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癩子揣著從他父親那里得來的幾個銅板晃進城。青石板路上飄著糖炒栗子的甜香,他就想著進城里先要吃點甚好的,快到城里時,天際忽然滾過悶雷。銅錢大的雨點砸在青瓦上,他撒腿就往城外跑,慌不擇路鉆進路邊半塌的窯洞。
洞內霉味混著潮土氣息,三癩子抹了把臉,這才發現窯角蜷著對母子。少婦約莫二十三四歲,蔥綠色夾襖洗得泛白,卻漿得筆挺。她膝頭的男娃裹著補丁摞補丁的棉襖,正攥著半塊硬饃打瞌睡。行李是個靛藍色包袱,邊角磨得發白,看得出是經年之物。
三癩子的目光定在少婦鬢角那朵并蒂絨花上。黑緞子似的頭發盤成元寶髻,絨花斜插在耳后,隨著呼吸微微顫動。她低頭時,睫毛在眼下投出蝴蝶狀的陰影,嘴角若有若無的梨渦讓人心顫。三癩子突然想起城隍廟壁畫上的飛天,衣袂飄飄的樣子和這婦人竟有三分相似。
少婦似有所覺,抬頭與他目光相撞。三癩子慌忙低頭,盯著自己露趾的布鞋。窯外雨聲漸密,水珠順著殘破的窗欞滴落,在兩人中間形成一道透明的簾幕。
“這位大哥可是要去西鄉?” 少婦的聲音像浸了蜜的杏仁露。三癩子這才注意到她帶著江浙口音,包袱上繡著的并蒂蓮針法精細,不像是鄉下婦人能繡出的。
“俺、俺去鎮上……” 他結巴著回答,余光瞥見包袱角露出半截銀鎖片,月光石墜子在幽暗中泛著溫潤的光。少婦輕輕把孩子往懷里攏了攏,這個動作讓三癩子注意到她腕間的翡翠鐲子,水頭十足的老坑種,和鎮上首富太太戴的那只倒有幾分相似。
雨聲漸歇時,三癩子終于知道這婦人姓柳,丈夫在省城做事,她帶著兒子回娘家。提到丈夫時,柳氏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翡翠鐲子,鐲面上的棉絮狀紋路像極了她眼底的氤氳。
“那死鬼,說來接我跟孩子的,這……”柳氏埋怨道,把孩子往懷里又緊了緊。三癩子看見她領口露出的淤青,拳頭慢慢攥緊。窯外傳來烏鴉嘶啞的叫聲,雨已經停了,很快太陽就出來了,在柳氏臉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
雨停時,三癩子把破棉襖蓋在熟睡的孩子身上。柳氏要解下鐲子酬謝,被他紅著臉推開:“留著給娃換糖吃。”轉身時,瞥見包袱里露出一角泛黃的照片,年輕軍官筆挺地站在洋房前,軍裝上的銅扣在晨光中閃閃發亮。出了窯洞,已是下午時分。
三癩子摸了摸懷里給口袋里揣著的糖果,給了女子懷里小孩了一枚,他就要走,出了窯門,走了有二三十米遠,卻又站在那兒。身后傳來細碎的腳步聲,他回頭看見柳氏抱著孩子立在窯洞門口,心想,她還在等她的女人么。他突然又回身朝女子走去,只聽得一陣拉扯后,聲音漸漸消失在破窯洞里。
四周一片寂靜,那寂靜仿佛是一張無形的大網,沉甸甸地籠罩著這片小小的村落。黑暗中,偶爾有一兩聲烏鴉的叫聲劃破這靜謐的夜空,那“嘎嘎”的聲音帶著幾分凄厲,在空曠的天地間回蕩著,更顯得這夜的清冷與孤寂。
很快,就有一個身影從破窯里竄了出來,那身影顯得有些慌張,腳步匆匆,好似身后有什么可怕的東西在追趕著一般。緊接著,后邊便是幾句女人無奈的罵聲,那罵聲里滿是怨懟和疲憊,可在這寂靜的夜里,也只是短暫地喧囂了一下,隨后便如同被黑暗吞噬了一樣,很快一切又恢復了平靜,仿佛剛才那一幕不過是一場虛幻的夢。
幾天后,陽光暖暖地灑在村子的每一個角落,可村子里卻涌動著一股別樣的氛圍。當有人對他說“村里來了警車”時,他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心里就像揣了只受驚的兔子一樣,“怦怦” 直跳,整個人不由自主地心里發顫。他甚至都不敢看說話的人一眼,只是慌亂地抬頭張望,眼神里滿是恐懼與不安,額頭上也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他萬萬沒想到,這可不是一句玩笑話呀。只見村長一臉嚴肅地帶著兩個身著制服的公家人,正邁著沉穩的步伐朝他家的方向走來。那 “噠噠噠” 的腳步聲,在村里的小道上格外清晰,仿佛每一下都踩在了他那已經緊繃到極致的神經上。
很快,各種傳言就像長了翅膀一樣,在村子里不脛而走。“三癩子在三里墩那里強奸了婦女”,這樣的話語一傳出,立馬就在村民們之間炸開了鍋,大家紛紛交頭接耳,臉上滿是震驚和憤怒。緊接著,又有人說“三癩子這回犯下了大罪——強奸軍人老婆”,這更是讓眾人義憤填膺,覺得他簡直是喪心病狂,連軍人的家屬都敢去侵犯,簡直是無法無天了。不過,也有人小聲嘀咕著 “沒有強奸,至多算是強奸未遂”,可不管是哪種說法,在村民們的心里,三癩子已然成了一個罪大惡極的人。
村里人都在罵他,那些罵聲此起彼伏,匯聚成了一股洶涌的聲浪。大家都說他給村里丟了人,讓整個村子都跟著蒙羞,甚至有人放狠話,等他回來,一定要好好收拾他,把他打出村子去,讓他永遠都別再回來,仿佛只有這樣,才能洗刷村子所遭受的這份恥辱。
而安然呢,聽到這些傳言后,免不得也會跟著害怕,嘴里也忍不住念叨著 “真是畜生” 之類的話。可她自己這陣子也是焦頭爛額的,忙著為自己和小姑子的事而頭疼不已。村里不知從哪兒傳出了一些風言風語,說她跟郭梁葛如何如何的話,那些話語低俗不堪,實在是讓人聽不下去,每一個字都像是一把利刃,狠狠地刺向她的尊嚴。她實在是受不了這些無端的詆毀和污蔑了,可又感覺無力去反駁,只能默默地在這流言蜚語的漩渦里掙扎著,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擺脫這讓人窒息的困境,重新找回往日那平靜的生活。
村子里的這場風波,就像是一場暴風雨,打亂了每個人原本平靜的生活節奏,也讓那些隱藏在平靜表象下的種種復雜情感和矛盾,全都暴露在了陽光之下,等待著時間去慢慢平息,去重新修復那千瘡百孔的人際關系和生活秩序。
午后的陽光慵懶地灑在這個寧靜的小村子里,微風輕輕拂過,卻吹不散那即將在一間屋子里彌漫開來的緊張氣息。村長邁著略顯沉重的步伐,來到了三癩子的屋里。
剛一進屋,三癩子原本正坐在那有些破舊的凳子上發著愣,猛地一抬頭看到村長,整個人就像觸了電一般,渾身一顫,下意識地往后縮了縮身子,緊接著就像竹筒倒豆子一般,急切又慌張地大聲說道:“我沒干啥壞事,真得沒干,真得,她還抓了我一把,看這脖子里的傷,就是。” 他一邊說著,一邊用那粗糙的手指著自己脖子上幾道有些發紅的抓痕,眼神里滿是惶恐與急切,仿佛想要用盡全身的力氣來證明自己的無辜,只是那閃爍不定的目光,卻又似乎藏著些難以言說的心虛。
村長一聽這話,原本就嚴肅的臉瞬間沉了下來,眉頭緊緊皺起,一雙眼睛瞪得老大,厲聲呵斥道:“好你個二球貨,軍人老婆你也敢招惹,看你活得潑煩了,有那種念頭都是犯罪,你知道不?!” 那話語就如同聲聲炸雷,在這狹小的屋子里轟然作響,每一個字都透著濃濃的憤怒與恨鐵不成鋼的意味。村長在這村子里向來是德高望重,平日里最看不慣的就是這種違背公序良俗、觸碰道德底線的事兒,更何況這次涉及的還是守護著國家的軍人的家屬,在他心里,那更是萬萬不可冒犯的呀。
三癩子聽到村長這毫不留情的斥責,嚇得臉都白了幾分,他驚恐地瞅著村長,嘴唇哆嗦著,半天都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身子也不受控制地開始瑟瑟發抖,就像秋風里的一片枯葉,仿佛下一秒就會被吹落在地。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像是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可那也是語無倫次地開始說起了那日的事情。
原來,那是個尋常卻又有些燥熱的日子,三癩子晃晃悠悠地走在村子的小道上,百無聊賴地東張西望。正巧,軍人的老婆從地里干完活往家走,她身姿挺拔,眉眼間透著一股質樸的美,額頭上還掛著幾滴汗珠,在陽光的映照下,竟顯得別樣動人。三癩子那平日里就沒個正形的心思,一下子就歪了,他色瞇瞇地盯著阿蘭,那眼神里的貪婪和不軌意圖愈發明顯。阿蘭察覺到了他那異樣的目光,又羞又氣,加快了腳步往家趕,可三癩子卻不知死活地湊了上去,嘴里還說著些不干不凈的渾話。阿蘭又氣又怕,情急之下伸手就朝三癩子抓了過去,想要把他給嚇退,三癩子躲閃不及,脖子上就被抓出了幾道印子。可他卻不知悔改,還想繼續糾纏,好在這時有其他村民路過,她借機趕緊跑開了,這才擺脫了三癩子。
三癩子一邊講述著,一邊時不時地偷瞄村長的臉色,聲音越來越小,到最后幾乎都快聽不見了。他心里明白,自己這次是真的犯了大錯,且不說在這民風淳樸的村子里,大家都敬重軍人,就單說做人的基本道德,他也實在是太不像話了。而村長呢,聽著三癩子的講述,心里是又氣又無奈,暗暗想著一定要好好整治整治這混賬東西,也得給阿蘭一個交代,絕不能讓這樣的事兒在村子里壞了風氣,寒了在外保家衛國的軍人的心啊。
午后的村子依舊安靜,可這間屋子里的這場風波,卻注定要在村子里掀起一陣不小的波瀾,讓大家都好好警醒警醒,守住心中那不該逾越的底線。
村長郭云福一臉嚴肅,扯著三癩子的胳膊,非要帶著他去找那女的賠罪認錯。三癩子一聽,嚇得臉都白了,兩條腿直打哆嗦,嘴里不停地嘟囔著:“村長啊,我可不敢去呀,打死我也不敢去吶!” 說著就想往后縮。
郭云福見狀,氣得瞪大了眼睛,張口就罵道:“沒種的貨,就這膽量,還干壞事嘞,羞你先嘞!” 那罵聲是一聲比一聲高,在村子里回蕩著。可三癩子就是鐵了心,賴在原地紋絲不動。村長郭云福那脾氣一上來,根本收不住,就站在那兒,一連串罵了他一個小時。直罵得唾沫星子亂飛,自己都口干舌燥了,可三癩子還是一副寧死不屈的模樣,只是低著頭,一聲不吭,心里頭又害怕又懊悔,后悔自己當初不該一時糊涂去做那壞事,現在面對要去賠罪這事兒,簡直比上刀山下油鍋還讓他恐懼呢。
周圍有些路過的村民,聽著村長這中氣十足的罵聲,都好奇地圍過來,想打聽打聽到底是咋回事,可三癩子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才好。
安然起初還耐著性子和她理論,可每一次都是有理也被小姑子攪和成一潭渾水,根本說不清楚。她心里明白,跟這樣不講理的人繼續糾纏下去,只是徒耗自己的精力罷了。索性,安然一咬牙,起身就走了,她知道,得用別的辦法來解決這棘手的事兒。
她先是匆匆地去找了村長,把自己的遭遇和面臨的困境一五一十地講了出來,村長聽后也是連連嘆氣,可有些事兒還得按規矩來辦呀。于是,安然又馬不停蹄地去了鄉上,按照相關的流程和要求,提供了各種證明材料,總算辦理了丈夫已死亡的證明。
從婚姻知識的角度來講,在法律層面,一旦一方被依法認定死亡,那么基于婚姻關系所產生的夫妻之間的權利和義務也就隨之終止了,婚姻自然也就不存在了。安然雖然心里滿是苦澀與無奈,但此刻也算是從那段復雜又煎熬的關系里暫時解脫了出來,只是未來的路,她知道依舊充滿了未知與艱難呀。
她懷揣著滿心的委屈與對未來的迷茫,一路打聽,終于進了城,找到了在學校干活的郭梁葛。見到郭梁葛的那一刻,她眼眶泛紅,趕忙將自己在村里遭遇的那些糟心事一股腦兒地說了出來,話語里滿是無奈與決絕,她明確表示自己不打算再回那個村子了,她想和眾多涌入城里的人一樣,靠著在城里打工來養活自己,渴望在這陌生卻又充滿希望的地方尋得一片立足之地。
郭梁葛靜靜地聽著,眉頭卻漸漸皺了起來,聽完后,他沉默著半天不吭聲。其實他心里有著重重的顧慮,自己把她帶到城里來,萬一村里那些好事者找上門來,污蔑他拐騙婦女,那可就百口莫辯了呀。之前聽聞過類似的事兒鬧得沸沸揚揚,他現在想起來都還心有余悸,所以面對她的決定,他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回應才好。
碰了壁的她,又懷著一絲希望去找老鄉郭清水。彼時,郭老師正和媳婦下課,兩人正商量著要去街上吃飯呢,一抬眼瞧見她來了,郭清水熱情地打著招呼,看著她那略顯憔悴又落寞的模樣,心里便猜到她定是遇到難處了。郭清水趕忙拉著她,一同往飯館走去。
到了飯館,坐定下來,她再也忍不住心中的酸楚,如訴如啼地將自己的遭遇娓娓道來。一旁的小翠聽著,越聽越氣憤,連連說道:“太不像話,太不像話!咋有這樣的人啊!可憐你往后咋辦,就這么讓他們糾纏不休嗎?” 郭清水也是一臉的同情,夫妻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之間卻也實在想不出什么更好的辦法來幫她擺脫困境。
飯桌上的氛圍變得有些沉悶,大家都陷入了沉思。過了好一會兒,還是郭清水打破了這份沉默,他斟酌著說道:“現在當務之急,是先在城里有個安身的地方,其他的咱們再慢慢想辦法吧。下午我去找找同事,大家一起合計合計,總歸得先把住的地方給解決了呀。”
郭清水是個言出必行的人,下午便馬不停蹄地去找同事幫忙。好在同事們也都熱心腸,大家七嘴八舌地出主意,有人幫忙聯系閑置的出租屋,有人幫忙打聽性價比高的住處。經過一番周折,住的地方總算有著落了,她心里的一塊大石頭也落了地。
可緊接著,工作的問題又擺在了眼前。在這偌大的城市里,找一份合適的工作談何容易。她沒什么太高的學歷,也沒有特別拿得出手的技能,望著車水馬龍、人來人往的街道,她的眼神里既有對未知的擔憂,又有著不肯輕易放棄的倔強。郭清水和小翠也在一旁幫著分析,想著她能干些什么活兒,是去工廠流水線試試,還是去做個家政服務之類的,每一個方向都得仔細考量,畢竟這關乎著她能否真正在城里扎下根來,開啟新的生活啊。
她知道,這只是邁出了艱難的第一步,未來的路還長,還布滿了坎坷,但她也暗暗下定決心,無論如何都要憑借自己的努力,在這座城市闖出一片屬于自己的天地,告別過去那些不堪的日子,去擁抱新的希望與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