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許仨多預想的一樣，又不一樣，林驍栩跟成材都被分到了鋼七連，只是，林驍栩在三班，成材在七班。
林驍栩和另外一個新兵站在三班宿舍門口，提著自己的行李，靜靜的等待著史衿的指示。
他的背脊挺得筆直，身旁的人卻不停地用腳尖輕點地面，看上去頗有些緊張。
“放松點，”林驍栩側目，善意的安慰這個即將和自己成為戰友的人：“又不是上刑場?！?/p>
甘小檸咽了口唾沫：“你不緊張？這可是鋼七連！全團最厲害的連隊！而且班副伍六壹…...”
他早就打聽過了！現在這會兒他的心咕咚咕咚的跳個不停呢還！
他的話雖然沒說完，但是林驍栩懂得他想表達什么。
班副伍六壹還是在新兵連里訓過他們的人，大家早就見識過他的手段了，但是林驍栩還真的不畏懼他，在他看來，伍六壹只是比別人更嚴厲一些，更有原則一些，可是，這種格外的嚴厲又何嘗不是格外的期盼呢？
所以對他來說五六壹是個值得尊敬的人。
宿舍里，老兵們知道今天會有新兵進來，一個個探頭探腦的想往外看。
“林驍栩、甘小檸，你們兩個快進來。”史衿的聲音還是一貫的溫和。
林驍栩跟甘小檸兩人走了進來，并排站在眾人面前。
“歡迎加入鋼七連三班！”
史衿笑著擺手讓他們放下手中的行李，“我是三班班長史衿，這是班副伍六壹，在新兵連里我們天天見，都是老熟人了，你們就不必這么拘謹了。"
“是！班長，班副。”兩人齊聲回答，聲音在走廊里回蕩。
站在史衿身旁的伍六壹點了點頭，目光如炬地打量著林驍栩。
他比自己矮小半個頭，身材瘦削卻不缺乏力量，軍姿挺拔得像一桿標槍，沒有半點能挑的出錯的地方。
史衿笑著轉身：“放松點，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來，我帶你認識一下其他戰友?！?/p>
宿舍里的其他士兵紛紛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做著自我介紹。林驍栩在心中一一記下他們的名字和面孔。
"今晚我們會給你倆辦個簡單的歡迎儀式，"史衿說著，指了指靠近門邊的一張上下鋪，"林驍栩就睡這里，我的——"
伍六壹突然開口：“班長，按規矩，老兵帶新兵。我是班副，這責任也有我一份，林驍栩就由我來帶吧?！辈坏仁否苹卮穑粋€原地立定轉身，轉向林驍栩，“你睡我下鋪，我們共用五號書桌?！?/p>
林驍栩對上伍六壹的目光，有些疑惑。
“怎么？有意見？”伍六壹濃眉下的眼睛微微瞇起，那眼神里有種不容拒絕的堅定。
雖然不知道他為什么選自己睡在他的下鋪，但林驍栩還是順從的點點頭：“是！班副！我沒意見?！?/p>
史衿沒見過伍六壹主動要求帶新人，眼睛里閃過一抹好奇，但身為朋友，他不準備拆伍六壹的臺。
宿舍里的老兵們發出善意的哄笑。一個滿臉雀斑的老兵湊過來，帶著明顯的唐山口音道：“別緊張，咱們伍班副雖然兇得像閻王，但他帶出來的兵個個都是精鋼嘞。”
“白鐵皮！要你多嘴！”伍六壹作勢要踢他，白鉄軍彈跳著閃過，宿舍里頓時小范圍的笑鬧起來。
高誠站在一樓的窗外，隔著幾米遠觀察三班宿舍內的情況。
林驍栩是他格外看中的兵，這個兵的射擊天賦極好，三連長和六連長為了從他手里要這個兵，不知在他這里費了多少口舌，許了多少好處！
真是好笑，好兵他不自己留著，難道還送到別人手上嗎？這不開玩笑嗎，有了他，鋼七連如虎添翼，他傻了才會做這么愚昧的決定。
看到伍六壹主動要求帶林驍栩，高誠心滿意足地點點頭，背著手走開了，哎呀，今天天氣可真是不錯??！他心想。
夜晚的歡迎儀式簡單卻溫馨。炊事班特意加了一道紅燒肉，史衿還不知從哪弄來一瓶可樂，大家用茶杯分著喝。
伍六壹雖然話不多，但每次舉杯都一飲而盡，偶爾看向林驍栩的眼神里夾雜著期待。
夜深人靜，林驍栩躺在下鋪，望著上鋪的床板發呆。他能聽到伍六壹均勻的呼吸聲，還有窗外偶爾傳來的蟲鳴。三個月前他還是個剛進軍營的新兵，現在卻成了鋼七連第四千九百五十一個兵。
這個數字沉甸甸地壓在他胸口，讓他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睡不著？”上鋪突然傳來低沉的聲音。
林驍栩的動作一滯：“班副，我吵醒你了？”
“沒有?！蔽榱挤藗€身，林驍栩能清晰地聽到床板活動的聲響，“新環境，睡不著正常。明天五點半起床，抓緊時間睡?！?/p>
“是，班副。”林驍栩閉上眼假寐，卻聽到上鋪的人又開口了。
“想家了？”
這個問題來得太突然，林驍栩一時怔住，他都不知道自己是誰，更不知道家里有什么人，又怎么會想家呢？
可他想不出其他什么理由
“...有點。”他說
上鋪沉默了片刻，然后伍六壹的聲音再次響起，出奇地平靜：“我第一晚在鋼七連，把枕頭哭濕了。”
林驍栩驚訝地睜開眼睛，他很難想象那個畫面。
“班長——就是現在的史衿班長——他什么也沒說，只是下床幫我掖了掖被角。”伍六壹的聲音里帶著某種林驍栩從未聽過的溫度，“鋼七連就是這樣的，我們不會說什么漂亮話，但絕不會讓任何一個兵受委屈?！?/p>
他的話像是在做出某種承諾。
窗外的蟲鳴聲更響了，但林驍栩卻不覺得吵鬧。他突然覺得胸口那股郁結的氣散開了。
“謝謝班副?！?/p>
“睡吧。”伍六壹的聲音又恢復了平日里的硬朗，“明天讓你見識見識什么叫真正的訓練?！?/p>
林驍栩第二天清晨是被起床號叫醒的，昨天確實睡的太晚了，醒了之后不僅沒有覺得渾身輕松，反而像是被揍了一頓似的酸痛。
睜開眼就看到伍六壹已經穿戴整齊，正在調整武裝帶，隔壁上鋪的史衿也是一樣。
“醒了？十分鐘，洗漱集合。"史衿看到他醒了，露出了笑容，林驍栩于是起身穿戴。
隔壁床的甘小檸還在酣睡，嘴角掛著一絲口水。
伍六壹瞥了林驍栩一眼，手上動作不停，轉而踢了踢甘小檸的床邊：“快點?！?/p>
甘小檸嚇得一個鯉魚打挺——然后撞到了上鋪床板，他捂著額頭齜牙咧嘴。
林驍栩聽見伍六壹發出一聲像是嗤笑的氣音。
其他人也不由得笑出聲。
伍班副原來也有捉弄人的惡趣味，林驍栩一邊系鞋帶一邊想。
晨跑列隊五公里對于現在的林驍栩來說已經是家常便飯，再怎么不濟的身體，經過三個月的訓練，也該有些長進了。
他跟在隊列的最后面，和甘小檸并排，晨跑過程中前面的白鉄軍頻頻回頭。
“誒，你倆是哪兒人??？”
甘小檸：“東北吉林的?！?/p>
林驍栩想了想：“我河南洛陽?！?/p>
“哎呀媽，咱們仨都是老鄉啊！”白鉄軍聞言大喜，唐山口音越發濃重。
甘小檸愣了愣，林驍栩也沒想明白東北跟河南怎么扯上老鄉的。
“你哪兒的？”甘小檸問。
白鉄軍笑呵呵的答道：“我唐山的?！?/p>
雖然才進新連隊，多少會有些拘謹，但是聽到白鉄軍這瞎胡謅的話還是讓甘小檸忍不住一個踉蹌，差點摔在地上，好在林驍栩扶了一把：“你唐山的你說個錘子老鄉你，咱三個人都跨了三個省了，你不知道嗎難道？”
白鉄軍被罵了也不生氣，依舊笑嘻嘻的：“所以說你們的目光都太短淺了，你得放大看，把整個地球都放大看看呢，你是吉林屯的，林驍栩是洛陽溝的，我呢，我是唐山莊的，你看，這不就成老鄉了？！”
他左一個屯右一個莊的都把兩人聽愣了。
看自己說的話達到了預期的效果，白鉄軍更開心了：“怎么樣，這會兒想明白了吧？我告訴你倆，有我這么個老鄉你倆不吃虧，跟我老白混，三天吃九頓！這是咱們班人人都知道的道理！”說罷，他得意的擺擺頭，想顯出他風度翩翩的一面。
前面有個老兵聽了半天實在聽不下去了：“得了吧白鐵皮，你可別吹了，老折騰人新兵干什么？他們倆要真跟你這個老末混，別說吃九頓了，不餓個十七八頓就算好的！”
“誒你怎么回事，這話說的也忒難聽了點，誰說我是老末了？他倆這一來，我還能是老末？”
從新兵連里分出來的新兵，還是沒經過鋼七連磋磨的新兵，還能比得上他這個老兵？
林驍栩靜靜的聽著他們的對話，沒搭話，只專心調整呼吸節奏。余光瞥見伍六壹減速向隊列后方移動，他立刻用手肘捅了捅還在滔滔不絕的白鉄軍。
白鉄軍秒懂，立刻回頭，可還是晚了。伍六壹的大腳已經踢上了他的屁股。
"哎喲班副！我錯了！"白鐵軍捂著屁股求饒。伍六壹則沒好氣兒的道：“你自己不爭氣，別給新兵帶壞了！你！去前面跑去！”
伍六壹的命令白鉄軍不敢不聽，只得乖乖的平移出列，加速跑向前面去了。
伍六壹在隊列外跟林驍栩并排跑著：“別聽他的，照他說的，這全軍都算他老鄉。真要是說老鄉的話……”
前面老兵再度回頭：“班副，我要是沒記錯，你也是洛陽那邊的吧，你跟林驍栩倒算得上是正經老鄉了。”
伍六壹瞪他一眼：“要你多嘴。都抓緊跑完，跑完了去吃早飯！”他卻也沒否認，加快速度跑回隊伍前方，跑姿干脆利落。
林驍栩看著他的背影，心里有些觸動，新兵連的時候伍六壹最討厭別人跟他攀扯關系了，加訓許仨多的時候，一聽他提起老鄉立馬就急了。
許仨多那回訓練結束回來，直接被加練到雙腿打顫，精氣神都比平時差了很多，讓原本想攀關系的成材都嚇得不敢提這茬了。
想到成材，林驍栩在操場上掃視一圈。鋼七連各班的晨跑路線交錯，很快他就看到不遠處迎面跑來的七班隊列。
隊伍中間，成材那張帶著酒窩的臉格外醒目。
兩人擦肩而過時，成材的嘴角翹得更高了："林驍栩！"他壓低聲音喊道，眼睛亮得像星星。
林驍栩點點頭，就當是打過了招呼。看成材的狀態，他在七班應該過得還不錯，也是，他那種人，到哪里去都不會冷場子的。只要他想，他能和任何人成為朋友。
只是，許仨多呢？他過得好嗎？
草原的清晨天空格外清澈。這是許仨多來到這里度過的第二個月。
又一次晨跑完，他沒有立刻回去，坐在了崗哨上，手中捏著胸前的紐扣——是林驍栩臨走前幫他縫過的。
遠處傳來班長老馬的喊聲："許仨多！吃飯了！"
許仨多應了一聲，卻沒動彈。他望著東南方向——那里是鋼七連的駐地。
距離他們五班，約摸有五個小時車程，此刻的林驍栩和成材大概也剛剛結束晨跑吧。
他掏出皺巴巴的信紙，就著清晨的曙光：
【驍栩，成材，你們過得好嗎？我被分到紅三連五班了，我在這里過得很好，你們不用擔心我…...】
一滴水突然落在信紙上。暈開了“擔心”兩個字，許仨多慌忙擦了擦眼睛，繼續寫道：
【這里的天特別藍，晚上能看到好多星星，比咱們老家還多得多！】
【在這里有李夢教我打牌，有老魏給我們講故事，不過班長告訴我，要我找一個“想頭”，找一個“想頭”才能在這里立足，我不知道我的“想頭”是什么】
【可能是想你們吧，如果這個能成為我的“想頭”的話。】
【我以后會每天都疊被子，我還可以幫全班疊被子。
今天早上，馬班長說我疊得比豆腐還方正，這多虧了驍栩，他教的好。
成材，你別欺負驍栩。
驍栩，我發現這里有好多漂亮石頭，等下次有空，我就撿了給你們帶過去...……】
“許仨多！快點！涼了！”老馬的聲音又響起了。
“來了！”許仨多合上信紙，拍拍屁股后面的草，緩緩站起身。
晨風吹過草原，帶著沙沙的響聲，像是遠方戰友的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