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浦江的霧氣在探照燈下凝成乳白色的漩渦,十六鋪碼頭生銹的鋼梁在夜風中發出嗚咽。
我倚著倉庫二層的鐵欄桿,看阿炳將第三個麻袋踹進江里。
水面炸開的浪花泛著詭異的粉紅色,像是被稀釋的血漿。"四爺,這是今天第三個。
"阿炳甩了甩匕首,血珠在鐵皮燈罩上濺出梅花狀的斑點。
這個十五年前我從閘北孤兒院撿回來的狼崽子,如今已能將人喉嚨割得如裁縫剪布般利落。
他黑曜石般的瞳孔映著江面磷火,讓我想起那年雪地里,
他攥著半塊凍硬的窩頭死死盯著野狗的模樣。指尖摩挲著金懷表表殼的刻痕,
"陸"字筆鋒里的積垢已浸入指紋。十年前陸天雄穿著云錦馬褂走進當鋪時,
這表鏈上還墜著翡翠貔貅。此刻樓下突然傳來鐵鏈拖地的刺響,
青龍幫三當家被倒吊在絞盤上晃蕩,右耳豁口處滴落的血珠,
正落進十年前小妹躺過的那個血泊的位置。江風裹著咸腥灌進鼻腔,
恍惚又見小妹躺在青石板上。那夜雨絲粘稠如蛛網,她月白衫子浸透成絳色,
半片耳朵的傷口像被野狗撕咬過。母親攥著染血的銀簪哭嚎,
父親卻把最后半塊銀元塞進我手心:"帶阿囡去租界...""四爺!當鋪出事了!
"鐵梯的震顫驚碎回憶。啞巴張跌撞著沖上來,焦黑的臉上只剩眼白亮得駭人。
他雙手在空中癲狂比劃:戴圓頂禮帽的男人,汽油瓶劃出的拋物線,
柜臺后老朝奉被火舌舔舐的灰白辮子。我推開銹蝕的百葉窗,
法租界方向騰起的黑煙正蠶食著新月。
三天前城隍廟茶館的畫面突然閃現——那個穿月白旗袍的女人,青瓷蓋碗里浮沉的碧螺春,
還有她搭在描金杯沿的蔥白手指。"陳老板的普洱泡老了。"她說話時睫毛低垂,
鬢角碎發在蒸汽里微顫。我藏在桌下的右手瞬間扣住勃朗寧的雕花握把,
上海灘知道我真姓的活人不超過三個,其中一個正埋在龍華殯儀館的柏樹林里。
跑堂提著銅壺從我們中間穿過,水霧氤氳間瞥見她旗袍開衩處的銀光。
那柄勃朗寧的象牙槍柄上,分明刻著和我懷中舊槍相同的纏枝紋——七歲那夜,
我就是握著這樣冰涼的金屬,從父親被鐵鉤貫穿的尸體旁爬出火海。
"陸會長訂的碧螺春還剩半斤,勞煩送到禮查飯店。"她推來的便箋還洇著新鮮墨跡,
起身時帶起一陣茉莉香風。我猛地攥住她皓腕,卻觸到袖中冰涼的金屬管。
**后巷恰在此時傳來爆豆般的槍響,子彈擦過耳際將紫砂壺擊得粉碎。人群炸開的尖叫中,
她像尾銀魚滑入沸騰的街市。我追到巷口時,只抓到半片繡著"蘇"字的香帕。
阿炳帶人趕到時,
我正對著月光端詳帕中裹著的金表齒輪——邊緣鋸齒與懷中舊表的裂痕嚴絲合縫。
"查禮查飯店604房。"我將沾著茉莉香的帕子甩給阿炳,轉身望向江面。
貨輪汽笛撕開夜幕,十年前那艘掛著德國旗的鴉片船,此刻正在記憶深處發出同樣的嗚咽。
暗流在黃浦江底無聲盤旋,就像女人消失在人群前那個意味深長的回眸。
齒輪的銅銹味混著血腥在舌尖漫開,我突然意識到,這場持續了十年的復仇棋局,
終于等來了最關鍵的那枚棋子。禮查飯店的霓虹招牌在夜霧中暈染成血色光斑,
黃銅電梯門映出我扭曲的面容。指尖劃過雕花欄桿上凝結的露水,
十年前的血腥味突然從記憶深處翻涌而上——父親被鐵鉤洞穿的右手垂在染坊染缸外,
小妹脖頸間綻放的血花濺上青磚墻,母親焦黑的手臂從火場窗欞伸出,
指尖還勾著半截燒焦的銀簪......"叮"的一聲,電梯震顫著停在六樓。
我按住腰間勃朗寧,皮質槍套已被冷汗浸透。走廊猩紅的地毯吸盡腳步聲,
墻紙上金漆鳶尾花在煤氣燈下泛著詭異的光。數到第七個鎏金門牌時,
甜膩的大煙膏氣味突然濃烈起來,門縫里漏出的德語對話聲像毒蛇吐信。
"...海關驗貨單要改成絲綢...周五的潮汛..."破碎的詞句被煙草熏得嘶啞。
我貼上門板時,黃銅把手突然泛起涼意——倒影中,黑洞洞的槍口正抵住后腰。
"四爺好興致。"蘇青瑤的聲音裹著薄荷煙的清冽,旗袍立領松開的盤扣下,
鎖骨處蜈蚣狀的刀疤蜿蜒進陰影里,"德國領事館的保險箱密碼,可比碧螺春值錢多了。
"反手扣住她腕子的瞬間,勃朗寧槍管上的纏枝紋路硌進掌心。
這觸感與七歲那夜何其相似——父親的血順著槍身藤蔓狀雕花淌進我指縫,
滾燙如熔化的鉛水。她忽然旋身,月白旗袍下擺掃過我的膝彎,
我們踉蹌著跌進堆滿綢緞的雜物間。樟腦丸的刺鼻氣味中,
她的指尖劃過我掌心的金表齒輪:"三短兩長,這是摩爾斯電碼。
"說話時唇畔薄荷煙的氣霧拂過我耳際,走廊突然響起皮鞋叩擊大理石的聲響。透過門縫,
我看見三個德國軍官的剪影停在604房門前。為首的高個男人摘下軍帽,
后腦勺有道蜈蚣狀的縫合疤痕——正是三年前在吳淞口碼頭,
往勞工飯桶里倒玻璃碴的漢斯上尉。"明日午潮前裝船。
"漢斯的中文帶著萊茵河畔的粘膩腔調,他掏出一枚銀元拋給侍者,"告訴陸會長,
他的翡翠貔貅該換新繩子了。"蘇青瑤的呼吸突然凝滯。順著她的目光望去,
漢斯軍裝口袋露出半截懷表金鏈,貔貅翡翠在煤氣燈下泛著熟悉的幽光。
我摸向自己懷中舊表,齒輪的銅銹味混著她發間茉莉香,
突然與記憶中的某個畫面重疊——十年前那個雨夜,陸天雄馬褂前襟晃動的翡翠貔貅,
也是這樣映著染坊火光。他踩著父親的手掌大笑時,金表鏈子垂在血泊上方,
秒針走動聲混著小妹漸弱的嗚咽。雜物間的陰影里,蘇青瑤忽然抓住我的手腕。
她食指蘸著灰塵在綢緞上快速勾勒:齒輪輪廓套著船錨圖案,旁邊標注著"三號碼頭B倉"。
正當我要細看時,走廊傳來鐵器墜地的巨響。"誰在那里!
"漢斯的咆哮震得水晶吊燈叮當作響。我們撞開通風窗的瞬間,子彈擦著旗袍下擺釘入墻板。
翻出窗外時,蘇青瑤的蕾絲襪筒勾住窗棱,
露出大腿內側暗紅色的船錨刺青——這正是父親勞工會成員的標記!
我攬住她腰肢縱身躍向防火梯,身后爆發的槍聲驚起成群的夜梟。
鑄鐵樓梯在重壓下發出瀕死的呻吟,
下方巷子里等候的黃包車夫突然掀開車簾——阿炳涂滿煤灰的臉在月光下咧開白牙。
落地時蘇青瑤的高跟皮鞋崴斷了跟,她卻像感覺不到疼痛似的,
從襪筒抽出個牛皮信封拍在我胸前。"明早漲潮時,"她喘息著將斷發別回耳后,
"帶著齒輪去十六鋪找戴水手帽的瞎子。"說罷閃進暗巷,月白旗袍很快被夜色吞沒。
阿炳正要追擊,卻被我按住肩膀。
展開的信封里飄出張泛黃的照片:1923年6月的碼頭貨單上,"陸氏商行"的印章旁,
赫然是德國軍火公司的鷹徽標志。貨物欄用紅筆圈著"醫用酒精200桶",
但邊緣模糊的批注卻寫著"TNT"。江風卷著咸腥灌入巷口,我摩挲著金表齒輪的鋸齒。
十年前那艘德國貨輪靠岸時,海關檢驗單上寫的也是"醫用酒精"。
父親作為勞工會翻譯堅持開箱檢查,三日后全家便葬身火海。"四爺,
要不要端了德國佬的窩?"阿炳的匕首在掌心轉出寒光。我望著禮查飯店頂樓未熄的燈火,
忽然想起蘇青瑤鎖骨上的刀疤——那疤痕走向,與父親驗尸報告上記錄的致命傷完全一致。
子夜鐘聲從海關大樓飄來時,我們正穿過法租界的梧桐大道。暗處突然閃出三個黑影,
斧頭幫的銅扣腰帶在月色下森然發亮。為首的光頭獰笑著晃了晃鐵斧:"陸會長問四爺好。
"劈來的斧刃將路燈柱砍出火星,我側身閃過時,懷中的金表齒輪不慎跌落。
鐵斧第二次劈下瞬間,阿炳的匕首已捅進對方肋下。混戰中,齒輪被踢進下水道柵格,
清脆的金屬撞擊聲讓我想起小妹墜入染缸的銀鐲。待血泊浸透青石板,
我跪在腥臭的排水口前,卻見齒輪正卡在鐵柵間緩緩轉動。污水沖刷下,
hrheit wird im Blut schwimmen"(真相終將浮血而出)。
永昌當的焦木在晨霧中滋滋作響,斷裂的鎏金招牌斜插在瓦礫堆里,
"當"字只剩半個"田"在余燼中泛著暗紅。我扒開碳化的柜臺殘骸,
指甲縫里滲進帶著血腥味的灰燼——那是老朝奉的骨灰混著賬簿的余溫。
啞巴張突然拽住我衣袖,炭灰覆蓋的地面上,幾道指甲劃痕正泛著詭異的暗紅。蹲下身細看,
歪扭的船錨圖案里嵌著細碎皮肉,分明是有人蘸著自己的血刻就。
這暗號讓我想起十歲那年的夏夜,父親蘸著藍墨水在我手心畫的船錨:"阿四記住,
這是勞工會兄弟的記號。""四爺,閘北的兄弟說看見青龍幫的貨車往吳淞口去了。
"阿炳拎著濕麻袋闖進廢墟,倒出的銀元在灰堆里砸出十幾個血印。我撿起一枚對著朝陽,
邊緣鋸齒紋路與金表齒輪完美咬合,
背面"鷹洋1900"的字樣刺得眼眶生疼——那年父親正是用這樣的銀元給我買了生辰面。
江鷗的悲鳴穿透濃霧,我站在吳淞口廢棄貨艙的通風口,雨水順著生銹的鐵皮溝槽流進后頸。
下方倉庫里,青龍幫眾正往檀木箱上貼德國商行的封條。穿西式馬褂的賬房先生打著算盤,
每聲脆響都對應著一聲皮鞭抽打——三個被鐵鏈鎖住的碼頭工人蜷縮在角落,
背上烙印的船錨圖案正滲出膿血。"三號碼頭B倉。"我默念著蘇青瑤留下的線索,
忽然發現木箱封條火漆印竟是雙頭鷹徽。這圖案在昨夜的照片上曾與陸氏商行印章并列,
此刻混著血腥氣愈發猙獰。貨艙鐵門突然洞開,陸天雄的私人轎車碾過水洼,
翡翠貔貅在他腕間晃出一道綠芒。"輕點!這些精密儀器經不起顛簸。
"陸天雄踹了腳正在裝車的幫眾,雪茄煙灰落在"醫用酒精"的德文標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