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深秋,周五下午。
星河科技大廈,32層,代號“靜思”的小型會議室。
密不透風的房間里,頭頂?shù)陌谉霟羯l(fā)著慘淡的冷光,映在黎陽略顯蒼白的臉上。
他那件程序員標配的格子襯衫有些發(fā)皺,眼底布滿血絲——這是過去兩周,為了那個被寄予厚望、號稱有“重大意義”的緊急項目,他全力以赴留下的印記。
他曾以為,那是奮斗的勛章。
“黎陽啊,”坐在他對面,四十歲的直屬上司張經(jīng)理,臉上掛著練習多次的標準笑容,眼神卻不自覺地飄向桌面廉價的木紋貼皮,“最近項目辛苦了,上線非常成功,數(shù)據(jù)反饋極好。你的貢獻,大家有目共睹。”
黎陽的心,猛地沉了一下。
這種先揚后抑的開場白太過熟悉,瞬間讓他精神緊繃起來。
旁邊,妝容精致、面無表情的HR代表李女士,如同程序化的存在,適時將一份文件夾推到他面前。她的聲音異常平穩(wěn),仿佛類似的對話已重復過無數(shù)次:“黎陽,基于公司最新的技術(shù)戰(zhàn)略調(diào)整和人力成本優(yōu)化考量,經(jīng)過管理層慎重評估,公司決定與您協(xié)商解除勞動合同。”
“這是相關(guān)的協(xié)議和補償方案,您可以看一下。公司將嚴格按照勞動法規(guī)定,給予您N+1的經(jīng)濟補償。”
“優(yōu)化?” “成本優(yōu)化?”
這兩個詞,比他聽過的任何指責都更加刺耳。他試圖控制自己的聲音,但那股源自胸腔的錯愕、憤怒和隱隱的屈辱,還是讓他的嗓音變得沙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張經(jīng)理……李女士……我們組剛上線的那個項目,核心的算法模塊,是我?guī)ь^啃下來的。連續(xù)兩周,我每天平均只睡四個小時。現(xiàn)在項目成功了,數(shù)據(jù)好看了,你們告訴我,我成了需要被‘優(yōu)化’掉的‘成本’?”
他的目光像帶著鉤子,緊緊盯住張經(jīng)理的臉,試圖從那張平日里還算和氣的臉上,找到一絲愧疚,一絲不忍,哪怕是一丁點的動搖。
但,什么都沒有。只有躲閃,和一絲轉(zhuǎn)瞬即逝的……憐憫。
那眼神,像在看一只無關(guān)緊要的蟲子。
“黎陽,你要理解,”張經(jīng)理清了清嗓子,語氣帶著一種近乎坦誠的殘忍,“公司最近引入了一套基于開源藍鯨的AI輔助編程系統(tǒng),你知道的,就是前段時間測試的那個‘智慧代碼生成平臺’。”
“經(jīng)過評估,在處理像你負責的這類常規(guī)編碼、測試和優(yōu)化任務上,它的效率非常高,而且……維護成本,只有同級別工程師的十分之一不到。”
張經(jīng)理頓了頓,仿佛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guān)的事實:“這是技術(shù)發(fā)展的趨勢,也是公司在當前環(huán)境下,為了保持競爭力,不得不做出的降本增效的選擇。”
“AI……程序員?”黎陽感覺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沖頭頂,讓他有些眩暈。“你是說……機器寫的代碼?就因為這個……就把我裁了?”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難以置信的荒謬感。“我這兩周不眠不休寫出來的東西,那個AI……也能寫出來?成本只有我的十分之一?”
他是程序員,是創(chuàng)造代碼的人。現(xiàn)在,他竟然要被自己領域的技術(shù)所淘汰,被冰冷的代碼本身所取代。
張經(jīng)理避開他的目光,含糊地說道:“技術(shù)的進步就是這樣,黎陽。這跟你個人的能力和貢獻沒有直接關(guān)系,你很優(yōu)秀,真的。只是……時代變了。”
“你還年輕,985畢業(yè),技術(shù)底子也好,換個方向,或者去其他還沒全面應用AI的公司,機會還是很多的。”
“機會?”黎陽嘴角牽起一絲苦澀的弧度,充滿了自嘲。
他需要的不是虛無縹緲的機會,而是實實在在的錢,是能支撐起母親那沉重醫(yī)療費用的救命錢。
他猛地想起十幾年前父親在高空作業(yè)時失足墜亡,那筆帶著血和淚的賠償金,是維持母親生命的依靠。
母親的慢性病,從他上高中起就如影隨形,醫(yī)生的話像無聲的倒計時,時刻提醒著他時間的緊迫。
母親總是瞞著他病情的嚴重性,笑著說“沒事,老毛病”,但他怎么會不知道?每次偷偷看到那些昂貴的藥單,他的心都在抽搐。
他拼了命地學習,考上還算不錯的中流985,擠進這家所謂的大廠,然后就是無休止的加班。
他忍受著健康的透支,犧牲了所有個人生活,以為只要足夠努力,技術(shù)足夠強,就能在這個行業(yè)立足,就能賺到足夠的錢,讓母親得到最好的治療。
結(jié)果呢?
可笑,實在太可笑了。他不是被更優(yōu)秀的同行競爭下去,不是因為項目失敗背鍋,而是因為……冰冷的算法。因為他賴以生存、引以為傲的技能,被一個成本只有十分之一的機器,輕易地復制、甚至超越了。
“黎陽,請確認一下協(xié)議內(nèi)容,如果沒有異議,就在這里簽字。”李女士的手指,點在協(xié)議末尾的空白處,語氣冷靜得不帶一絲人類的情感,“我們都是按流程辦事。”
爭辯是無力的,質(zhì)問是徒勞的。在“技術(shù)趨勢”和“成本效益”這些冰冷、宏大卻又無比現(xiàn)實的詞語面前,個人的掙扎顯得如此蒼白。
他深吸一口氣,拼命壓下翻騰的情緒和喉嚨口那股濃得化不開的苦澀,拿起桌上的簽字筆。筆尖劃過紙張,留下他的名字。每一個筆劃,都像是在他過去所有的努力和堅持上,劃上一個巨大的叉。
N+1的補償協(xié)議,拿在手里輕飄飄的,像一張標簽,無聲地宣告著:“你已被技術(shù)淘汰”。
走出會議室,黎陽感覺雙腿有些發(fā)軟,像踩在棉花上,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氣。深深的挫敗感,被時代拋棄的撕裂感,還有對未來那如同黑洞般的恐懼和茫然,像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包圍。
十分之一的成本……AI程序員……所以,他這幾年的寒窗苦讀,無數(shù)個深夜的調(diào)試,積累的所有經(jīng)驗和技巧,在冰冷的算法和資本無情的效率計算面前,就這么……不值一提了嗎?
傍晚的辦公室,燈光慘白。格子間里彌漫著一種異樣的安靜。
黎陽回到自己的工位,像個失去靈魂的軀殼,默默地收拾起個人物品:一個印著“Talk is cheap, show me the code”的馬克杯,此刻看來充滿了諷刺;一個用了兩年、略顯變形的頸枕,見證了他無數(shù)個加班的夜晚;幾本封面磨損的技術(shù)書籍,曾是他信奉的寶典;還有一個塞滿了個人備份的移動U盤,里面不僅有他多年積累的代碼和經(jīng)驗,還有他下載了卻還沒來得及深入研究的開源模型——藍鯨671B。正是這個該死的模型,成了將他掃地出門的罪魁禍首。
周圍的同事們,那些曾經(jīng)一起加班、一起吐槽的伙伴,此刻都默契地低著頭,假裝專注于自己的屏幕。
敲擊鍵盤的聲音在空曠的辦公室里回響,顯得格外清晰,也格外……疏離。或許,他們也在擔心,下一個被“優(yōu)化”的是不是自己。
沒有人走過來,沒有人說一句話。職場的人情冷暖,在技術(shù)浪潮和生存壓力面前,似乎也變得稀薄。
黎陽看著自己電腦屏幕上還沒關(guān)閉的代碼編輯器,上面是他昨天凌晨還在苦苦調(diào)試的函數(shù)。他嘴角泛起一絲難以言喻的苦澀。
或許,用不了多久,這些在他看來還頗為復雜的邏輯,AI也能在彈指間生成,并且不需要加班費,不會生病,更不會要求N+1。
他伸出手,按下了主機的關(guān)機鍵。屏幕驟然暗下,映出他那張寫滿了疲憊、迷茫,還有一絲不甘的臉。
抱著一個只裝了小半箱東西的紙箱,黎陽沒有和任何人告別,也沒有回頭,徑直走出了這座他曾以為能實現(xiàn)人生價值的星河科技大廈。
晚高峰的車流匯聚成擁堵的鋼鐵河流,霓虹燈次第亮起,將這座城市點綴得虛假繁華。震耳的喧囂,反襯出他內(nèi)心的死寂和茫然。
夜幕悄然降臨。
鉛灰色的天空開始落下冰冷的秋雨。雨絲不大,卻細密而持續(xù),像一張無邊無際的網(wǎng),將整個城市籠罩在一片濕冷的霧氣中。
黎陽沒有打傘,失魂落魄地走在回出租屋的路上。冰涼的雨水打濕了他的頭發(fā),順著臉頰滑落,與內(nèi)心涌出的冰冷融為一體。
腦子里一片混亂。AI冰冷的效率,張經(jīng)理的坦誠,同事們疏離的目光,還有母親那強裝出來的笑容和日漸憔悴的臉龐……所有畫面交織在一起,反復刺痛著他早已疲憊不堪的心,讓他對未來感到一片灰暗。
他走到一個車流不息的十字路口。人行道的綠燈正在急促地閃爍,催促著行人。他心里一片空白,只想快點離開這個令人窒息的地方,回到那個狹小的出租屋。也許,只有在那里,他才能暫時蜷縮起來,舔舐傷口。
他下意識地加快了腳步,想在紅燈亮起前穿過馬路。
就在這時!
嗤——!
一束刺眼得令人眩暈的遠光燈,猛地撕裂了雨幕!緊接著,是尖銳的喇叭聲和輪胎在濕滑路面上摩擦發(fā)出的、令人牙酸的噪音!
一輛似乎想搶黃燈的大卡車,如同失控的鋼鐵巨獸,裹挾著巨大的動能,咆哮著沖向了他!
黎陽只來得及驚恐地轉(zhuǎn)過頭!巨大的、猙獰的車頭,在他因恐懼而急劇收縮的瞳孔中,迅速放大!他甚至能看清駕駛室里,那個司機同樣驚慌失措的臉!
下一秒!
嘭!
劇痛!毀滅性的撞擊力!仿佛全身的骨頭都在這一瞬間被碾碎。他的身體像一片破敗的葉子,被拋向空中,在冰冷的雨水中劃過一道短暫而絕望的弧線……然后,重重地摔落在堅硬冰冷的柏油馬路上。
鮮血,混合著冰冷的雨水,迅速在地面蔓延開來。
意識,如同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粗暴地揉碎,然后無可挽回地沉入無邊無際的黑暗深淵……
在意識徹底消散前的最后一剎那,他最后的念頭里,閃過的不是代碼,不是項目,而是……母親那張強忍病痛卻依舊對他微笑的臉……以及那份沉甸甸的、未能完成的責任……還有對這現(xiàn)實和被技術(shù)浪潮無情拋棄的,那份滔天的恨意與不甘!
劇痛……冰冷……黑暗……
然后,一切歸于沉寂。
……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一瞬間,也許是亙古那么漫長。
混沌的黑暗中,一絲微弱的光亮悄然浮現(xiàn)。黎陽感覺自己仿佛漂浮在溫暖的液體中,很舒適,很安全,像是回到了生命的最初……
緊接著,一股強大的力量,猛地將他的意識向上拉扯!
“呼——!”
他猛地睜開雙眼,像溺水者掙扎出水面般,大口地呼吸著空氣!
映入眼簾的,不是醫(yī)院慘白的天花板,也不是冰冷的停尸間……而是一張略顯陳舊、帶著熟悉木頭紋理的……宿舍上鋪的床板?
陽光透過沒有完全拉攏的窗簾縫隙,斜斜地照射進來,在空氣中劃出幾道清晰的光束,可以看到無數(shù)細小的塵埃在光束中飛舞。
鼻腔里,涌入一股復雜卻又無比熟悉的氣味——淡淡的汗味,混合著某種廉價消毒水(大概是宿舍樓道統(tǒng)一打掃用的),還有一絲若有若無、勾動了他某個記憶深處神經(jīng)的康師傅紅燒牛肉面的味道。
耳邊,隱隱約約傳來一陣陣整齊而響亮的口號聲,似乎是從窗外的操場方向傳來——
“一!二!三!四!” “一二三四!”
那聲音充滿了青春的朝氣,帶著一絲不情愿的嘶吼,是如此的遙遠,又如此的真切。
這……是哪里?我不是應該……死了嗎?
黎陽下意識地動了動手指,預想中的劇痛并沒有傳來。他緩緩抬起自己的手,有些茫然地放在眼前。
那是一雙……年輕得過分的手!充滿了活力,皮膚光滑,指節(jié)分明,完全沒有常年敲擊鍵盤留下的薄繭和輕微的關(guān)節(jié)變形。
他難以置信地伸出另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光滑,細膩,甚至能感覺到一絲青春期特有的油脂感。下巴光溜溜的,沒有胡茬。
這……這不是他的手!也不是他的臉!
或者說……這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他?
“唔……吵死了……”旁邊床鋪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聲。緊接著,一個睡眼惺忪的腦袋從旁邊的上鋪探了出來,頂著一頭亂糟糟的頭發(fā),臉龐青澀,還帶著點嬰兒肥。
那張臉!黎陽瞪大了眼睛,這張臉,他太熟悉了!
“嘿!黎陽!你可算醒了?”那人揉著眼睛,打了個大大的哈欠,聲音含糊不清地抱怨道:“趕緊的,麻溜點!樓下輔導員老譚的咆哮聲都快把天花板掀翻了!軍訓集合馬上要遲到,哥們兒!”
“你不會真睡糊涂了吧?昨天點名你就差點錯過,今天要是再遲到,老譚非得請咱倆去他辦公室喝茶不可!”
陳東!
是他的大學室友,陳東!而且是……大一剛?cè)雽W時候,那個青澀、沖動的陳東!
軍訓?輔導員?老譚?遲到?
一個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詞語,如同驚雷,狠狠砸在黎陽的大腦里,掀起了滔天巨浪,瞬間將他所有的思緒都攪得粉碎,只剩下一片空白和嗡嗡的轟鳴!
他呆呆地看著眼前年輕的陳東,看著這間無比熟悉又陌生的宿舍——四張鐵架床,幾張貼著劣質(zhì)木紋紙的書桌,墻上還貼著幾張籃球明星的海報,邊角已經(jīng)微微卷起……
這不是醫(yī)院,不是地獄,也不是一場離奇的瀕死幻覺。
難道……真的……
他顫抖著嘴唇,用一種近乎夢囈般、帶著無盡期盼和一絲恐懼的聲音,艱難地問道:“陳東……今天……是幾號?哪……哪一年?”
“哈?”陳東奇怪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像在看一個傻子。“你真睡傻了?今天是……我想想,好像是9月……9月幾號來著?管他呢!2015年啊!”
陳東一邊說著,一邊手忙腳亂地從床頭的迷彩服堆里扒拉出自己的衣服往身上套。“趕緊穿衣服,不然真來不及了!”
9月…… 2015年…… 軍訓……
2015年!
轟——!
一股巨大的、荒謬的、卻又無比真實的狂喜與震驚,如同核爆般,瞬間沖垮了黎陽最后一道心理防線!
他回來了!
他真的回來了!
他回來了!回到了十年前!回到了他剛剛踏入大學校園的那個秋天!
回到了……他還沒有被那該死的冰冷算法宣判“無用”的時候!還沒有經(jīng)歷那場屈辱絕望的裁員!父親的賠償金還在,母親的病情或許還沒有到最嚴重的地步!
回到了……一切都還來得及的時候!
一個足以改變命運、彌補所有遺憾、甚至有機會將那些曾經(jīng)踐踏他尊嚴的東西狠狠踩在腳下的機會,就這樣猝不及防地、如同上天恩賜般,砸在了他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