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之間,竊竊私語匯聚成流。
曾經那些關于新帝的刻板印象,正在悄然瓦解。
“聽說了嗎?城東的疫病,真是陛下派下的神醫治好的。”
“何止啊,我家三叔在京郊屯墾,說新農具省力得很,今年收成能翻番。”
“還有那‘神藥’,活人無數,真是天佑大夏。”
這些話語,起初只是在安置點的流民中、在新學堂的孩童口中零星出現。
它們樸素,直接,帶著泥土的芬芳與汗水的咸濕。
它們不像官府邸報那樣辭藻華麗,也不像街頭說書人那般添油加醋。
它們只述說親身經歷,只傳遞切身感受。
漸漸地,這些聲音穿透了權臣們用謊言與偏見編織的厚繭。
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懷疑。
那些將陛下描繪成殘暴、無能、不恤民情的謠言,在活生生的事實面前,顯得蒼白無力。
民心,這股無形卻磅礴的力量,開始微妙地轉向。
京城,相府。
書房內,空氣凝滯如冰。
上好的檀香也壓不住那股子焦躁。
厚重的楠木書案后,當朝丞相高遠,臉色鐵青,額角青筋隱跳。
他手中緊緊捏著幾張粗糙的紙,那是從民間搜羅上來的東西。
紙上字跡歪斜,墨跡深淺不一,記錄的正是坊間那些“不成體統”的新歌謠與“刁民”的議論。
“陛下圣明,瘟疫消弭。”
“新法利民,谷米滿倉。”
還有更離譜的:“天降神藥,陛下親嘗,活我黎民,恩比天長!”
高遠的手指因用力而骨節發白,那幾張紙被他狠狠揉成一團,擲在地上。
“廢物!”
他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聲音不高,卻如寒風刮過。
侍立一旁的幕僚渾身一顫,頭垂得更低。
“邸報呢?每日連篇累牘,都寫了些什么給天下人看?”
“還有那些說書的、唱戲的,養著他們,難道是讓他們吃干飯的?”
“本相撥下去的銀子,都喂了狗不成?!”
高遠的聲音揚高了幾分,帶著壓抑不住的怒火。
幕僚戰戰兢兢地躬身回話。
“相爺息怒。”
“邸報上…一直都是依著您的吩咐,字字句句,都在強調陛下年少,尚需輔佐,易受…易受奸佞蠱惑。”
“至于那些說書唱戲的,也都得了嚴令,新編了不少陛下的段子,什么‘御花園貪玩誤政’,‘金鑾殿不識五谷’,都已傳唱開來…”
幕僚越說聲音越小,底氣明顯不足。
高遠猛地一拍桌子。
【砰】的一聲巨響,震得桌上茶杯都跳了起來,茶水濺出。
“那這些是什么?!”
他指著地上的紙團,如同指著什么穢物。
“這些歌謠,這些議論,是從哪里冒出來的?”
“難道真是那些泥腿子自己編的?他們何時有了這等本事?”
“還是說,石頭縫里真能蹦出個孫猴子來替他張目?!”
幕僚額上冷汗涔涔,幾乎要滴落下來。
“下官…下官已經派人加緊去查了,絕不敢懈怠。”
“回報說…近日常有一些身份不明的人,頻繁出沒于災民安置點、新建學堂附近。”
“這些人行蹤詭秘,有時三五成群,有時獨自一人。”
“他們…他們似乎在刻意引導輿論,傳播這些…這些于陛下聲名有利的言論。”
“甚至…甚至還有人分發一些印著歌謠的小冊子。”
高遠瞇起雙眼,寒光一閃而過。
“身份不明的人?”
“哼,一群藏頭露尾的鼠輩。”
“給本相查!一查到底!挖出他們背后究竟是何人指使!”
“是哪個不知死活的東西,敢跟本相作對!”
他頓了頓,語氣愈發森寒。
“還有,那些到處傳唱的舌頭,有一個算一個,都給本相拔了!”
“城里城外,所有消息來源,嚴密封鎖!不許再有一句此等言語流出!”
“本相倒要看看,沒了舌頭,他們還怎么歌功頌德!”
幕僚聞言,心中劇震,臉色煞白。
他鼓起一絲勇氣,顫聲進諫。
“相爺,如今京中流言已起,百姓心中已存疑慮,所謂民怨初沸…”
“若此時強行彈壓,大動干戈,恐怕…恐怕會激起更大的民變,反而…反而遂了某些人的意。”
高遠發出一聲刺耳的冷笑,打斷了幕僚的話。
“民怨?”
他緩緩站起身,踱到窗邊,負手而立,望著窗外灰蒙蒙的天。
“一群見識短淺的愚民,懂什么民心向背?”
“他們不過是墻頭草,風吹兩邊倒。”
“給口飯吃,便感恩戴德;斷了生路,便只會哭爹喊娘。”
“他們只配被圈養,被驅使,被本相玩弄于股掌之間!”
高遠猛地回過身,眼神陰鷙而瘋狂。
“本相要讓他們清清楚楚地知道,在這大夏,誰才是真正說一不二的主人!”
“誰,才能決定他們的生死榮辱!”
“去辦!”
“是,相爺。”
幕僚躬身退下,腳步匆忙。
陰影籠罩的相府中,一場針對民意的絞殺,已然拉開序幕。
與此同時,皇宮,御書房。
林澈看著玄鳥呈上來的密報,嘴角勾起一抹難以察覺的弧度。
密報上,詳細記錄了高遠近期的舉動。
包括他如何震怒,如何下令追查,如何試圖封鎖消息。
“看來,高相坐不住了。”
林澈將密報放到一旁。
玄鳥侍立在側,身形筆直,不發一言。
“那些安置點和學堂,是我們的軟肋,也是我們的尖刀。”
林澈的聲音平靜。
“高遠的人,很快就會像聞到血腥味的蒼蠅一樣撲過去。”
“我們的布置,能應付嗎?”
玄鳥微微頷首。
“陛下放心。”
“負責宣傳引導之人,皆經過篩選,身份隱秘,彼此單線聯系。”
“即便有人被捕,也無法牽連到核心。”
“各處聯絡點,也已做好應對盤查的準備。”
林澈點了點頭。
他知道,這只是開始。
輿論的戰場,一旦開辟,便是你死我活的拉鋸。
“高遠不會善罷甘休。”
“他會動用他所有的力量,禁軍、府衙、甚至暗中的勢力。”
“我們的壓力會很大。”
玄鳥依舊平靜。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陛下深謀遠慮,早已布下棋子。”
林澈笑了笑。
棋子嗎?
那些在安置點教孩子們識字的落魄書生。
那些在田間地頭推廣新農具的老農。
那些在茶館酒肆悄聲議論新政的行商。
他們都是他的棋子。
也是他撬動這個腐朽帝國最微小,卻也最堅實的支點。
“告訴下面的人,行事務必小心。”
“保存有生力量是第一位的。”
“我們不急于一時一地的得失。”
“民心所向,非一日之功。”
“是,陛下。”
玄鳥領命,身影再次融入陰影,消失不見。
林澈重新拿起那份關于高遠動向的密報。
高遠此人,老謀深算,在朝中根基深厚,黨羽遍布。
他絕不會輕易認輸。
這場輿論戰,恐怕會比預想中更加殘酷。
數日后。
京城的氣氛,明顯緊張起來。
街面上,多了許多巡邏的禁軍士卒,眼神警惕地掃視著過往行人。
一些平日里生意紅火的說書場、戲班子,突然被勒令停業整頓。
理由五花八門,或是消防不合格,或是有傷風化。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是丞相府在發力。
高遠的特務機構,如同嗅覺靈敏的獵犬,在京城內外瘋狂搜尋。
他們試圖找到那些“謠言”的源頭,抓捕那些“蠱惑人心”的傳播者。
一時間,風聲鶴唳。
一些剛剛對新帝產生些許好感的民眾,又開始變得沉默。
他們害怕被牽連。
林澈建立的那些宣傳渠道,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
有幾個外圍的聯絡人員,在傳遞消息時,不慎暴露,被秘密逮捕。
刑訊逼供之下,他們守口如瓶。
高遠的人,一無所獲。
這讓高遠更加暴躁。
他感覺自己像是在跟一群幽靈作戰。
看得見對方造成的破壞,卻抓不住對方的影子。
相府,密室。
高遠聽著手下的匯報,臉色鐵青。
“一群飯桶!”
“這么多人,連幾個散布謠言的小卒都抓不到?”
一名身著黑色勁裝,面容陰鷙的中年男子單膝跪地。
他是高遠的心腹,負責暗中偵緝之事,名為鷹爪。
“相爺息怒。”
“對方行事極為謹慎,組織也遠比我們預想的要嚴密。”
高遠眉毛一挑。
“哦?說來聽聽。”
鷹爪沉聲說道。
“屬下等人追查多日,發現這些宣傳并非散兵游勇所為。”
“其背后,似乎有一個…一個看不見的組織在統一調度。”
“看不見的組織?”
高遠的聲音帶著一絲懷疑。
“是的,相爺。”
“他們傳遞消息的方式非常獨特,使用的暗語、標記,屬下聞所未聞。”
“人員分工明確,有人負責收集民情,有人負責編撰內容,有人負責秘密散播。”
“而且,他們的行動效率極高,往往在我們的人趕到之前,他們就已經完成了任務,并且抹去了所有痕跡。”
鷹爪頓了頓,語氣更加凝重。
“最讓屬下感到心驚的是,這個組織的滲透能力。”
“他們似乎…無孔不入。”
“無論是災民營,還是新建的學堂,甚至是某些商鋪、錢莊,都隱約有他們的影子。”
“其組織性與效率,遠超我等想象。”
高遠沉默了。
他原本以為,這只是新帝手下一些不成氣候的小打小鬧。
現在看來,事情遠非那么簡單。
一個組織嚴密、效率奇高、滲透力極強的神秘組織。
這股力量,究竟從何而來?
林澈那小子,登基不過數月,哪來這等底蘊?
難道是他那死鬼老爹留下的后手?
不像。
先帝若有這等手段,何至于被他們這些權臣架空多年。
高遠的心中,第一次生出一種難以言說的寒意。
他感覺自己面對的,不再是一個乳臭未干的毛頭小子。
而是一個潛伏在暗處,手握利刃的未知敵人。
“繼續查!”
高遠的聲音有些沙啞。
“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把這個組織的底細給本相挖出來!”
“是!”
鷹爪領命退下。
密室中,只剩下高遠一人。
他看著搖曳的燭火,眼中光芒閃爍不定。
這場輿論的攻防戰,似乎才剛剛開始。
而他,已經嗅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危險氣息。
林澈,你究竟還藏著多少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