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
五更天的梆子聲還在遠處街巷游蕩，國公府西跨院的檐角掛著些晨露，像串碎鉆綴在黛瓦邊緣。
白止倚著窗欞，指腹反復摩挲著劍柄上斑駁的木樨紋，昨夜的爭吵如刀刻般在腦海中回放：她鐵青著臉讓蘇瑾離開，看那抹身影踉蹌后退時，護心鏡下的繃帶突然勒得心口發(fā)疼。
喉間泛起苦澀，白止倏地起身，木屐在青磚上磕出細碎聲響，推開門時，忽有一縷棗香飄來，混著桂圓的甜膩，青瓷盅的熱氣正漫過石階，在晨霧里勾出半道虹。
不知誰在他門前放了盅湯。
盅底掖著的灑金箋邊角微卷，娟秀小楷在晨曦中泛著溫潤的光：
"城西王婆說此羹最補氣血，望將軍莫要再為案牘熬至三更。" 指尖撫過"將軍"二字，墨痕處還帶著淡淡胭脂香——定是蘇瑾寫的。
瓷盅在掌心發(fā)燙，白止忽然慌了神。昨夜那些冷硬的話如冰錐，此刻全化作繞指柔腸。
她踉蹌著轉(zhuǎn)過回廊，靴跟都險些跟不上腳，心跳聲比更鼓還急：若她真走了，這滿府的藥香、這晨起的羹湯，該去何處尋？
西廂的雕花門虛掩著，晨光從槅扇間漏進來，在書案上織就菱形光斑。
廂房窗戶大開，白止剛好能看見蘇瑾閉著眼睛趴在案上，鴉青長發(fā)散成錦緞，遮住半張清秀的臉。
想來是睡著了。
她身前的案桌上攤著白止的金絲軟甲，護腕丟在一旁，露出內(nèi)里被刀砍裂的暗扣。
白止的呼吸一滯。蘇瑾的指尖還捏著銀線，針腳歪斜卻固執(zhí)地穿過甲胄裂痕，在破損處繡了朵極小的木樨，金絲在晨光中微微發(fā)顫，像只隨時會振翅的蝶。
白止悄悄走進廂房。
"將軍..." 蘇瑾忽然呢喃，睫毛在眼下微微輕顫，她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軟甲邊緣。白止鬼使神差地湊近，看清她指尖被針扎出的紅點，心尖上竟猛地一揪。
晨霧漫進窗欞，蘇瑾睫毛輕顫后，睜開眼緩緩抬頭。
與白止四目相對時，她慌忙起身，木簪卻勾住案上絲線，銀鈴般的碎響里，軟甲"嘩啦"滑落，露出白止內(nèi)襯的中衣，領(lǐng)口處繡著排極小的木樨，針腳細密如星，是白止戰(zhàn)甲里層的模樣。
"將軍可聽過木樨花的傳說？" 蘇瑾聲音發(fā)啞，指尖絞著殘線，耳尖紅得比案頭朱砂還要艷，"上古有將軍披甲出征，其妻每日在盔甲內(nèi)襯繡朵木樨。待將軍戰(zhàn)死，人們發(fā)現(xiàn)她心口處層層疊疊竟有九百九十九朵金花。"
蘇瑾的睫毛上凝著晨露，像只怕驚飛的雀，讓她想起北疆雪夜，那只誤撞進營帳的小雀，也是這般戰(zhàn)戰(zhàn)兢兢，卻用溫熱的爪子撓她掌心。
"我本是打算補完這些就走的…...，結(jié)果一不小心睡著了….." 蘇瑾低頭盯著自己的繡品，聲音輕得像怕碎了晨光，"昨夜縫到子時，想著將軍穿甲時，這木樨便貼在離心臟最近的地方......"
蘇瑾忽然有些緊張的低下頭：
“若將軍不喜......我馬上就......”
白止忽然伸手，指尖觸到她腕間被銀線勒出的紅痕。常年握劍的薄繭擦過她細膩的皮膚，蘇瑾輕顫的瞬間，他聽見自己心跳如擂鼓。軟甲還帶著她的體溫，金絲木樨在掌心發(fā)燙，像把火，燒穿了她二十年的鐵面?zhèn)窝b。
"繡吧。" 白止嗓音發(fā)啞，將軟甲輕輕放在她的桌案邊。指尖劃過她手背時，觸到蘇瑾手背的溫度。
白止忽然不敢直視她的眼睛，耳尖發(fā)燙，像被北疆的烈日曬透，"只是…你莫要學那將軍妻子繡內(nèi)甲，你若要繡，便繡在顯眼的地方。"
蘇瑾猛地抬頭，眼中泛起水光，卻又唇角上揚。她接過軟甲，指尖撫過他方才觸碰的地方："將軍這是...不趕我走了？"
白止的臉"騰"地紅透，她慌忙收回手轉(zhuǎn)身。
"咳...昨夜是我說的氣話...我想了一晚上，姑娘說得有理，是在下錯了，你當時應該也是走投無路才出此下策，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她捏緊劍柄掩飾顫抖，劍穗?yún)s纏上了蘇瑾的繡線，"你...你若愿留，便留吧。"
檐下風鈴忽然輕響，驚落最后一滴晨露。白止看著蘇瑾展開案上軟甲，指尖在破損處比劃著木樨的輪廓。
"將軍可知，木樨的花瓣是幾瓣？" 蘇瑾忽然抬頭，指尖點在軟甲心口處，"我要繡四瓣，一瓣守邊疆，一瓣護安康，一瓣讓你想著我，一瓣...一瓣替我看著你。"
白止的呼吸忽然停滯。她望著蘇瑾眼中倒映的自己。
"好。" 白止忽然俯下身，與她平視。蘇瑾的睫毛猛地顫動，像只怕羞的蝶。
白止從袖中摸出塊糖畫，是昨日在西市買的，木樨形狀已有些融化，若不是昨夜那一出，這支糖畫早該在蘇瑾手中。
"明日我去軍營，你...你可愿與我同去？"
蘇瑾的眼睛倏地亮了，像浸了晨露的星子。她接過糖畫，指尖蹭到白止掌心的薄繭，忽然湊近，在她耳尖輕輕說道："愿意！謝謝將軍~"
白止被蘇瑾這帶著些撒嬌味的話羞的猛地起身，甲胄撞得案幾作響。她轉(zhuǎn)身望向院中的木樨樹，卻見枝椏間漏下的陽光，正落在蘇瑾的裙裾上，明明滅滅，像她此刻亂了節(jié)拍的心跳。
"咳...時候不早了。" 她慌忙整理護腕。
"我先去軍營練兵，你...你若累了，便多歇會兒。"
蘇瑾輕笑，將軟甲抱在胸前："不累。我還要給將軍繼續(xù)繡護腕呢，這次要繡滿木樨，讓那些戎狄見了，便知鎮(zhèn)國將軍的甲胄，是用柔情鑄的刃。"
白止忽然不敢再看她，怕自己會沉溺在那雙盛著星光的眸子里。她轉(zhuǎn)身走向晨光，卻聽見身后傳來絲線劃過甲胄的輕響，像首無聲的歌，織就她鐵衣下，第一次漫出的溫暖。
白止望著她低頭穿針的模樣，忽然明白，這世間最鋒利的劍，終會為某個人，化作繞指柔腸。而她藏了多年的女兒家心思，此刻正在晨光里，一點點，融成江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