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那間壓抑的辦公室,姜寧的腳步都是虛浮的。
腦子里反反復復回蕩著裴恒最后那幾句話。
“怪我。”
“那以后…我盡量注意方式。”
這算什么?
他承認怪他了?
可那語氣,那眼神,怎么聽怎么看,都不像是要跟她劃清界限、保持距離的意思啊!
“盡量注意方式”……
注意什么方式?
用一種更隱蔽、更讓她無從拒絕的方式嗎?
姜寧只覺得一個頭兩個大,心里的迷霧不僅沒散,反而更濃了,帶著一種不祥的預感。
果然,接下來的幾周,她的預感應驗了。
裴恒確實沒有再像之前那樣,頻繁地“偶遇”在食堂、圖書館或者工作室附近。
那些惹人遐想的巧合消失了。
但關于她和他的議論,卻遠沒有平息。
校園論壇上那個帖子依舊高高掛起,時不時被人頂上來。
走在路上,她依然能感覺到四面八方投來的目光。
尤其是在藝術樓。
一些原本就對她那點不算出眾的天賦隱隱有些嫉妒的同學,現在看她的眼神更加復雜了。
鄙夷,不屑,還有一種“果然如此”的了然。
仿佛她之前所有的努力和掙扎,都因為和“裴恒”這個名字扯上關系,而變得廉價且不值一提。
“呵,還以為多清高呢,原來也是會走捷徑的。”
這天去工作室的路上,一個尖銳的女聲不高不低地飄過來,帶著譏諷。
姜寧攥緊了畫板的邊緣。
她沒有回頭,也沒有反駁。
只是加快了腳步,逃一般地回到了工作室。
她把自己重新埋進了木頭堆里。
鑿子敲擊木頭的聲音,成了她對抗外界紛擾的唯一武器。
她要用作品說話。
她只能用作品說話。
可心里那根弦,卻因為裴恒那個捉摸不透的態度,始終緊緊繃著,無法真正放松。
他所謂的“注意方式”,很快就體現出來了。
不再有私下的偶遇,卻多了“公事公辦”的關注。
幾周后的一堂藝術理論大課,幾百人的階梯教室,姜寧習慣性地縮在角落。
上課鈴響后,教室后門被推開,一個頎長的身影走了進來。
是裴恒。
他今天穿著一件深灰色的薄款羊絨衫,依舊是簡單的黑褲。
手里隨意拿著幾張打印的資料,姿態閑適,似乎只是來旁聽。
他并沒有往學生密集區走,只是在最后一排靠窗邊的空位坐下。
可他的出現,本身就自帶聚光燈效果。
整個教室,無數道目光或隱晦或大膽地投向后排。
姜寧下意識地把頭埋得更低了。
偏偏怕什么來什么。
課程進行到一半,講臺上白發蒼蒼的老教授笑瞇瞇地停下講解,目光在教室里逡巡一圈。
“關于‘生命形態在現代雕塑中的抽象表達’,有沒有同學想談談自己的看法?”
一片安靜。
這種開放性問題,尤其是在有裴恒這種大神級人物旁聽的情況下,很少有人敢貿然開口。
老教授的目光轉了一圈,最后,落在了后排裴恒的身上,帶著詢問的笑意。
裴恒微微頷首,然后,他抬起眼。
目光精準地,穿過層層人頭,落在了角落里那個試圖把自己縮成隱形人的姜寧身上。
“姜寧同學。”
他開口了。
清冷的嗓音透過麥克風,清晰地傳遍了整個教室。
瞬間,無數道目光齊刷刷地聚焦在姜寧身上!
她感覺自己的頭皮都要炸開了!
血液“轟”一下涌上臉頰,燙得驚人。
她僵硬地站起來,手指冰涼,手心卻在冒汗。
“裴、裴教授……”聲音發顫。
裴恒看著她,眼神平靜無波,仿佛只是隨意點了一個學生。
“你正在做的‘困獸’系列,似乎就在探討這個主題。”
“談談你的理解。”
他的問題,直接,精準,一針見血。
直接點出了她正在創作的作品,還是私下進行的系列。
這無疑再次印證了某些“傳言”——裴教授對她,果然是“特殊關照”的。
周圍的空氣更加微妙了,竊竊私語聲隱約可聞。
姜寧深吸一口氣,努力壓下心頭的慌亂、窘迫以及一種被算計的憤怒。
她強迫自己不去看那些各異的目光,不去想裴恒那沉靜的注視。
她開始磕磕絆絆地,闡述自己對于“困獸”的理解。
關于生命在束縛中的掙扎,關于形態背后的情緒張力……
等她終于說完,重新坐下時,后背已經被冷汗浸濕了一小片。
裴恒沒有點評,只是對講臺上的老教授微微頷首,示意他繼續繼續講課。
姜寧坐在那里,感覺自己像一只被架在火上的烤兔子,全身都燒得厲害。
周圍那些或明或暗的目光,像無數根細小的刺,扎得她渾身發疼。
下課鈴響,她幾乎又是第一個沖出教室的。
裴恒沒有追上來。
他似乎真的在“注意方式”。
不再制造那些讓人遐想的“意外”。
但他的存在感,卻并沒有因此減弱。
反而以一種更讓人無力招架的方式,滲透進了她的生活。
比如,時不時出現在她的郵箱里的郵件。
主題通常是【文獻推薦】或【展覽信息】。
點開,內容是裴恒以教授身份,推薦一些與雕塑、生物形態學相關的最新研究文獻,或者某個國際雕塑展的鏈接。
文字極簡,專業,克制。
沒有一句多余的寒暄。
完全符合一個負責任的教授,對有潛力的學生進行的學術指導。
可姜寧知道。
這種“專業”的關注,比任何一次“偶遇”都更讓她心悸,更讓她無措。
因為這是她無法拒絕的。
這是在學術領域,他以高高在上的姿態,光明正大地進入她的世界。
她沒辦法說“請你不要再給我發學術郵件了”。
那顯得她矯情,無知,甚至是對學術的褻瀆。
她只能硬著頭皮回復,措辭同樣專業且疏離,感謝他的推薦。
每一次郵件往來,都像是在走鋼絲。
她小心地保持距離,他卻在無形中,將他們之間的界限,推得更近了一點。
用一種她無法抗拒的方式。
這種感覺太折磨了。
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牽著,一步一步,走向一個未知且危險的境地。
她想逃,卻找不到逃離的路徑。
她只能像困獸一樣,在自己的小空間里掙扎。
這天傍晚,姜寧剛結束一天的工作,疲憊地回到宿舍。
手機屏幕亮起,是姑姑打來的電話。
“寧寧啊,最近學校怎么樣?”
姑姑的聲音帶著一貫的溫和。
“挺好的,姑姑。”
姜寧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輕松愉快。
“學習還順利嗎?有沒有遇到什么困難?”
“都挺好的,按部就班。”
“嗯,那就好。”
姑姑頓了頓,“聽……聽人說,你在學校……是不是遇到點什么事啊?好像……跟個什么教授有關?”
姜寧心頭一跳,血液都涼了半截。
流言竟然已經傳到那么遠了嗎?
“沒有啊,姑姑!”
她急忙否認。
“就是學習上的事,教授比較關照,都是瞎傳的。您別聽他們亂說。”
“是嗎?”
姑姑的聲音聽起來并不完全相信。
“那就好,那就好。你自己要照顧好自己,別讓人欺負了,有什么事一定要跟家里說。”
姜寧心里涌起一股酸澀和委屈,卻只能強笑著應付。
“嗯,我知道了姑姑,您放心吧,我挺好的。”
掛斷電話后,姜寧坐在椅子上,久久沒有動。
一種巨大的孤獨感和無力感將她籠罩。
她好像被孤立在了一個小島上,一邊是帶著惡意的流言,一邊是裴恒那個神秘而危險的漩渦。
她無處可去,也無人可訴。
第二天上午,雕塑系辦公室門口的通知欄,圍了不少學生,議論紛紛。
姜寧走過去,想看看有沒有最新的課程或者展覽信息。
然后,她看到了那張最顯眼的通知,標題加粗放大——
【關于舉辦“生物形態高精度模型制作跨學科合作項目”的通知】
【項目背景:為促進學科交叉融合,探索藝術與科學結合的新模式……】
【參與院系:雕塑系,生物工程系】
【項目內容:雙方合作制作一系列高精度生物形態模型,用于科研及教學展示……】
【負責人:雕塑系XXX教授,生物工程系——裴恒教授】
“轟——”
姜寧的大腦一片空白。
裴恒。
他竟然是這個項目的負責人之一?
跨學科合作項目?
高精度生物模型?
這意味著,她很可能。
不,是幾乎一定會,在這個項目的框架下,與他產生密集的、繞不開的專業交集。
避無可避。
這一次,他甚至不需要“注意方式”了。
他將以最正當的理由,再次,也是更徹底地,名正言順地,出現在她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