忽然癡癡笑起來,原來剜心之痛竟能這般熨帖,像幼時跌傷后被兄長背在背上時,
傷口貼著溫暖脊梁的那種鈍痛。“頌芝,我好難過。”難過,又不是那么難過。
年世蘭最愛的人始終只有自己,其他人對她好,她會很感動,原來我有這么大的魅力,
你死了,我會記住你。記得自己在網上做過測試。原來自己也有PTSD(創傷應激障礙),
防御性冷漠,防御性高敏感。"頌芝啊——"年世蘭倚在孔雀藍繡金引枕上,
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著赤金護甲,鎏金琺瑯爐里沉水香裊裊升騰,
在她濃艷的眉眼間染上幾分朦朧,"你說...這闔宮上下,都是怎么瞧本宮的?
"自己會像影視劇里那樣,被降位嗎?這又有什么關系。殿外蟬鳴忽地一滯,
頌芝捧著瑪瑙葡萄的手微不可察地顫了顫。她覷著主子用螺子黛精心描畫的遠山眉,
余光掃過博古架上那些越制擺放的貢品瓷器,喉嚨發緊:"娘娘說笑了,
滿宮里誰不贊您菩薩心腸?前兒麗嬪中暑,還是您賜的冰呢。"年世蘭還是有自知之明的,
自己不愛爭寵,不愛交際,面對低位嬪妃的投靠也毫不留情的拒絕,
因為自己怕接受了她們的投靠,就被同化了。其他嬪妃大概都覺得她傲慢,
加之嫉妒自己長得好,皇帝寵幸她,自己的名聲也好不到哪里去。年世蘭想成為蒙古嬪妃,
透明,安穩。而不是年家的子女,貌美的年貴妃。"本宮十六歲入潛邸,
見過多少諂媚討好的嘴臉?"她抬手撫過妝臺上螺鈿嵌的西洋鏡,鏡中美人眼尾飛紅,
像是揉了碎金箔的胭脂,"那些個常在答應,哪個不是前腳遞了香囊,
后腳就往景寧宮遞消息?"護甲刮過鏡面發出刺耳聲響,驚得廊下鸚鵡撲棱翅膀。
頌芝慌忙跪下,翡翠耳墜在頸間晃出碧色流光。
她想起上月撞見安貴人往景寧宮方向去的背影,喉頭越發發苦:"娘娘天姿國色,
又得圣上愛重,自然招人嫉恨...""愛重?"年世蘭忽地笑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