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微恢復了一些精神,張大山在妻子王氏的攙扶下,勉強靠坐在床頭。
破舊的被子披在身上,依然擋不住從墻壁縫隙和屋頂破洞里鉆進來的絲絲寒意。
已經是初冬時節,大寧朝的冬天,遠比他想象的要冷。
屋子里的孩子們見他醒來,都圍了過來,怯生生地看著他,眼神里有好奇,有擔憂,更多的卻是麻木和……饑餓。
那是一種長期處于饑餓狀態下,幾乎要熄滅生命之火的眼神,看得張大山心里一陣陣發堵。
老大鐵牛依舊縮在墻角,只是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最終還是低下了頭。
這個十八歲的少年,本該是充滿朝氣的年紀,卻過早地被沉重的家庭負擔壓彎了脊梁,沉默寡言,像一頭只會默默耕地的老黃牛。
長女花兒把還在哼唧的幺兒豆子抱在懷里,輕輕拍著,十一歲的丫丫則懂事地去幫母親收拾剛才打翻的水碗。
老二石頭和老四栓子互相推搡著擠到床前,石頭膽子大些,仰著蠟黃的小臉問:“爹,你好些了嗎?還疼不疼?”
老五柱子則停下了摳墻皮的動作,睜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著“醒來后”似乎有些不一樣的父親。
最小的豆子已經停止了哭泣,在姐姐懷里嘬著手指頭,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張大山。
八個孩子……八張嗷嗷待哺的嘴。
張大山的心沉甸甸的。
他伸出那只粗糙的大手,想像現代的父親一樣,挨個摸摸孩子們的頭,給他們一些安慰和鼓勵。
但手伸到一半,他又停住了。
這具身體的記憶告訴他,原主張大山雖然老實,卻不是一個特別擅長表達感情的父親。
他對孩子們更多的是沉默和……無能為力。
常年的貧困和勞累,已經磨去了他太多的溫情。
貿然改變,恐怕會引起不必要的懷疑。
他只能學著記憶中原主的語氣,盡量溫和地對石頭說:“爹沒事了……就是還有點頭暈。石頭,你帶著弟弟們去外面玩會兒,別在屋里吵。”
石頭“哦”了一聲,有些失望地拉著栓子和柱子往外走。
柱子一步三回頭,似乎對這個“新”爹充滿了好奇。
“花兒,把豆子給娘。”
張大山又對長女說道。
花兒乖巧地把弟弟遞給王氏,自己則和丫丫一起,默默地拿起墻角的針線笸籮,開始做起了針線活。
兩個女孩的手都凍得通紅,動作卻很熟練。
在這個時代,女孩早當家,針線活是她們必須掌握的技能,或許也是未來唯一的嫁妝。
屋子里稍微安靜了一些,只剩下王氏哄孩子的聲音和張大山自己的呼吸聲。
他靠在床頭,閉目梳理著混亂的記憶,重點是關于這個“家”的財政狀況和人際關系。
結果……令人絕望。
這個家,窮得叮當響。
全部家當除了這破屋,就是幾畝貧瘠的劣田。
因為地處山坳,日照不足,加上缺乏肥料和好的耕作技術,田地產出極低,種出來的粟米和豆子,勉強夠一家人喝稀的,遇到災年就得餓肚子。
家里的主要收入來源,一是那幾畝薄田的產出,二是原主張大山偶爾上山砍柴、打獵,或者去縣城打短工換點銅板。
但這些收入極其不穩定,常常是吃了上頓沒下頓。
更要命的是,這個家還有一個巨大的窟窿——張大山的爹娘,張老漢和張婆子。
這對老夫妻住在村子另一頭,和他們的小兒子,也就是張大山的弟弟張二狗一家住在一起。
按理說,父母跟著小兒子過,張大山這個長子應該能輕松些。
可現實是,張老漢和張婆子偏心眼到了極點!
在他們眼里,小兒子張二狗哪哪都好,是心肝寶貝;大兒子張大山就是根草,娶了媳婦生了娃,就該像牛馬一樣干活,不僅要養活自己的一大家子,還得時時接濟、孝敬他們和小兒子一家!
記憶中,張婆子三天兩頭就要上門來“巡視”一番,不是哭窮說二狗家沒米下鍋了,就是抱怨身上哪哪不舒服要錢買藥,或者干脆直接上手,從大兒子家本就不多的存糧里“借”走一些。
張老漢則通常板著一張臉,扮演嚴父的角色,動輒就用“孝道”、“宗族規矩”來壓人。
張大山每次試圖反抗或者抱怨,都會被扣上“不孝”的大帽子,甚至揚言要去祠堂請族長評理,要把他從族譜上除名。
原主張大山性子懦弱,又被傳統的“孝道”思想束縛,每次都是忍氣吞聲,打落牙齒和血吞。
王氏雖有怨言,卻也無可奈何,只能偷偷抹淚。
久而久之,張二狗一家更是有恃無恐,把大哥家當成了予取予求的糧倉和錢袋子。
“當家的,你想啥呢?”
王氏見丈夫半天不說話,只是皺著眉頭,忍不住擔憂地問,“是不是頭還疼得厲害?”
張大山睜開眼,看著妻子蠟黃憔悴的臉,嘆了口氣:“沒事,就是……想起爹娘那邊了。”
提到公婆,王氏的眼神黯淡了一下,嘴唇囁嚅了幾下,最終還是什么都沒說,只是低下頭,默默地給懷里的豆子掖了掖破舊的小被子。
張大山看在眼里,心中了然。
這個時代的女人,地位低下,尤其是在強勢的公婆面前,更是沒什么話語權。
王氏能做的,大概也只有忍耐了。
但現在的張大山,已經不是那個逆來順受的原主了!
來自現代社會的靈魂,讓他無法接受這種畸形的“孝順”。
孝敬父母是應該的,但絕不是毫無底線地被吸血,甚至犧牲自己妻兒的生存!
憑什么他張大山累死累活,養活八個孩子,還得被當成冤大頭,去填那對偏心父母和懶惰弟妹的無底洞?
憑什么他的孩子面黃肌瘦,連飯都吃不飽,張二狗的孩子卻能相對滋潤?
憑什么?
一股無名火,夾雜著對原主的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以及對自身處境的憤懣,在他的胸腔里燃燒起來。
他原本還想著,是不是可以利用現代知識,先慢慢改善生活,再徐圖擺脫原生家庭。
但現在看來,只要還和那一家子糾纏不清,他這邊剛有點起色,那邊肯定就會像聞到血腥味的螞蟥一樣撲上來,吸干他最后一滴血!
不行!
絕對不行!
他必須盡快和那個無底洞切割!
可是……怎么切割?
在這個“孝”字大如天,宗族勢力龐大的時代,主動提出分家,無異于大逆不道。
他幾乎可以想象,一旦他提出這個想法,張老漢和張婆子會如何撒潑打滾,張二狗夫婦會如何煽風點火,村里的唾沫星子會如何將他淹沒,甚至可能驚動族長,受到嚴厲的懲罰。
原主就是顧忌這些,才一直隱忍。
但自己……能承受這些后果嗎?
張大山陷入了沉思。
他不是這個時代的人,對所謂的宗族規矩、鄉鄰議論,并沒有刻骨的敬畏。
他在乎的,是自己的妻兒能不能活下去,能不能活得好一點!
只要能擺脫那一家子的拖累,哪怕暫時名聲受損,哪怕受到一些懲罰,只要能保住自己這個小家的獨立性,或許……是值得的?
正在這時,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緊接著,一個尖利刻薄的聲音響了起來:
“喲,大哥醒了?
真是命大啊!
從那么高的坡上滾下來都沒摔死,閻王爺都不收你這窩囊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