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橋鎮裕村西曲里。
正值寒冬臘月,天氣濕冷。
宋家的老宅占地一畝大小,青磚圍成偌大的院落。天井里,青石板和鵝卵石鋪就的地面結一層薄薄的白霜,一角種了幾棵竹子,還放置了用來休憩的石桌石凳,上面落滿了枯爛的竹葉。
一大清早,天還未亮,北風把四扇檻窗上貼的油紙吹得呼啦啦的響,旁邊的隔扇門也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這是老宅第四進里的一座東廂房,小小的三間屋子,宛寧住在南屋,這一夜睡的又不安穩,不到卯時就醒了過來。
一旁的蓮衣忙把一件棉暖襖披在宛寧身上,碎碎念叨:“小姐,你把襖子披著,這么冷的天,怎好穿這點衣裳就起來……回頭萬一受凍著寒的,這臘月里頭,可有受的……”
“是要起夜還是要吃茶……要吃茶我去沏碗來……”
說著說著,蓮衣推了一把睡死過去的荷衣,嘴上說道:“睡得跟塊石頭一樣,這么大的動靜也吵你不醒。”
宛寧打了個哈欠,人雖醒了,身子還是困得不行,腦子也蒙蒙的,道:“讓她睡著吧,這幾日咱們三個睡這一張床,擠得跟什么似的,難為她還能睡得這般好。”
蓮衣心疼道:“小姐,床這么小,睡三人連翻身都難,以后我和荷衣還是打了鋪蓋睡地上吧,你這幾日睡的不好,眼睛下面都烏青了。”
“以前在家里又不是沒打過鋪蓋,到了這兒還變金貴了不成?”
宛寧笑道:“這如何能比,在家里少也要墊上兩條厚厚的棉墊子,又有熏籠又有湯婆子,這兒有什么,連個炭盆都沒有。”
蓮衣和荷衣是宛寧的貼身使女,在宛寧七歲上,就被母親柳氏從人牙子手里買了來,名為使女實則玩伴,三人一同長大,幾乎不曾分離過。這天寒地凍的,宛寧也不舍得她倆吃這個苦。
這一通動靜,終于把荷衣給驚醒了,她揉了揉眼睛,呢喃:“小姐……天還沒亮呢,你再窩一會兒……等我先去燒水來。”
宛寧想想也是,這時辰天黑黑的,也沒什么可做,早上這么冷,不如再躺一會兒,遂閉目養神起來。
過了一刻鐘,荷衣拎了一壺滾燙的熱水進來,蓮衣忙沏了一碗熱熱的茶,宛寧先用夜里剩下的溫水漱了口,就捧著茶碗吃了一口熱茶,只覺全身都熱了起來。
這時,荷衣已取來面盆架、銅盆、白棉巾和香胰子,將熱水倒入盆中,兌少許涼水和好水溫,待宛寧起身洗漱。蓮衣將一扇窗子打開微微一條縫隙,冷冽的風吹進來,吹走屋子里的沉悶。
這南屋小,里頭的擺設也糊弄起來,只一張小巧的櫸木架子床,搭配一個大樟木箱,還算有點樣子,其余的桌凳柜幾,都是散木打制,看著就粗陋的很。
尤其搬來老宅的時候,將平日里用的鋪蓋妝奩都帶了來,就說這床上的繡被,里頭填的是頂好的絲綿,被面兒用的也是上等重緞,又請好手藝的繡娘繡了精致的花鳥蟲魚圖案,放在這屋子里,怎么看怎么不搭。
好在蓮衣和荷衣勤快細致,將屋子收拾的敞亮,青石地面掃的一塵不染。角落里一架積灰的松木緹紗屏風也被拾掇了出來,擦的锃亮。
案幾上擺放一只光彩奪目的湘妃紅冰裂紋瓶,插著兩三枝盛放的紅梅,花瓶旁放置一座龍泉青瓷香爐,竟是少見的雨過天青色,燃著點點沉水香。
看得出來,這屋子現住的主人日子過得頗是講究,可不知為何會住到這間簡陋的屋里頭來。
宛寧看了一眼外頭灰暗的天,離早食尚早,就讓荷衣將昨日的玫瑰豬油糕點揀一碟子端上來,就著熱茶先吃兩塊。天色尚黑,蓮衣取來一支白燭,添入桌上的宮燈里,宛寧就著燭光看起書來。
又過大半個時辰,伴隨“嘩啦啦”的脆響,對面西廂房響起了碗盤的碎裂聲。
“在家里的時候,咱們住一個院子,父親繼母住一個院子,現在可好,回了老宅,這么多人就歇在這三間斗室樣的屋子里,兩個箱子都擺不下,恨不能都疊起來放……哎呦呦,這過的什么日子啊!咱們回了自己家,還住得這樣憋屈……”
這是宛寧的大嫂王氏,從來受不得一點氣,吃不了一絲虧,平時里但凡有點不順,便要叫嚷出來,老宅里這一團亂麻,想必她也忍了許久,到今日忍不住便發作出來。
隨后傳來大哥宋繼祖的斥罵聲:“你消停些吧,祖母、大伯父大伯母、父親繼母,還有堂兄堂弟們,哪家住的不憋屈?哪個又像你一樣,整天摔東摔西的?你受不了,就想法子住大屋子去,別只在我面前撒潑抱怨!”
“好啊,你個沒良心的,我為你生兒育女,操持家事,如今我老了,你這是嫌棄我來了,嗚嗚嗚……”
“你……,你再這么胡攪蠻纏,我一封休書休了你。”
“好你個宋繼祖,你敢休我,我現在就撞死在你面前,給你屋里那狐媚子讓路!”王氏大怒,接著撕心裂肺地呼喚兒女:“芷蘭、汀蘭!修竹、茂竹、清竹!你們爹為了個狐貍精,要把娘休了啊!”
這兩口子,一大早又唱的什么戲。宛寧心下冷笑,還道王氏今日里是出息了,好歹能說出個三四來,沒成想還是這么不著五六。
另一邊,王氏看沒人出來搭理她,也只好偃旗息鼓,啜泣道:“咱家的老宅,結果家里正經子孫們回來,就住這巴掌大的地兒,那些子旁人倒是占著寬敞屋子,還長輩呢,也不知心里頭有沒有一點羞愧。”
“住嘴,不要胡言亂語,那是咱家嫡親的叔祖爺爺,和祖父一母同胞,輪得到你在這里編排?要不是靠兩位叔爺爺給家里看房子,我們一家子回來,說不定連這屋子都住不上!”
宛寧不禁暗笑,大哥倒是頗有長進,這指桑罵槐的功夫見長啊。也是,平日里大哥對爹娘也不見尊敬幾分,兩位一年見不了兩面的叔祖,能指望他有幾分尊重。
又聽王氏的低泣聲斷斷續續傳來:“他們占著咱家的宅子住著不走,害的我們只能住這小屋子,難不成他們還有理了?還成他們的功勞了?講到天邊去也是他們沒臉!”
大哥道:“你懂什么!咱爺爺在世時,素來和叔爺爺家親熱,老宅子他們自然住得,你在這無理取鬧,成何體統?也不怕被人看笑話!”
“我無理取鬧!我還不是為了這一大家子,一年到頭也就回來一次,連個像樣的屋子都沒有,還不讓人說了不成?有些人空擔個長輩的名,有沒有點長輩的樣子?”王氏繼續道:“還看笑話?有人占著別人的房子都沒人笑話他,我有什么可以讓別人笑話的?”
“住口,不許對叔爺爺不敬!就算你受的委屈,也得忍著,在宋家,還輪不到你來放肆!”大哥罵道。
東廂房的北屋里,柳氏聽著繼子繼媳這一場大戲,無聲的嘆息,老宅這一攤亂事,也不知會如何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