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室里彌漫著一股焦躁而壓抑的氣息。
木屑、石膏粉的味道混雜著濃濃的咖啡味，還有一種失敗帶來的挫敗感，幾乎要凝成實質。
姜寧盯著工作臺上那個半成品的神經元模型，眉頭緊鎖，眼底是熬夜帶來的明顯青黑。
問題出在一個極其微小的連接處，那個關鍵的突觸結構。
無論她和組員們怎么嘗試。
調整角度、更換材料。
那個三維形態總是顯得僵硬、呆板，像是失去靈魂的仿制品。
完全沒有生物圖譜上那種精妙復雜、充滿生命力的動態感。
“不行，這個曲面弧度怎么調整都不對，像個死疙瘩！”
“是啊，感覺是硬生生拗出來的，太假了，一點都不自然流暢。”
“千分之一的誤差率……還要模擬動態延展……這簡直是強人所難！”
組長，那位高年級學長，煩躁地抓了抓頭發。
看著那堆廢棄的嘗試品，臉色難看。
連續熬了幾個通宵，投入了大量精力，進度卻在這里卡得死死的。
再拖下去，別說達到裴教授的要求，整個項目都會被他們拖累。
“要不……我們還是……去請教一下裴教授吧？”
一個組員小聲提議。
空氣瞬間安靜下來。
請教裴恒？
那個在會議上用幾個問題就把人問到啞口無言、冷汗涔涔的的裴恒？
光是想想那個場景，就讓人頭皮發麻。
學長臉色變了幾變，掙扎許久，最終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咬了咬牙。
“我去。”
他深吸一口氣，表情悲壯，仿佛不是去請教問題，而是要去上刑場。
沒過多久，工作室門口的光線被一道頎長的身影擋住，暗了一下。
裴恒走了進來。
他依舊是那身一絲不茍的打扮，黑色襯衫襯得他皮膚冷白，氣質卓然。
與周圍略顯雜亂、充滿創作痕跡的工作室格格不入。
他目光平靜地掃視一圈，沒有在任何雜物上停留，徑直走向姜寧他們小組的工作臺。
那股熟悉的、清冷又迫人的氣息瞬間籠罩過來。
姜寧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裴恒的視線落在那個失敗的模型上，仔細端詳了幾秒。
然后他拿起旁邊打印出來的、標注密密麻麻的生物結構圖譜，對比著看。
他的手指修長干凈，骨節分明，動作間帶著一種從容的專業感。
工作室里安靜極了，只有他翻動紙張的細微聲響，以及幾個組員緊張壓抑的呼吸聲。
學長和其他組員緊張得手心冒汗，大氣都不敢喘。
裴恒放下圖譜，拿起一支鉛筆。
但他沒有立刻去動那個模型。
他用筆尖，輕輕點在模型的幾個部位。
“這里的曲面角度不對。”
他聲音清冷。
“建模時忽略了神經鞘實際的厚度變化是非均勻的，導致形態失真，缺乏柔韌感。”
他又點了點那個最讓姜寧頭疼的突觸連接處。
“還有這里，突觸的連接方式過于簡化和靜態了。”
“沒有考慮到神經信號傳遞時，突觸囊泡融合釋放神經遞質瞬間，膜結構產生的細微延展和形變。”
他的話，精準，直接，毫不留情，卻又偏偏點在了最關鍵的地方。
學長和組員們面面相覷，臉上露出恍然又羞愧的神色。
原來問題出在這里！
裴恒沒有理會他們的反應，似乎早已習慣這種場面。
他抽過一張干凈的草稿紙，手腕微動，筆尖在紙上快速移動。
唰唰唰。
幾個關鍵部位的結構示意圖，以一種極其簡潔、卻又無比精準的方式躍然紙上。
寥寥數筆，卻勾勒出復雜的空間關系和動態趨勢。
每一條線的轉折，每一個角度的標注，都清晰明了，直指核心。
“可以嘗試用分層疊加的方式處理神經鞘，用不同密度的柔性材料模擬厚度變化，增加層次感。”
“連接處，”他頓了頓，筆尖點在一個精巧的結構上。
“用更細微的仿生榫卯結構，結合微彈簧機制，預留出足夠的活動空間和回彈力，模擬囊泡釋放時的動態延展。”
姜寧看著那幾張草圖，再對比自己腦子里反復推演卻始終不得要領的方案，只覺得豁然開朗！
原來是這樣！
她只考慮了靜態的精準，卻忽略了這些微觀結構在生理活動中微妙的動態變化！
這個男人……
他對生物結構的理解和空間想象力，簡直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
敬畏和挫敗感交織著涌上心頭。
裴恒講解的時候，為了方便指點草圖，身體微微前傾。
他離姜寧很近。
近到她能清晰地聞到他身上那股干凈的、帶著點消毒水味的清冷氣息。
那氣息鉆進鼻腔，讓她心跳不受控制地漏跳了幾拍，臉頰也開始發燙。
她甚至能看到他黑色襯衫袖口下露出的那一小截手腕，皮膚冷白，線條利落。
他似乎沒有察覺她的異樣。
或者說，他根本不在意。
他的注意力全在那些結構圖和模型上。
雖然他名義上是在對整個小組講解。
但姜寧卻敏銳地、心慌地感覺到，他解釋那些最關鍵、最難理解的節點時。
目光總會若有似無地、短暫地落在她這邊，仿佛確認她是否跟上了思路。
那眼神并不帶任何多余的情緒，卻像帶著某種穿透力。
讓她感覺自己那些卡殼的地方、那些絞盡腦汁也想不通的困境，都被他看得一清二楚。
這種被“特別關注”的感覺，讓她指尖微微發麻，更加不敢抬頭看他。
問題，就這樣被他輕而易舉地解決了。
學長和組員們如蒙大赦，看向裴恒的眼神充滿了崇拜和感激，連聲道謝。
裴恒只是淡淡地點了下頭，表示知道了。
他放下筆，準備離開。
走到門口時，他腳步頓了一下。
轉過身，目光再次落回姜寧身上。
她的臉頰還帶著剛才專注思考和被他靠近時引起的未褪紅暈。
眼下有著熬夜帶來的淡淡青色，纖細的肩膀微微繃緊。
看起來有些疲憊，卻又因為思路被打通而帶著一種如釋重負的鮮活感。
裴恒看著她，神色依舊沒什么變化，只是那雙墨色的眸子似乎深了些許。
他開口，聲音平淡，聽不出波瀾，卻清晰地傳入了姜寧耳中。
“注意休息。”
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
“效率更重要。”
說完，他便轉身，邁開長腿，離開了工作室。
只留下滿室的寂靜，和姜寧那顆再次因為他最后兩句話而砰砰狂跳、泛起奇異漣漪的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