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啟正月二十三日,天色陰沉得仿若一塊沉甸甸的鉛板,似要將整座京城壓垮。鉛云厚重地堆積在蒼穹之上,層層疊疊,密不透風,一絲光亮都透不出來。狂風呼嘯著席卷而來,猶如一頭憤怒的巨獸在咆哮,卷著塵土與碎雪在街巷間肆虐,打在人臉上生疼。林沐之身戴枷鎖,那枷鎖沉重冰冷,磨破了他脖頸與手腕的皮肉,鮮血滲出,洇紅了囚衣,可他身姿挺拔,步伐雖沉重卻堅定,一步一步被押往崇文門外。
刑場上,早已圍滿了百姓,人山人海,里三層外三層,密不透風。起初,人聲嘈雜,議論紛紛,有人面露驚恐,有人小聲嘆息,還有人交頭接耳地猜測著林沐之的罪名。而后,漸漸安靜下來,眾人望向他的目光里,滿是惋惜與悲憤。在他們眼中,林沐之一直是那個清正廉潔、一心為民的好官,如今卻落得這般田地,怎不讓人痛心疾首。
監斬官面無表情地站在臺上,機械地宣讀著罪狀,可那聲音在狂風的呼嘯聲中顯得如此微弱無力,隨時都會被吹散。林沐之昂首挺立,目光穿透人群,仿若看到往昔朝堂之上與嘉宗共商國是的場景。那時的他,意氣風發,一襲朝服,頭戴烏紗,眼中閃爍著睿智的光芒,與君王并肩而立,面對地圖指指點點,一心想要輔佐君王開創太平盛世。怎奈如今深陷權謀泥沼,被奸人陷害,落得身首異處的悲慘結局。
隨著劊子手大刀揮落,一顆頭顱滾落塵埃,血濺當場。
青史昭昭鑒忠魂。
嘉宗并不是沒有遲疑過殺林沐之的對與錯,可是身為帝王,嘉宗深知帝王之術的精髓所在。在這波譎云詭的朝堂之上,他不能有絲毫的心軟與遲疑,一旦將自己的權力置于哪怕毫末的危險境地,都可能引發一場足以打敗王朝的驚濤駭浪,稍有不慎,便會落下,將他和這江山一同斬碎,為了皇權永固,有些代價,不得不付。
于宮闈的寂靜深夜,對著搖曳的燭火,回想起林沐之往昔的諫言與作為,心中也曾悄然泛起絲絲悔意。那如芒在背的愧疚,如同隱匿在冕旒暗影里的微光,稍縱即逝。畢竟身為帝王,所謀者大,權衡的是萬里河山的安穩,那森嚴的帝王之術如同枷鎖,鎖住了他認錯的勇氣,只能任由這悔恨在心底默默沉淀。
可林沐之的卓絕風范,又何須帝王的一紙褒揚來彰顯?回溯漫漫歷史長河,嘉宗之前,無數帝王你方唱罷我登場,或英明神武,或昏庸無道,皆在歲月的風沙中化為過眼云煙。嘉宗之后,江山依舊易主,一茬又一茬的天子輪流坐莊。唯有林沐之,仿若破曉而出的啟明星,獨一無二,閃耀著別樣的光輝。
林沐之位居朝堂高位,手中權柄在握,本可輕易盡享榮華富貴,可他卻視金錢如糞土,官場生涯,從未有過一絲貪念;各方勢力送來的奇珍異玩、賄賂請托,他皆嚴詞拒絕,嗤之以鼻。家中陳設簡樸,從不用珍奇異寶,生活遠談不上寬裕,甚至偶爾還會捉襟見肘。但即便如此,每一次面對抉擇,他都從未因私念濫用手中那可以翻云覆雨的權力,始終如一地堅守著內心的道德操守,宛如泰山屹立不倒。
當國家被沉疴痼疾纏身,風雨飄搖之際,林沐之毫無懼色,挺身而出。那朝堂之上,奸邪小人側目而視,明槍暗箭齊發,前路仿若布滿荊棘的險峻蜀道。林沐之卻似披荊斬棘的勇士,邁著堅定的步伐,毅然決然地扛起天下興亡的重任。
林沐之一生,磊落得如同澄澈的碧空,沒有一絲雜質。在這充斥著貪婪、虛偽、權謀的污濁世間,多少人在名利的誘惑下迷失自我,陷入無盡的貪欲泥沼,淪為權力與金錢的奴隸。唯有林沐之,從踏入仕途的第一天起,直至生命的盡頭,都守心如一,干干凈凈地走過每一步。他的偉大,源自靈魂深處,是與生俱來的赤子之心與家國情懷,不需要任何外在的肯定,亦無需繁文纜節的證明。他的一生,恰似一首激昂豪邁的詩篇,字里行間洋溢著坦蕩之氣,其風骨與日月爭輝,照亮后世子孫前行的道路,成為永垂不朽的精神豐碑,令千秋萬代瞻仰、追慕。
林沐之被殺之后,按例須抄家。當抄家的官員踏入他家門時,皆是一愣。庭院中雜草叢生,高過膝蓋,在風中搖曳,似在訴說著主人的落寞。房屋破舊,墻壁斑駁,瓦片殘缺不全,全無達官顯貴府邸的奢華模樣。走進屋內,更是一番寒酸景象,桌椅板凳皆有年頭,漆面剝落,露出陳舊的木紋。除了簡單的被褥、粗茶淡飯等生活必需品外,根本就尋不見多余的錢財珍寶,真真應了“家無余財”四字。抄家官員們面面相覷,心中五味雜陳,原以為能抄出巨額財富,回去也好交差,卻沒料到一個從一品的大官,在這亂世之中竟清廉至此。他們的手微微顫抖,臉上浮現出一絲羞愧,為自己之前的想法感到不齒。
嘉宗終于發出了命楚王云衍霆進京勤王的圣旨,他旋即馬不停蹄,揮師北上。大軍一路風餐露宿,日夜兼程,將士們疲憊不堪卻毫無怨言。
京郊之外,黃塵漫天,天地被一層昏黃的紗幕所籠罩,白日的光芒被死死壓抑,四周混沌一片,仿若末世之景。就在這如煉獄般的沙暴中,楚王親率的楚州三衛宛如鬼魅般悄然現身,大軍似一片肅殺的烏云,急速壓境。“上下同欲者,勝!”楚王心底默念此兵家至理,眼神中透著堅毅與決絕,他麾下的將士們亦是目光灼灼,透著必殺的決心,腳步匆匆卻又悄無聲息,向著墨持大營步步緊逼。
衍霆一馬當先,帶領著他的精銳之師如潛伏于暗夜的獵豹,小心翼翼地在風沙中穿梭。軍士們掘地為灶,煙火被嚴嚴實實地捂于地下,一絲不漏,所有人都憋著一口氣,在漫天沙塵的掩護下,向著目標潛行。他們的身影隱匿于陰影之中,與這混沌融為一體,唯有那偶爾閃爍的寒芒,泄露了他們身上的凜冽殺氣,一旦獵物現身,便會雷霆出擊,給予致命一擊。
墨持大營之內,納哈與麾下眾將領剛剛結束一場休整。納哈絕非平庸之輩,云衍霆大軍前腳剛動,密報便已傳至他手中。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心中暗自盤算:云衍霆那廝,率軍長途奔襲,人馬早已疲憊不堪,如今這一仗,我勝算頗大。這般想著,他周身的警惕漸漸松弛,就連最基本的營區守衛都撤了下來,大營沉浸在一片虛假的安寧之中。
營帳內,納哈正對著沙盤凝思,外頭的狂風呼嘯,吹得營帳呼呼作響,漫天黃沙拍打著帆布,那聲音仿若鬼哭狼嚎。莫名地,一股寒意從他尾椎直竄腦門,不祥之感如附骨之疽,揮之不去。他皺了皺眉,剛欲起身,卻又緩緩坐下,心中暗忖或許是這鬼天氣作祟,讓自己亂了心神。
與此同時,一名墨持軍的百戶長,幾杯烈酒下肚,腦袋暈暈乎乎,腳步虛浮地走向駐防的太尉蠻子,打了個招呼后,便晃晃悠悠地踏出營區。狂風裹挾著黃沙,瞬間將他瘦小的身影吞沒,沒走多遠,他便徹底迷失了方向。待酒意稍退,他環顧四周,皆是茫茫沙海,心中一緊,忙強自鎮定,憑借著多年軍旅練就的方向感,摸索著往大營折返。
昏黃的沙塵中,影影綽綽似有人影晃動,他心頭一喜,以為是自家大營的弟兄,便一路小跑著迎上去。待湊近一看,眼前這群士兵個個灰頭土臉,像是剛從沙堆里刨出來一般,身上的軍服制式陌生而又透著肅殺之氣——竟是云衍霆的楚州三衛!剎那間,他酒意全無,瞪大雙眼,驚恐萬分,還未及呼喊,便被一群如惡狼撲食的大梁士兵瞬間制住。這些士兵看著他,眼中閃爍著欣喜若狂的光芒,畢竟,這可是他們在這混沌戰場上斬獲的首個“戰利品”。
納哈在營帳中愈發坐立不安,多年征戰磨礪出的敏銳直覺瘋狂示警,他霍然起身,沖著帳外大聲喝令增派士兵加強守衛。可這鬼天氣,沙塵漫天,白晝仿若被墨染透的黑夜,士兵們在營區里摸索前行,如無頭蒼蠅,調度指令傳出去,往往沒了回音,整個大營亂成一鍋粥。
就在此時,風聲漸歇,一陣急促如雷的馬蹄聲卻驟然炸響!墨持士兵們驚恐地循聲望去,只見距自己僅僅十幾步之遙,一群仿若從地獄深淵殺出的騎兵呼嘯而來。他們個個面目猙獰,兇神惡煞,裹挾著黑夜與飛沙,像傳說中沖破封印的妖魔鬼怪,周身散發著令人膽寒的戾氣。
這群騎兵不問青紅皂白,仿若黑色的閃電,以千鈞之勢撞入墨持大營。馬刀揮舞,寒光閃爍,所過之處,血花飛濺,慘叫連連。北元士兵們在這突如其來的黑暗與殺戮中,肝膽俱裂,看著這群仿若鬼魅的敵人,雙腿發軟,斗志全無,紛紛抱頭鼠竄。
納哈見勢不妙,連戰甲都來不及披掛整齊,匆匆奔往后軍,試圖組織尚未被沖擊的部隊負隅頑抗。可此時的楚州三衛士氣如虹,仿若蛟龍入海,在營區內縱橫馳騁,時而化整為零,如靈動鬼魅穿梭殺敵;時而聚攏合一,似洶涌洪流沖垮一切阻礙,將墨持大營沖得七零八落。墨持騎兵們倉促間來不及上馬,便被如狼似虎的大梁士兵砍瓜切菜般屠戮。
納哈急得滿頭大汗,手忙腳亂地指揮,卻處處碰壁,眼見大勢已去,長嘆一聲,只得帶著殘兵敗將,在風沙的掩護下,倉皇北逃,徒留下一片狼藉的大營。
京城之困得解。
楚王入城后,他怎么也想不到,皇帝的猜忌之心竟似那無底的深淵,黑暗且深不見底。林沐之,那位曾與他并肩作戰、把酒言歡的摯友,忠心耿耿、赤膽豪情,未曾想,就因些許莫須有的猜忌,落得個凄慘下場。念及此處,楚王心底涌起一股徹骨寒意,仿若置身冰窖,他不禁暗自思忖:“皇兄竟然疑心如斯,只怕連自己這個七弟也不會放過,這京城,分明就是龍潭虎穴,步步驚心吶!”這般一想,他心中已有了決斷,當下便向嘉宗請命,愿交出楚州三衛的兵權,僅保留楚京守軍,用以牽制甌雒,也好讓嘉宗安心。
臨行前夕,衍霆悄無聲息地派出心腹之人,暗中打聽林沐之家人的下落。期盼能從這茫茫人海中尋得一絲希望,救下林沐之可能尚存于世的親人。然而,時光緩緩流逝,夜幕悄然降臨,街頭巷尾的燈火一盞盞亮起,卻依舊沒有傳來任何好消息。久尋無果,那滿心的期許仿若泡沫般,在現實的礁石上撞得粉碎。
楚王獨立于京城繁華卻又透著陰森的街巷之中,抬頭望天,長街的燈火映照在他臉上,卻驅不散眼中的陰霾。他望著眼前熟悉又陌生的一切,心中五味雜陳。
經此一役,藩王勢力被大大削弱,只余下燕王擁兵自重,尚未解決,嘉宗坐在龍椅上,眉頭緊鎖,看著大梁全輿圖,陷入沉思。
京城百姓們也逐漸從這場戰亂的傷痛中緩過神來,街頭巷尾的商鋪陸續開張,掌柜們忙著擦拭貨架、擺放貨物,孩童們的歡聲笑語又漸漸多了起來,在街巷間追逐嬉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