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離書拍在案上時，沈清歡盯著陸承淵冷硬的下頜線，
突然想起三年前他親手給她戴的那枚羊脂玉鐲?！吧蚴仙贫?，克我子嗣。
”他的聲音像浸了冰碴子，蘇若瑤躲在他身后抹淚，
袖中還攥著她今早剛給的安胎藥渣——那是她翻遍醫書，用自己每月例錢換的藥材。
眾人的指指點點里，她抱著陪嫁的舊木匣搬去破院。春桃罵她傻：“夫人，
您當年跪三天求藥救老夫人的事，怎么就不說？您當掉陪嫁填陸府虧空的賬冊，怎么就藏著？
”直到暴雨夜，陸承淵撞開柴門，看見她蹲在地上撿碎玉——那是老夫人臨終塞給她的玉牌，
被他今早摔碎在和離現場。木匣里滑落的紙頁上，是她歪歪扭扭的字跡：“承淵畏寒，
姜茶要煨兩個時辰，蜂蜜放三勺?！彼蝗幌肫?，這三年每夜床頭的姜茶，
總比他自己煨的甜那么幾分。原來他親手推開的，是捧心來愛他的月亮。1 掌心月碎，
寒夜獨行陸承淵那封燙金的和離書，就這么輕飄飄地拍在了沈清歡的臉上?！昂灹怂?，
你好自為之?！彼曇舸懔吮?，眼神比堂外呼嘯的北風還要冷。
滿堂賓客的目光像針一樣扎在她身上。三年前，她頂著陪嫁丫鬟之女的身份嫁入陸府，
成了他的正妻，人人道她攀了高枝，卻無人知她這三年過的是什么日子。她死死咬著唇，
嘗到了一絲血腥。不落淚，絕不能在這時候落淚，平白讓人看了笑話。“好。”一個字，
耗盡了她全身力氣。一旁的蘇若瑤眼圈紅紅的，柔弱地拉了拉陸承淵的衣袖：“夫君，
姐姐她……”話未說完，已是泫然欲泣，目光卻不著痕跡地掃過沈清歡，
帶著一絲隱秘的得意。沈清歡看也沒看她，接過那封決定她后半生命運的薄紙。陸府的一切，
她什么也沒帶走，除了母親留下的那只舊木匣子。春桃哭得眼睛通紅，想說什么，
卻被她一個眼神制止了。她抱著木匣，一步一步，走出了陸府朱紅的大門。天陰沉得可怕，
像她此刻的心情。從錦衣玉食的陸府正妻，到如今被休出門的棄婦，她該去哪兒？
腦海里只有一個念頭——回那個破敗的老宅，那是她嫁入陸府前，和母親相依為命的地方。
街角，賣姜茶的老伯還在。熱騰騰的姜茶香氣絲絲縷縷鉆進鼻腔，沈清歡的腳步猛地頓住。
曾幾何時，陸承淵畏寒，她便每晚親手煨了姜茶，送到他書房。三年如一日，從未間斷。
可那又如何？他的心，她始終沒能捂熱。眼淚，終于不爭氣地滾落下來，砸在手背上，
一片冰涼。不知走了多久，那座熟悉又陌生的破院終于出現在眼前。院墻塌了半邊，
門板歪歪斜斜，鎖早已銹死。她推了推，紋絲不動。天色徹底黑了，冷風夾著雨絲，
打在臉上生疼。她抱著木匣，蹲在冰冷的石階上，無助得像個迷路的孩子?！笆乔鍤g丫頭嗎？
”隔壁的李大娘舉著一盞昏黃的油燈，顫巍巍地走過來。看見李大娘，沈清歡鼻子一酸，
哽咽著叫了聲：“李大娘?！崩畲竽飮@了口氣，幫她搗鼓開了那把銹鎖?！澳氵@孩子，
嫁出去后，這里就一直空著，也沒個人來瞧瞧?！遍T“吱呀”一聲被推開，
一股塵封的霉味撲面而來。沈清歡對李大娘道了謝，聲音沙啞。李大娘又絮叨了幾句，
讓她先歇下，明日再慢慢收拾，這才一步三回頭地走了。屋內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
沈清歡摸索著，將木匣放在一張積滿灰塵的舊桌上。她知道，自己必須振作起來。而此刻，
破院柴門外，一道頎長的身影立在瓢潑大雨中。
陸承淵面無表情地看著那扇透出微弱光亮的窗戶，雨水順著他俊朗的臉頰滑落，
分不清是雨還是別的什么。他站了很久，直到那微弱的光也熄滅。
沈清歡摸黑躺在冰冷的床板上，聽著屋外凄厲的風雨聲。這破舊的老宅，
一如她此刻支離破碎的人生。她閉上眼，告訴自己，天亮之后，一切都要重新開始。
這屋里屋外，有太多舊物需要清理，或許，也藏著太多被遺忘的過去，等著她去翻尋。
2 往事如煙，真相漸顯一夜風雨飄搖，天剛蒙蒙亮，沈清歡便被凍醒了。
破舊的窗欞糊著發黃的紙，擋不住絲絲寒氣。她裹緊了身上單薄的被褥，
聽著屋外檐下滴答的殘雨，一時有些恍惚，不知今夕何夕。這里是她出嫁前住的小院，
一切都還殘留著母親在時的氣息，只是更為破敗。起身，她開始默默收拾。與其說是收拾，
不如說是翻檢。東西不多，多是些母親留下的舊物。當她搬開一張歪斜的舊木凳時，
凳腳下壓著的一個小檀木匣子露了出來。這匣子她認得，是母親的。指尖顫抖著打開，
里面并非金銀細軟，而是一本泛黃的日記。墨跡已有些淡了，但字跡是母親熟悉的秀麗小楷。
沈清歡一頁頁翻過，心口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透不過氣?！啊蛉瞬≈?，
老爺遍尋名醫不得，清歡那孩子，竟在藥王廟外跪了三天三夜，額頭都磕破了，
才求來最后一味藥引……”“……府中周轉不濟，賬面上虧空巨大，
清歡默默當了她外祖母留下的所有陪嫁，才堵上那個窟窿……”“……承淵那孩子自小怕寒，
一到冬夜便手腳冰涼，清歡每晚都偷偷煨好姜茶，算著時辰讓下人送去，
卻從不肯讓他知曉是自己的心意……”一樁樁，一件件，全是她強壓在心底，
從不對人言說的過往。原來母親都知道，都默默記了下來。淚水無聲無息地滑落，
砸在紙頁上，暈開一小團墨跡。她以為自己已經夠堅強，不會再為陸承淵掉一滴淚，
可看到這些，胸腔里的酸楚還是翻江倒海。午后，雨暫時歇了。
鄰居李大娘端著一碗熱騰騰的粟米粥和兩個雜糧饃饃走了進來。“清歡啊，快趁熱吃點，
這天兒冷，別餓著?！崩畲竽锸强粗L大的，為人最是熱心。沈清歡接過，
聲音有些沙?。骸爸x謝李大娘，又給您添麻煩了?！薄罢f的什么話，”李大娘在她身邊坐下，
嘆了口氣，“昨兒個后半夜，我起夜，瞧見巷子口那兒立著個人影，
穿著打扮不像咱們這兒的，倒像是……陸府那位?！鄙蚯鍤g端著碗的手猛地一頓，
粥差點灑出來?！澳村e了吧？”“老婆子眼神是差點，但那身形氣派，錯不了。
”李大娘搖搖頭，“就那么站著，也不進來，也不走，跟個望妻石似的。你說他這是圖啥呢？
”圖啥？沈清歡也想知道。他不是應該在陸府陪著他的蘇若瑤，
怎么會跑到這破敗的巷子口來？心中某個角落，有什么東西，輕輕地，
幾乎不可察覺地動了一下。此時的陸府，陸承淵確實一夜未眠。和離書是他親手寫的，
是他當著眾人的面給她的。可為何，那女人平靜接過，頭也不回離開的背影，會像一根刺，
扎在他心口，拔不出，咽不下。他想不明白，沈清歡為何能那般平靜。那平靜里，沒有怨，
沒有恨，只有一片死寂。蘇若瑤端著參湯進來，柔聲細語：“夫君，您一宿沒睡，
可是為了姐姐的事煩心？妾身知道姐姐不是有意，只是……”陸承淵擺了擺手，
眉宇間盡是煩躁：“出去。”蘇若瑤臉上一僵，隨即泫然欲泣地退下。他再也坐不住，
起身抓過外袍便往外走。他要去問個清楚，沈清歡到底有沒有心。馬車在泥濘的路上疾馳，
就在快要接近那條熟悉的巷子時，天空驟然變色，豆大的雨點噼里啪啦砸了下來，
瞬間連成雨幕。車夫不得不將馬車趕到路旁一處荒廢的破廟避雨。
陸承淵心煩意亂地站在廟門口，雨聲嘈雜。隱約間，
他聽到破廟后頭傳來兩個躲雨路人的談話聲。“……要說陸府如今的風光，
當年可多虧了沈家那位大小姐啊……”“是啊，我可聽說了，當年陸老太爺生意虧本，
差點傾家蕩產，是沈大小姐用自己的嫁妝填的窟窿……”“還有陸老夫人那場大病，
聽說也是沈大小姐衣不解帶地伺候，跪求來的救命藥……”每一個字，都像一把重錘，
狠狠砸在陸承淵心上。嫁妝？跪求？他只記得沈清歡木訥少言，循規蹈矩，卻從未想過，
那些他視而不見的歲月里，她竟為陸府，為他，做了這么多。那杯他習慣了多年的姜茶，
那府里從未出過錯的賬目，那母親病中安詳的容顏……原來，都不是理所當然。
雨勢漸漸小了，天光卻依舊晦暗。陸承淵站在廟檐下，雨水打濕了他的袍角，帶來陣陣寒意，
卻遠不及他此刻心中的冰涼與翻騰。他想起沈清歡離開時空蕩蕩的眼神，
想起她搬走的那個舊木匣，心中忽然升起一股強烈的預感，有些東西，他好像真的弄丟了。
3 雨夜尋蹤，心結初解雨終于停了，空氣里混著泥土的腥氣和一種潮濕的霉味。
陸承淵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泥濘里，終于在那條破敗巷子的盡頭，
找到了那扇搖搖欲墜的柴門。他心口發緊，抬手想敲，卻發現門從里面別著，鎖得死死的。
一股莫名的焦躁涌上來，他退后兩步，然后狠狠一腳踹向柴門。“砰！
”破舊的木門應聲而開，撞在墻上，又彈了回來。
屋內的沈清歡正捧著一只小小的、褪了色的撥浪鼓，那是她阿娘留給她唯一的念物。
巨響傳來，她嚇得手一抖，撥浪鼓“咚”一聲掉在地上，滾到門邊。她驚魂未定地抬頭，
便看到陸承淵黑沉著臉站在門口，衣袍下擺沾滿了泥點，狼狽又帶著一股不容置喙的強勢。
“你來做什么？”沈清歡的聲音帶著驚嚇后的沙啞，隨即涌上的是克制不住的憤怒，
“陸承淵，我們已經和離了！你還來這里做什么？來看我多狼狽嗎？
”陸承淵的目光落在她蒼白的臉上，落在她微微發紅的眼眶，
最后落到她腳邊那個小小的撥浪鼓上。心，又被狠狠揪了一下。他喉結滾動，
聲音有些干澀：“清歡，我……”他想說他聽到了那些話，他想說他后悔了，可話到了嘴邊，
卻又不知從何說起。他從不是個擅長解釋的人?！澳闶裁?？”沈清歡冷笑一聲，
彎腰撿起撥浪鼓，緊緊攥在手心，“這里不歡迎你，陸大人請回吧。免得蘇姨娘知道了，
又該傷心了。”她字字句句都帶著刺，可陸承淵卻聽出了那刺下的委屈和絕望?！扒鍤g，
以前的事，是我……”“陸大人！”沈清歡猛地拔高聲音，打斷他，“過去的事，
我已經不想再提。你我如今，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你走吧，算我求你。
”她眼中的決絕像一把刀，割得陸承淵心頭發疼。他從未見過她這般模樣，以前的沈清歡，
總是溫順的，隱忍的，即使受了天大的委屈，也只會默默垂下眼。就在兩人僵持不下之際，
一個略帶蒼老的聲音從院外傳來：“哎喲，這不是清歡丫頭嗎？這是……吵架了？
”一個穿著粗布衣裳，頭發半白的大娘探頭探腦地走了進來，正是住在隔壁的李大娘。
她一眼就認出了氣宇不凡的陸承淵，又看看紅著眼睛的沈清歡，頓時明白了七八分。
“陸老爺，”李大娘嘆了口氣，看向陸承淵，“清歡這丫頭，命苦。當年陸老夫人病重，
可是她跪在藥堂門口三天三夜才求來的救命藥引子。陸府賬目虧空，
也是她當了嫁妝里最值錢的幾樣東西才填上的。這些年，她在陸府受的委屈，
我們這些老鄰居都看在眼里。她嘴上不說，心里苦啊。”李大娘的話，像一盆冷水，
兜頭澆在陸承淵心上，讓他愈發清醒，也愈發悔恨。“我知道，”陸承淵啞聲道，
“我知道我對不住她。”他轉向沈清歡，眼神里帶著一絲懇切，“清歡，再給我一個機會，
好不好？”沈清歡垂著眼，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陰影。李大娘的話，
讓她緊繃的心弦有了一絲松動。她不怕吃苦，怕的是無人理解，無人看見。良久，
她才緩緩開口，聲音依舊帶著疏離：“陸承淵，有些東西碎了，就再也拼不回去了。
”她頓了頓，抬眼看向他，目光清冷，“你若真有半分愧疚，便先回去，
將蘇若瑤的事情處理干凈。否則，一切免談?！标懗袦Y心頭一震，
她這是……給了他一絲希望？雖然條件苛刻，但至少不是完全的拒絕。李大娘見狀，
忙打圓場：“哎，清歡丫頭說得對。陸老爺，這事兒急不得。你先回去，
讓清歡丫頭也冷靜冷靜。有什么話，等氣消了再說?！彼屏送脐懗袦Y的胳膊，
“你先到門外等等，??？別把孩子逼急了?！? 雨夜余波，舊情難續雨水淅淅瀝瀝停了，
空氣里裹著泥土的腥甜和散不去的寒意。陸承淵站在破舊的院門外，
雨水順著他名貴的衣袍下擺滴落，在泥地上洇開一小片深色。李大娘那句“夫妻哪有隔夜仇，
給清歡丫頭點時間”還在耳邊，可他心里卻比這雨后初霽的清晨還要亂。他從未想過，
那個在他面前總是低眉順眼，將“賢良淑德”刻進骨子里的沈清歡，會有那樣決絕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