郢都的街市熙攘繁華,寬闊的青石板主道上人聲鼎沸,商鋪鱗次櫛比,三丈寬的街道兩側懸著朱漆木招牌,絲帛、漆器與竹編的幌子在風中翻飛。商賈的牛車與貴族的駟馬輜車分道而行,中門專供車馬疾馳,兩側邊門則擠滿了肩挑貨擔的販夫走卒,叫賣聲此起彼伏,銅錢碰撞聲清脆悅耳。一隊身著錦衣的楚國衛士策馬而過,揚起塵土,瞬間又被喧囂吞沒。
沿街店鋪中,楚地特有的朱漆云紋耳杯與彩繪木雕座屏陳列如畫,一座八寸高的彩屏上,五十五只蟒、鳳、鹿、蛙鑲嵌交疊,引得行人駐足驚嘆。漆器匠人正用骨刀雕琢羽觴,木屑紛飛間,新制的漆盒泛著黑紅相間的幽光,紋飾間金粉勾勒的鳳鳥似欲振翅。絲帛鋪前,越羅楚紈流光溢彩,綺縞錦緞堆疊如云,商賈們操著各地方言爭相議價,革囊中叮當作響的刀幣與銅貝泄露了交易的豪奢。朱雀大街盡頭,藝人正聲情并茂講述襄王與神女的故事,聽眾們屏息凝神,茶香氤氳中,鐘鼓樓上傳來悠揚的編鐘聲,與市井喧囂交織成獨特的楚韻。
“朝衣鮮而暮衣弊,繁華如郢啊!”張儀輕嘆,目光透過馬車掃過繁華街市,想到自己將在這郢都一展抱負,心中不禁涌起一股豪情。
高琰卻在這一片繁華中看到不一樣的景象——挑夫們赤足踏過濕潤的石板,生牛皮釘鞋的脆響與編鐘作坊的試音聲交織,汗水滴落青石,肩上重擔壓彎脊梁,市井煙火氣中,隱約透出民賤如土,心中卻泛起層層冷意。
張儀見高琰神色凝重,輕聲問道:“琰弟,何故愁眉不展?莫不是想念家親?”
羋原從彭澤離開后,高平夫婦未等王令傳來,便留書一封匆匆離去,另尋歸隱之處。
高琰回眸,目光深邃:“非也,儀兄。吾思及民生多艱,繁華背后,盡是血汗,雕梁畫棟,材出匠人之手,卻難享其利,勞心勞力,僅供權貴揮霍。吾輩若不能解民倒懸,豈不愧對所學?”
張儀默然,目光轉向街角一老者,正彎腰拾撿散落菜葉,衣衫襤褸。心中一震,卻又淡然,立志憑三寸不爛之舌成就大功業的他已不將民生疾苦這些末等事放在心頭,緩緩道:“亂世浮萍,各有飄零,今天地間肉食者尚不能自保,況乎黔首?”
高琰聞言,眉宇間掠過一絲不忿,也許是路上和張儀爭辯太多,已知其言難勸,未再爭辯,只是默默望向遠方的蒼穹,心中暗誓,必以己力,為這亂世中的庶民覓得一線光明。
忽而街角騷動驟起,一匹驚馬在人群中狂奔,一匹驚馬踏翻竹器攤,少年貴族揚鞭叱罵,老者蜷縮在地,背上立時血痕斑斑,告饒時聲若游絲,依舊不忘護住手中殘破的菜籃,眼中滿是驚恐與無奈。周圍人群雖議論紛紛,卻無人敢上前制止。高琰目眥欲裂,正欲上前理論,張儀卻悄然拉住其袖,低語:“郢都不比彭澤,此非吾等可管之事,若今日出手,恐陷泥沼。”
“吾知張子良言,然今日不為庶民伸張,他日何顏立于廟堂之上?朱門累賦,鐘鳴鼎食,宅田千里,而黎庶無黍,社稷無稷,世家權貴亦知民艱于食乎?”高琰推開張儀,飛身掠至驚馬前,扯住馬鞭,目光如炬,厲聲喝止。
劣馬性子隨主,怒嘶一聲揚蹄欲踏,高琰挺身而立,氣勢凜然,以指化劍,祭出兩分越女劍意直戳馬腹,馬匹痛鳴倒退,少年貴族不及驚愕,已摔落馬下,塵土飛揚,人群嘩然。
人群中一老者顫聲勸道:“壯士,快去逃命吧,公子乃是王妃親侄,若糾纏官非,恐難全身而退。”
少年貴族狼狽爬起,怒視高琰,高琰卻毫不動搖,扶起老者,冷眼望向那貴族,字字鏗鏘:“法不阿貴,理不偏私,今日若退,民心何在?吾雖無權貴庇護,亦不容爾等欺凌弱小,公子命貴,可懼匹夫一怒乎?”
少年貴族面色鐵青,握拳欲擊,卻見一隊巡城王城甲士匆匆趕來,為首者沉聲喝道:“何人喧嘩?”
高琰挺立不退,朗聲道:“此人縱馬傷民,鞭笞老者,理當受罰!”
甲士審視現場,目光冷峻,呵斥周圍人群散開,少年貴族猙笑道:“區區流放之地的庶民,也敢指摘本公子?第一次來郢都吧?今日本公子便教爾等明白,誰才是這郢都的天!”
甲士聞言,眉頭微皺,王師中多是沒落世家子弟,深知當朝權貴子弟跋扈,本不愿偏袒,但對王妃親侄身份有所忌憚,猶豫片刻,終是沉聲對高琰道:“爾等冒犯王妃親族,罪當重罰,今日之事,念你鄉野村夫不知禮數,權且記下,速速離去,勿再生事端。”
“禮數?受教了。”高琰冷笑,本想辯理,但知王師甲士亦受權勢所制,此番處理已是最大讓步,言辭再厲亦難撼其心,深吸一口氣,緩緩轉身,扶老者離去,人群如潮水般退避又聚攏,瞬息間復歸喧鬧。
“權貴如虎,民如草芥,郢都風霜,不知幾人能挺直脊梁。”張儀遠遠觀望,家中老母年紀與高琰今日所救老者相仿,若有此遭遇,心亦難安。思及片刻,這番感觸終被睥睨天下的豪情所掩蓋,自度絕不會為一時義憤而誤大局,人各有命,自有如高琰等輩孤燈照夜,自己不必因小失大。(名利之心使張儀如市儈般權衡利弊,此前他對這類事更多是不屑一顧甚至認為理所當然,此時受高琰影響,又有了些許仗義,為后文掩護高琰被令尹設套身陷囹圄埋下伏筆。)
高琰返回馬車,輕拍車身,目光深沉,與張儀無話,匆匆趕往鳳梧別館落腳。
鳳梧別館內翠竹掩映,清幽靜謐,但越往深處走,奢靡之風愈加濃重,雕梁畫棟,金碧輝煌,擺列的各種名貴漆器、珠寶映入眼簾,無不是價值連城之物。這間雅致與俗華并存之所,正是楚國專為來楚游說的各方賢士所設,既顯禮遇,又暗藏試探。高琰出身低微,本不能入住其間,憑彭澤君引薦書方能踏入此門。
一位風韻猶存的美婦迎上前來,輕施禮道:“貴客蒞臨,館內已備妥雅室,不知二位從何而來?”
“魏人張儀,自魏國都城大梁南下,經彭澤入關而來,這位是彭澤名士高琰,我二人有王令傳喚,特來投宿。”張儀恭敬還禮。
“原來是魏國貴賓與彭澤高士,失敬失敬。”美婦笑意盈盈,語氣卻難掩輕蔑,“王令雖重,館內規矩亦不可廢。天字號客房17間,已被齊國稷下學宮的賢士占據8間,余下九間,需按身份排序入住。二位若不介意,便安排在西側桂園,雖不及天字號奢華,卻也清靜雅致,便于靜思。”
高琰心中明了此乃刻意冷遇,稷下學宮是自己年少時夢寐以求之地,如今卻成隔閡。淡然一笑,回道:“我聽聞自鄧夫人創立此館之時,只要有才學,在這鳳梧別館不愁無高床暖枕,老板娘何必以出身論高下,盡請出題一試吧。”
美婦眸光微閃,稍作沉吟,不用正眼觀瞧二人,自顧自取下發釵掏弄耳垢,聲音卻依舊極盡禮遇,輕笑道:“高士果然不凡,既如此,便以富國之策為題,若能令館內眾賢折服,自當以天字號客房相待,辯義臺設在前廳,請自便。”
高琰與張儀對視一眼,心領神會,并肩步入前廳。辯義臺上,青銅香爐裊裊青煙升騰,眾賢士或坐或立,目光各異。
高琰步至臺中,朗聲開言:“彭澤漁樵高琰,論國富之策,請各位高士垂聽以辯。國富之道,首在民生。吾聞麋鹿奔于云夢,必擇水草豐茂之地;楚師征于中原,當恃倉廩盈實之基。今市井有餓殍倚閭而嘆,鄉野黔首荷鋤而泣,此非天災,實人政之失也。”
“彩!”
“又一個空談仁義的儒者罷了,彭澤名士未聽過這號人物。”
“吾師有言:‘舜發于畎畝之中,傅說舉于版筑之間,膠鬲舉于魚鹽之中,管夷吾舉于士,孫叔敖舉于海,百里奚舉于市’,你們法家難道都是這般輕視寒微之士?高士所言極是,治國理政,豈能偏廢民生?”
諸子百家爭鳴,各有論調。堂下喝彩與質疑聲交織,認可之人多是孟柯門下弟子,皆以仁政為本;而質疑者多為法家信徒,認為嚴刑峻法方能強國。
高琰不卑不亢,繼續道:“今我大楚有三時之弊,其根本在于法疏而在民困。法不公則民不尊,民不富則國不強。”
“公子,此言差矣。法當為君所設,用以束民,何來為民設法一說?”法家一人高聲反駁,眉宇間透出不屑。
“高士謬矣!法若僅為君設,民無所依,勢必苛酷,民必生怨,怨積則國亂。國豈能久安?法為民設,方能導民向善,富國強兵。昔周室有泉府,齊桓設輕重,皆明‘民財如江,堵則潰,導則沛’之理,今大楚社稷之富,不在郢都王庫,不在勛貴內府,而在野老甕中粟粒;不在章華臺榭,而在稚童衣上新棉。”
“高士所言極是!陽儒陰法亦是理國之需。”法家之徒見其儒法并用,與自己主張和而不同,皆露出深思之色,言語間卻暗戳戳踩了儒家一手。
“列位錯了,我主張正好相反,乃外法內儒,法為筋骨,儒為血肉,法以立信,儒以化民。”高琰整理衣襟,眼見臺上眾人錯愕,儒家之士暗啐法家眾人,繼續道:“三時之弊其一,曰‘春蠶未繭抽絲’,今歲江漢水患,田畝十損其三,而司賦之吏猶按圖冊全征。猶記宣王時‘豐年儲三,災年貸一’舊制,今竟束之高閣。昔吳起為宛守,遇旱則減市稅三成,令商賈流通如血脈,未及三載,府庫反倍于前。何不仿效古法,設‘豐損九等制’?歲稔則增糴備荒,歲兇則減賦養民,使民知賦非虎狼,乃護身之甲胄。”
“此舊制、舊義也!天時、民生多有變數,法令以恒而威,如此因時制宜,豈不是朝令夕改?何以立國本?何以立君威?”法家法、術二派士子見高琰自稱外法內儒,多有不服,出言打斷。
“法非僵石,乃活水也。舊法可解時弊,其義新也!法令恒定固可威,然僵化則失靈。若法不能應時變,猶如刻舟求劍,終難濟事。秦國商君變法,政令分明恒定,然不分時宜,不恤民生,更有連坐之苛,民無妄而觸法,終致民怨四起,虎狼暴虐之名傳遍山東六國。雖獲一時之強,若無外憂使其上下同仇,恐早已內亂四起。”
張儀欣慰道:“與琰弟初辯之后,不想今日再聆如此高論,善學者當如斯。”
高琰恭敬回禮,感念與張儀辯義才有今日長進,繼續說道:“二曰‘澤中漁網密篩’,今商稅繁重,小民販夫苦不堪言。自漢水至洞庭,津渡十二稅卡,魚鹽過路皆剝皮。宋玉《釣賦》言‘去罟目三寸,則鯤鮞得生’,今稅網之密,雖鰋鯉難遁。昔莊辛諫襄王‘去關市之征以聚商’,三年而郢都成天下貨殖之樞。撤內河雜稅,仿吳越‘過所制’,一牒通江淮,使四方貨殖如云聚楚,則市稅自然充盈。”
“吾師論王道,數罟不入洿池,魚鱉不可勝食之義,與今高子所言異曲同工,皆論調和民生則國自強也。”
“正是,善法民必從之,民富而君威自盛,如此則國本固。”
儒家之士聞言,皆面露釋然,紛紛點頭稱是。法家士子亦覺所言有理,心中成見漸消。
“三曰‘膏腴之地生荊’,云夢淤田千里,本可養十萬戶,而今封君占七,隸農耕三。我朝左徒佳作《橘頌》有言‘深固難徙,廓其無求’,今封君之欲,移山填壑猶不足。宜頒‘墾荒令’,庶民開荒者,五載不征;封君閑置者,畝稅倍之。如此則膏壤盡出嘉谷,餓殍皆化力農。”高琰漸入佳境,意氣風發,不覺間已忘了父親囑托。
“高士慎言!法理雖明,權宜亦不可廢。我等深知此言切中要害,然國情如此,驛館多朝中耳目,言辭稍有不慎,恐生波瀾。莫讓法理未昭,觸怒權貴,反累及家國。”法家之士紛紛出言相勸,知其言辭犀利,然時機未至。
“法家果真無大丈夫乎?高子之言浩然正氣激蕩,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豈能因權貴之怒而不弘毅也?”
張儀出言相勸,“琰弟,志士仁人,當識時務。孔子曰:‘邦有道,危言危行;邦無道,危行言孫。’今日之論已露大才,卻不可再多言矣。”
高琰聞言,眉宇間閃過一絲不甘,終是決定再言:“古之君子,不患無位,患所以立。既然兄長相勸,便說一故事吾望公等三思。吾嘗見澤畔老農,持破甕舀江水溉田。問之,對曰‘甕雖漏,終勝空手’。今楚國之政,猶持漏甕而欲蓄九江。民非不愿富國,實懼富室如陶朱,貧者似枯鮒。治國若烹小鮮,火猛則焦,鹽重則苦。惟輕徭薄賦以養民力,疏通關市以通民財,釋地禁以厚民生,弛匠籍以利民用,則民之富如云夢春漲,國之強似方城秋固。此謂‘民為國之致富’也!”言罷,深揖一禮,退至席末,神情雖謙,目光卻堅定如初。
“彩!高子此言,真乃字字珠璣,振聾發聵。吾等雖各持己見,然皆為國計。愿與高子幸為楚國社稷之臣,共謀良策。”儒家法家之士皆起身相和,廳內氣氛一時融洽。
堂下乾位雅座中,一青衣文士輕撫杯沿,對面同飲者尊貴異常,微微頷首,正是羋原和懷王微服鳳梧別館。
羋原目露贊許,低語道:“高琰才情,確非凡品。懷王若能用其言,楚必興矣。”
懷王亦點頭,心中暗記,“此子可為司賦,可惜其雙親已隱山林,越女劍、鯨飲劍終究難入我楚國軍陣,實為憾事。”
“臣拜姒蘅為義母,阿娘有言‘君之劍不在江湖,而在朝堂之上,治國需文武兼備,非一劍之力可挽狂瀾,修內政,安民心,方為長久之計’,我王若能領悟此理,楚國何愁不興?”羋原于寬慰中規勸,“二俠雖隱,其子卻能為我楚所用,家國已是一體,二俠雖隱,料在其子所近,國有難時,必出山助之。”
王聞言,眉宇舒展,心中豁然開朗,深以為然。辯義臺上,群賢畢至,議論風生,高琰之論獲滿堂彩,張儀遂與其同往天字號客房將息,楚王聽羋原轉述張子合縱連橫之策,思慮再三,終覺較高琰所言治國之道更為深遠奧妙,更加期待明日朝會,能親聆其詳。
“對了,羋愛卿,此處別館乃愛卿故妻鄧夫人所創......鄧夫人雖已故,其遺澤猶存,此館終成賢才匯聚之地。孤和你一般感念其德,當初鄧氏向孤請愿時曾言‘梧桐引鳳,此館建成,必是賢者如蘭,香遠益清’,今觀此館,陳設雖改,但群賢畢至,果如其言。”懷王輕嘆,目光掃過館內奢華陳設,語帶感慨:“王妃有心替孤和你這位義兄分憂,接過此館,用心良苦,卻終究不是故人之意。館中氣象極盡奢華,如此富麗堂皇,清雅之意卻少了十之八九,故人遺風已難尋覓,愛卿莫怪。”
羋原輕嘆,目光掃過館內陳設,語帶感慨:“王妃有心,故人之風,非金玉可續,然此館能為楚聚賢才,吾妻泉下有知,亦當欣慰。”
“孤多見你自苦如此,憂心不已。鄭氏外家有女,名喚陳瑤,是王妃表妹,才貌雙全,與鄧夫人有幾分神似,性溫婉而慧敏,或可聊以慰藉故人舊夢。”懷王試探道:“羋愛卿,若覺妥當,不妨安排一見,孤亦欲睹其風采,才子佳人,或許能為楚宮再添一佳話。”
羋原領命,拂不過王意,梧桐葉落,似故妻低語,心中卻思及故妻,暗嘆歲月無情,人事易分,世間縱有萬千佳麗似她,卻終究不是她,情深難舍,便是瑤池仙子,終非塵世之緣。決意與陳瑤見面之后再婉拒王命,不負故妻深情,亦不駁王上好意,目光投向窗外,思緒隨風飄遠,心中默禱,愿故妻在天之靈,安享清寧。
高琰與張儀于客房中促膝長談,室內燭光搖曳,二人言及天下大勢,張儀剖析合縱連橫之利弊,高琰則論及內政修明之要,一時忘炊。卻忽聞窗外風起,樹葉沙沙作響,高琰眉頭微皺,提劍步至窗前,輕點窗欞,輕聲道:“張子小心,來者不善。”
張儀聞言,神色微凜,但想到自己身處楚王庇護之下,心神稍定,低聲問道:“賢弟,可辨其來意?”
高琰側耳細聽,沉聲道:“風聲有異,恐是刺客探路,宜速作防備。”
“咚咚咚!”門外傳來急促敲門聲,卻又聽得來者腳步慌忙離去。
高琰與張儀對視一眼,起身查看,只見門外只一包裹,高琰雖無江湖經驗,但從小隨父母習武,感知力異于常人,遠遠就嗅到包裹中隱約透出的血腥氣息,心中一緊。
高琰謹慎拆包,映入眼簾的卻是拾菜老者的頭顱,血跡未干,顯然是剛被截下。張儀面色凝重,低語:“此乃警示,意在震懾,作案主使顯然便是王妃親侄。”
“光天化日之下行此暴行,目無法度,狂悖至極!王上若知此事,必雷霆震怒。”高琰握緊劍柄,不肯相信在這王化之地竟有此等兇徒。"話未說完,張儀忽然按住他執劍的手腕,目光落在那顆頭顱散亂白發間插著的半截竹簽,簽尾依稀可見刻著雙魚紋。
廊外突然傳來金鐵相擊之聲,十數名黑衣蒙面人破窗而入。高琰反手將張儀護在身后,鯨飲劍寒光乍起,挑開迎面刺來的三柄短刃。劍鋒游走間削斷刺客腰間革帶,竟有青銅虎符當啷落地。張儀拾起細看,符上赫然鐫著"申"字篆文。
“申息之師?”高琰心頭劇震。當年楚文王設申息之縣,其精銳私兵向來只受令尹調遣。劍勢稍滯之際,刺客首領突然扯下面巾,露出左頰猙獰劍疤:“小賊可還記得我么?當年拜你死鬼老爹所賜之仇,今終得報!”
“水匪鄧通?”此言如驚雷貫耳。高琰想起自己年幼時拜學時,被水匪所劫,父親為救自己,劍挑水匪時確實傷過一惡徒面頰,這也是父親傳武自己的緣由。未料此人竟混入楚國軍旅,正欲質問,忽聞屋頂傳來玉磬清音,三枚銀針穿透瓦片,精準刺入刺客后頸要穴。
"以針化劍!"張儀脫口而出。但見月華下掠過素衣身影,那女子足尖輕點飛檐,轉瞬消失在層層疊疊的梧桐樹影中。高琰追至院中,只拾得半幅鮫綃,上繡"避禍宜早"四字,針腳與母親姒蘅平日所用一般無二。
館外忽起馬蹄聲如急雨,羋原手持青銅魚符疾步而來,身后跟著二十名玄甲衛士。當看到地上殘留的血跡,面色驟變:"二位速隨我移居蘭臺宮,方才得密報,有人偽造申息虎符......"話音未落,東南角樓突然火光沖天,映得夜空赤紅如血。
火光映得羋原腰間玉璜泛起血色,他倏然按住腰間劍柄:"是調虎離山!速去護駕!"話音未落,西北角竟也竄起沖天煙柱,整座鳳梧別館頃刻陷入火海。
高琰揮劍劈開墜落的檐瓦,忽見三丈外樹影微動,先前素衣女子正以金絲纏住橫梁,將驚惶的庖廚老嫗推出火場。那女子回眸瞬間,額間朱砂與母親姒蘅分毫不差,卻在轉瞬被濃煙吞沒。
"阿娘!"高琰縱身欲追,卻被張儀死死拽住袍袖:"令堂既現身示警,必有后招。此刻當先護楚王安危!"
混亂中懷王玄色大氅翻卷如夜梟,十名暗衛結成圓陣護其突圍。忽聞破空之聲,三支淬毒弩箭直取君王后心。高琰足尖點地,鯨飲劍挽出七朵劍花,金石相撞之音震得檐下銅鈴齊鳴。
"好個越女劍傳人!"刺客首領獰笑揮旗,數十枚火雷自回廊滾來。羋原廣袖翻飛,掌中青銅酒爵化作流星,竟精準擊碎引線。張儀趁機扯斷帷幔拋入蓮池,浸濕的錦緞瞬間壓滅廊前火舌。
濃煙中忽響起編鐘清越之音,十二名素衣樂師踏火而來。為首者懷抱焦尾琴,指尖淌出《陽春》古調,音波所至火勢驟減。羋原瞳孔微縮:"竟是大司樂親臨......"話音未落,琴弦忽斷,奏出變徵殺伐之音。
"小心音律攝魂!"高琰揮劍斬斷聲浪,卻見大司樂袖中寒芒乍現。千鈞一發之際,那抹素影再度凌空而降,鮫綃如練纏住毒刃。女子足尖輕點琴案,懷中忽撒出碧色粉末,遇火即燃作青蓮狀冷焰。
"九黎磷粉!"刺客驚呼潰散。素衣女子趁機躍上重檐,袖中銀針連發,釘住追兵衣袂。姒蘅斷臂后劍法已不及往昔凌厲,九黎磷粉原是用以防身,此刻卻成救命奇兵。火光映照下,她面容愈發清冷,眼神卻透出堅毅。
東南方升起紫色狼煙。懷王車駕突然轉向,二十鐵騎踏碎長街青磚,直沖郢都北門。羋原撫著斷裂的玉佩慘笑:"好一招連環計,連王上的影衛都換了人......"
高琰反手劈開冷箭,忽覺掌心銀針微燙,細看竟是半枚陰陽魚符,鳳棲閣頂突然傳來玉笛裂帛之音,八百黑甲武士如潮水漫過朱雀大街。
笛聲裂空剎那,黑甲武士陣中忽現八乘青銅軺車,轅上皆懸玄鳥旌旗。張儀猛然扯住高琰臂膀:"此乃秦宮秘制破陣車,車軸暗藏強弩!不知為何出現在此處?"話音未落,七十二支淬火鐵矢自車轅激射而出,竟在空中結成北斗陣型。
姒蘅素袖翻卷,九黎磷粉遇風即燃,在眾人頭頂織就青蓮火幕。鐵矢穿透冷焰時,高琰驚覺每支箭簇竟綴著細如發絲的銀鏈,鏈尾拴著的陶罐在碰撞中迸裂,腥臭液體潑灑如雨。
"是火油!"羋原廣袖沾染黑液,遇著火星瞬間燃起三尺青焰。危急間那素衣女子凌空擲來冰蠶絲帕,寒霧升騰處火苗驟熄。羋原趁機扯斷腰間玉帶,九枚鎏金算籌天女散花般釘入軺車轅隙,機關咬合聲戛然而止。
軺車驟停,鐵矢不再射出。黑甲武士陣型大亂,高琰趁機揮劍斬斷銀鏈,腥臭液體不再蔓延。眾人紛紛躍上軺車,往郢都北門救駕。
軺車疾馳,玄鳥旌旗獵獵作響沖破重圍,北門城樓已在望,懷王身影隱現于刀光劍影間。城樓上,懷王手持龍淵劍,目如寒星,揮手間,百名禁衛齊齊射出火箭,火光映天。軺車沖至城下,高琰飛身躍起,劍尖挑落最后一枚冷箭,懷王朗聲笑道:“諸位壯士,隨我殺出重圍!”眾人齊聲應諾,刀劍并舉,郢都北門頓時殺聲震天。
卻見遠處刺客首領暴喝揮旗,黑甲陣中忽升起六面夔皮戰鼓。鼓點與殘存編鐘產生詭異共鳴,在場眾人頓覺氣血翻涌。高琰手中鯨飲劍突然震顫不止,劍身浮現的螭紋竟滲出殷紅血珠。
"鯨飲認主!"一中年劍客厲聲示警,斜踏城墻而來。少年劍客恍惚間見父親身影與劍光重疊,鯨飲劍意竟在奇經八脈自行流轉,劍鋒過處鼓面齊齊綻裂,鼓中藏的毒蜂尚未振翅便被劍氣絞碎。
毒蜂殘骸如黑雨灑落,夔皮戰鼓轟然倒塌。懷王趁機揮劍斬斷刺客首領手中令旗,黑甲武士頓時群龍無首,陣形潰散。眾人趁勢沖殺,刀光劍影中,黑甲武士紛紛倒地,血染朱雀大街,余眾逃往城郊密林。
懷王收劍,目光如炬,環視眾人,沉聲道:“今日之險,多虧諸位舍命相護。”言罷,轉身望向城外,天邊曦光初現,郢都城頭血跡斑斑,卻更顯堅毅。“郢都的鬼長本事了,連秦宮秘器都用上了。”
廊檐殘火未熄,忽有鐵矢破空之聲自城樓暗角襲來。高琰反手抖出七點劍花,金石相撞間火星迸濺如星雨,卻見箭桿鐫著錯金銀螭紋——分明是楚宮匠作監特制。
"護駕!"羋原廣袖翻卷,鎏金算籌釘入箭來方向。瓦片嘩啦碎裂處,三名著禁衛玄甲的死士踉蹌墜地,懷中竟跌出半枚殘缺的鳳鈕銅璽。懷王眉頭緊鎖,俯身拾起銅璽,冷聲道:“內賊作祟,竟至如此!”
羋原劍指死士,迅速布下禁衛,封鎖現場。目露寒光:“嚴審!”
懷王瞳仁驟縮,掌心龍淵劍嗡鳴不止。那銅璽邊角分明殘留著椒房殿特有的合歡花紋,正是王妃鄭袖印信。正分神間,城下黑甲武士尸堆中突然暴起十數道銀索,淬毒倒鉤直取君王咽喉。
高平凌空折腰,誅滄劍芒作青鸞展翅之形,絞碎漫天銀索。刺客喉間迸出古怪哨音,朱雀大街青磚竟應聲裂開丈寬溝壑,待刺客跳下后,又復合如初。
"地龍翻身?魯班傳人?"張儀踉蹌扶住傾倒的軺車。
東北方突然傳來編鐘裂石之音,八百玄甲禁軍自甕城魚貫而出。為首者高舉赤豹旌旗,竟是本該戍守方城的息侯。那戰車轅上懸著的鎏金虎符灼灼生輝,分明是調兵入郢的君王特令。息侯沉聲喝道:“奉王命,清君側!”禁軍迅速列陣,刀鋒所指,刺客余孽無處遁形。
懷王凝視虎符,心中遲疑:種種證據都指向王妃,她真的有這般能耐嘛?
"臣救駕來遲!"息侯滾鞍下馬,額間朱砂隨動作沁出血珠。羋原卻猛然按住懷王欲接虎符的手,玉簪驟碎化作十二道寒星,精準刺入息侯周身大穴。假虎符墜地碎裂,內里竟藏著半枚陰陽魚契。
羋原冷笑:“好一出苦肉計!”息侯面露驚恐,卻動彈不得。懷王怒目圓睜,揮手令禁軍將其拿下。
高琰劍鋒已抵假息侯咽喉,忽覺頸后掠過陰風。張儀嘶聲示警時,那"息侯"面皮如蛇蛻般脫落,露出布滿刺字的猙獰面孔。
刺客喉間刺青隨肌肉抽搐扭曲成雙頭蛇紋,高琰瞳孔驟縮——這分明是十年前血洗云夢澤的水匪標記!假息侯忽然口吐黑血,渾身骨骼發出爆豆聲響,竟在眾目睽睽下縮成三尺侏儒。張儀疾呼:"當心毒囊!"話音未落,侏儒尸身轟然炸裂,碧綠毒霧瞬間彌漫城樓。
羋原揮袖掩住懷王口鼻,鎏金算籌在毒霧中劃出北斗七星陣。忽聞東南方傳來銀鈴清響,十二盞青燈破霧而來,提燈者皆著巫祝裝束。為首老嫗手持蛇頭杖叩地,毒霧竟如活物般鉆入地縫。高琰劍鋒未收,卻見那巫祝頸間銀鎖刻著"鄧"字云紋——正是故妻鄧夫人母族徽記!
"當心腳下!"張儀突然扯住高琰后襟。方才刺客炸裂處,青磚縫隙滲出紫黑液體,遇著殘存火星竟燃起幽藍冷焰。八乘青銅軺車突然自燃,轅上玄鳥旌旗化作火鳳直沖天際。混亂中那巫祝老嫗已不見蹤影,唯留滿地蛇蛻與焦糊的合歡花香。
懷王龍淵劍拄地喘息,忽覺掌心刺痛。翻掌見虎口浮現赤紅魚紋,與陰陽魚契竟成鏡像。羋原撕開刺客殘留的衣料,驚見其脊背刺著《越人歌》殘句,墨跡未干處還滲著椒房殿獨有的蘇合香。
"地龍又動了!"禁軍驚呼中,朱雀大街突然塌陷十丈。裂縫中涌出無數毒蟲,竟托著半截青銅棺槨浮出地面。棺蓋轟然開啟,森森白骨手握玉璋,璋上銘文在月光下漸漸顯現:楚王二十七年,申息改元。
張儀踉蹌后退:"這不可能!今歲分明是懷王十六年......"話未說完,白骨突然暴起,玉璋化作流光直取君王眉心。高琰橫劍格擋,鯨飲劍竟被震出龍吟之聲。那抹素影再度凌空而降,姒蘅斷臂處纏著的鮫綃突然展開,將玉璋牢牢裹入九黎磷粉燃起的青蓮焰中。
懷王見眼下危局已解,心中稍定,沉聲令禁軍封鎖四門,嚴防刺客余黨。羋原迅速布下五行陣法,以隔絕地底毒蟲。等安頓一切后,君臣二人欲再請姒蘅、高平出山,卻發現二人早已不知所蹤。
不等眾人回神,王師內衛來報:“王妃被劫持,令尹已率親兵追至城郊,現已包圍刺客對峙于密林。”
“王妃明理通義,孤就說怎么刺客和王妃扯上關系了,這伙賊人定是挾持她,盜符潛兵,意圖混淆視聽。”懷王震怒,急令禁軍火速馳援。
羋原不語,心中卻暗自思忖:王妃素來深居簡出,怎會輕易被劫?王上遇險,令尹遲遲不動,王妃遭劫持,卻行動如此迅速,難道說今日的一切都是排演好的?可是誰值得如此大費周章?莫非是有人暗中操控,意圖挑撥君臣,動搖國本?
疑竇叢生,但當前局勢錯綜復雜,羋原只得靜觀其變。
禁軍疾馳而出,不多時便見令尹親兵押解一隊黑衣人回城,王妃竟然也被綁縛其中,神情卻異常冷峻。
“昭......令尹大人這是何故?”懷王驚疑不定,上前一步:“王妃為何與刺客同囚?難道內有隱情?”
令尹面無表情,只遞上繳獲的密信,信中竟提及“假妃潛伏,惑媚楚王,天命更迭,楚祚將終”。
懷王閱后臉色驟變,緊握龍淵劍,悄聲問道:“真王妃何在?”
令尹冷眸微閃,沉聲道:“密信所言非虛,此女乃他國細作,真王妃數月前已被其內侄誆騙,囚禁府中。現已被解救。”
懷王怒火中燒,卻強壓心緒,冷冷道:“哪一國的手筆,當真下作!”
“王上息怒,此刻當務之急是穩固朝局,查明真相。”羋原低聲勸慰,“傳令下去,嚴密封鎖消息,不得泄露半分。”
“還是老師料敵于先,羋原自愧不如。”羋原不知道自己的恩師在這場陰謀中扮演何種角色,已經是一人之下的重臣,他為什么會卷入其中,看似夸贊,實則暗藏試探。
再看昭陽,他垂落的雪色長須泛著枯槁的灰白,昔日劍眉已褪去鋒棱,化作兩片覆雪的松枝,褶皺密布的面龐像是被歲月揉皺的楚國帛書,唯有顴骨處仍突兀地隆起,宛如郢都城墻上斑駁的箭垛。深紫深衣壓著銀線夔紋,裹住他愈發佝僂的身軀,腰間玉組佩卻在搖晃時泄出清越聲響——那是周天子賜下的和田青玉。
昭陽緩緩抬眸,穿透層層迷霧,直視羋原:“老夫一生忠于楚室,豈會為些許陰謀所動?今日之事,實為無奈之舉。真王妃安危為重,臣等亦需查明真相,以安民心。”昭陽聲音低沉,卻透出一絲不容置疑的堅定。
羋原心中一凜,深知此刻不宜多言,唯有靜待事態明朗。
次日清晨,陽光透過窗欞灑在章臺宮內,宮中氣氛依舊緊張。但最緊張的莫過于張儀,他身為說客,深知自己身處旋渦中心,今日的一言一行都可能引發連鎖反應。
“張儀這三寸舌之用,早已練就得爐火純青,此刻卻如履薄冰。楚國內政動蕩,亂中可脫穎而出,但也可能身陷囹圄,我的抱負會在楚國實現嗎?”他深吸一口氣,調整心態,等待傳喚。
突然青銅門樞發出蒼老的呻吟,內侍通傳:“張儀先生,懷王召見。”
張儀整衣斂容,步入殿堂,懷王端坐王座,目光如炬,審視著他。張儀從容行禮,心中卻暗自忖度:“此番召見,是福是禍?”殿堂內氣氛凝重,懷王沉聲道:“張子從何處來?來楚意欲何為啊?”
張儀不慌不忙,拱手答道:“自來處而來,意在求名利,亦為楚國成就霸業。”
懷王冷哼一聲,眉宇間透出幾分疑慮:“名利二字,倒是直白。然楚國霸業,豈容外人說三道四?”
張儀淡然一笑,字字鏗鏘:“王上英明,楚國雄圖,非一人之力可成。令尹大人老成持國,左徒才智過人,朝中賢才濟濟,但楚國卻依舊不得其志,何故?外有強敵環伺,內有權臣掣肘,楚國需廣納賢才,方能破局。”
懷王聞言,眉梢微挑,眼神中閃過一絲思索。張儀所言雖直,卻句句切中要害。他沉默片刻,緩緩開口:“張子之才,寡人早有耳聞。然楚國之事,非一時可決。你若真心為楚,當有何策?”
張儀心知機會已至,深吸一口氣,正色道:“臣有一策,可安內攘外,助楚稱霸。”
懷王目光一凝,示意張儀細說。
“合縱成,則六國之旌旗蔽崤函;連橫就,則關中之銳士出武關,天下歸一,只在秦楚也!楚國之策在合縱!”
懷王聽罷,眼神閃爍,思忖良久,終緩緩點頭:“合縱之策,左徒先前已轉述先生良策,確為良計。然三晉離心,如何使之與我大楚同心協力?”
張儀從容答道:“三晉雖離心,然皆有共敵,齊、秦也。魏國兩度先敗于齊國,又在河西再敗于秦,趙國眼下與齊交好但對齊國干預趙國內政如鯁在喉,韓國亦受秦壓。若楚能示以誠意,結盟三晉,共抗強敵,則離心可轉為同心,合縱之勢成,楚國霸業可期。”
令尹昭陽撫摸著和田玉玨的動作突然停滯,“嘴皮子倒是來得另快。”他蒼老的聲音像陳年竹簡般脆裂,“外臣不可信!”
“哦,愿與令尹大人一辯。”張儀目光堅定,語氣平和:“外臣雖不可盡信,然楚國需借外力以自強。令尹大人,合縱非信一人,而是信大勢。三晉若能與楚同心,共抗強敵,楚國霸業可期。連外臣都不信,何信于國?豈非固步自封?”
昭陽眉頭微皺,目光復雜地審視著張儀,“怕是又來個吳起,亂我楚國根基!”
"吳起變法時,昭氏先祖的血染紅了紀南城門。"張儀繼續說道:“但楚國卻因此明法審令,一改吏治腐敗、政令不通、屢敗三晉之國的局面,收復失地、開疆拓土,成為兵震天下、威服諸侯的當世強國!其所亂者,不過是世家鐘鳴鼎食,而非楚國社稷。”
他的低語如毒蛇游入昭陽耳中。老令尹指節爆響的聲音,竟與當年商鞅車裂時的牛筋斷裂聲驚人相似。
“先生合縱大論,初聽如雷貫耳,細品臭不可聞!”司徒景鯉的冷汗在狐裘里洇開,眼見昭陽遇挫,知道自己必須站出來了,“示以誠意,結盟三晉,不過是以肉飼虎,三晉之國貪得無厭不說,遇上戰事,又借口推辭,楚國反成眾矢之的,我國財貨雖盛,但亦難填無底之壑!”
“司徒大人此言差矣,合縱非單方面供奉,而是互惠互利。楚若示以誠意,三晉必感其德,共抗強敵,方能穩固根基。反之,孤立無援,楚國危矣。昔日齊桓公尊王攘夷,終成霸業,正是此理。”張儀字字鏗鏘,目光如炬,直視景鯉,不容辯駁。景鯉面色微變,卻仍強辯:“齊桓公之時,諸侯尚尊周室,今非昔比。”
“方才大人說財貨雖盛,不見得吧?儀聞楚地千里,粟米流脂而倉廩積霉。敢問司徒,去歲云夢澤東三百里,可有饑民啖觀音土而斃?這是因為在諸公看來,小小饑民只是楚國發展中的些許犧牲。”張儀冷笑:“時移世易,然人心未變。合縱之策,正是因勢利導,借力打力。楚國若能把握時機,何愁霸業不成?還吝嗇些許財貨,豈不是因小失大。”
言罷,殿內一時寂靜,眾人沒料想到張儀居然會揭短。
昭陽深吸一口氣,目光如刀割般銳利,緩緩道:“張儀,你言辭犀利,但楚國之事非兒戲。合縱之策,風險重重,若三晉背信,楚國將何以自處?”他頓了頓,語氣稍緩:“然你所言饑民之苦,確是實情。楚國若要自強,需內外兼修,方能立于不敗之地。”
“令尹明鑒,合縱雖險,卻非無策可防。楚國可設監察使,督三晉之信,若其背盟,即斷其援。內則輕徭薄賦,興修水利,解民倒懸,固國本。如此,內外兼修,霸業可圖。”張儀從容應對,目光堅定,顯然成竹在胸。
懷王突然以玉圭叩響青銅案幾,清越聲震得景鯉鬢角銀絲顫動。
"楚弓九石,吳戈照日,何須與中原鼠輩合縱連橫!"司馬子椒突然出列,玄甲鱗片碰撞似金戈交鳴。
“將軍可知楚軍戰車仍用舊制?二十年前伐越,三百乘戰車軸裂而覆!”張儀袖中指尖輕顫,敏銳捕捉到昭陽喉結不自然的滾動:"司馬將軍可知,韓王新鑄的宜陽鐵戟?"他突然轉向西側梁柱,指尖劃過彩繪的虬龍紋,"若楚與三晉盟成,大梁鑄劍術與江陵絲帛貿易..."
"荒唐!"景鯉猛然拍案,腰間瓊琚相擊似冰雹墜地,"趙國去歲還劫掠我糧隊!"
"所以更需要合縱!"張儀聲如裂帛,竟震得殿角青銅編鐘余音不絕。他踏著滿地碎玉逼近景鯉:"當趙人看見楚纛與魏旗并立孟津渡時,自然明白何為輔車相依!"
昭陽突然發出鵜鶘般的干笑,枯掌拍在錯銀案上:"彩!"他顫巍巍舉起四根手指,"得才如此,當真是楚國之辛!嘴上會說,不知道張子大才會不會做,這樣吧,張子以客卿身份可否出使三晉促成此事呢?屆時便無人敢置喙了。"
張儀目光一閃,心說:好你個老匹夫,想下推我,我偏等你主動遞這個臺階一戰成名呢。拱手道:“愿領命!”他步履堅定,轉身望向殿外蒼穹,“若能促成合縱,儀雖萬死不辭。”
昭陽立馬反應過來,不等楚王發令,搶著說道:“張子大才已露,但老臣剛剛想到外交之事瑣碎,還需細細籌劃。臣愿邀張子入府共商大計,再親赴三晉,確保萬無一失。”
“如此甚好。”懷王一想中原諸國禮數頗多,也許不會喜歡張儀這種風格,還是昭陽妥當些。
昭陽臉上褶皺將所有不快的表情隱匿無形,心道:“大才如何?羋原大才不也是被我牢牢綁縛在手里為我所用,張儀你配合我還則罷了,不然管教你死無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