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氣味刺得鼻腔發疼，我跪在手術臺旁的瓷磚地上，
指尖反復摩挲著球球耳后那塊褪色的黑斑。這是它十二歲生日時我發現的，
當時還笑著說我們家老寶貝開始長 "老年斑" 了，
此刻那塊淺褐色的印記卻像塊燒紅的烙鐵，燙得我指腹發麻。"葉先生，您確定要進行嗎？
"張醫生的白大褂下擺沾著幾縷狗毛，應該是剛剛安撫其他病患時留下的。
他手中的金屬托盤泛著冷光，兩支并排的注射器像兩柄微型長劍，
其中一支裝著的透明液體正在燈光下微微顫動。我認得那支小一號的，是術前麻醉，
而旁邊那支劑量更大的...... 我不敢再看，將額頭抵在球球前爪上。
這雙曾經能輕松刨開后院泥土、能在公園草坪上劃出優美弧線的爪子，
此刻正無力地攤開在藍色手術單上。肉墊邊緣的粉斑褪成了淺灰，
趾甲縫里還卡著半片枯黃的狗尾草 —— 那是上周我們在江邊散步時留下的。
當時它突然掙脫牽引繩，追著一只停在蘆葦叢中的白鷺跑出去老遠，
最后卻蹲在灘涂上沖我直搖尾巴，夕陽把它的毛發染成金紅色，像披著鎧甲的小將軍。
"沒事啊，球球，睡一覺就好了。"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抖，掌心貼著它腹部的毛發，
能感受到肋骨下那顆衰老的心臟正以不規則的節奏跳動。
七年前那場車禍留下的舊傷在它右后腿內側結著硬痂，現在整個后腿都萎縮了，
走路時拖在地上像條破舊的抹布。最近三個月它開始拒絕進食，每天只喝幾口水，
卻仍會在我回家時掙扎著用尾巴拍打地板，用渾濁的眼睛望著我，好像怕我看不見它。
回憶像潮水般涌來。第一次在寵物店看見它時，二十七個鐵籠沿著墻面排成兩列，
金毛的熱情、柯基的憨態、柴犬的傲嬌，唯有最角落那個小鐵籠里靜悄悄的。
淺褐色的邊牧幼犬縮成個毛球，耳朵緊貼著腦袋，看見我蹲下時才微微抬起眼皮，
眼神里滿是戒備。當我打開籠門的瞬間，它突然竄出來躲到我皮鞋后面，
溫熱的小身子隔著褲腳傳來輕輕的顫抖。"就叫球球吧，又皮又乖。"帶回家的第一晚，
它把我新買的沙發靠墊咬出個窟窿，卻在我假裝生氣時用濕漉漉的鼻尖蹭我的手心。
后來它學會了在我晨跑時叼著運動鞋蹲在門口，會在我加班到深夜時趴在電腦椅下打盹，
用尾巴掃過我的腳踝提醒該休息了。最調皮的一次，它把廚房的面粉袋咬破，
在客廳滾成個雪白的毛球，看見我叉腰站在門口，居然轉身用屁股對著我，
兩只前爪扒拉著地板往后退，像在表演滑稽的道歉舞。"葉先生？
"張醫生的聲音把我拉回現實，他的手指在托盤邊緣輕輕叩擊，
金屬碰撞聲讓球球耳朵動了動。我抬頭看見診療室墻上的時鐘，
分針正指向十點十五分 —— 十年前的這個時候，球球第一次學會了接飛盤，
在公園草坪上連續三次準確叼住我拋出的圓盤，引來周圍人的喝彩。它得意地搖著尾巴，
把飛盤放在我腳邊，爪子不小心踩到我的鞋帶，差點讓我摔個跟頭。"開始吧。
"我握住球球的前爪，感受著它掌紋間的老繭。麻醉針推入時，它睫毛顫動了兩下，
像是想抬頭看我，最終卻只是把爪子往我掌心蜷了蜷。當安樂死的藥劑注入血管，
我看見它腹部的起伏突然變緩，那顆跳動了十四年的心臟正在逐漸停止。最后一刻，
它眼皮輕輕掀開，眼底映著我模糊的倒影，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在寵物店初次相遇的下午，
那個蹲在鐵籠前對它微笑的年輕人。火化爐的熱氣撲面而來時，我手里攥著球球的牽引繩。
繩子末端的金屬扣已經磨出了凹痕，那是它每次看見流浪貓時拼命拉扯留下的印記。
工作人員遞給我一個精致的木盒，說這是最新款的寵物骨灰盒，上面可以定制照片。
我搖搖頭，把牽引繩放進去，連同那張拍著它叼著飛盤咧嘴笑的舊照片。
后來我再也沒養過狗。窗臺邊的狗窩漸漸積灰，狗糧盆收進了儲物柜最底層，
就連散步路線都刻意避開了江邊公園。每當看見別的主人牽著邊牧經過，總會忍不住駐足，
看那黑白相間的毛發在陽光下閃爍，看它們奔跑時蓬松的尾巴劃出的弧線，卻始終不敢上前。
時光在指尖悄然流逝，鏡子里的黑發染上白霜，
當年能輕松抱起球球的手臂如今連提袋米都有些吃力。我在老房子里獨居，
墻上掛著的照片從彩色褪成泛黃，唯有那張球球蹲在櫻花樹下的照片，我每年都會小心擦拭。
當最后一口呼吸融入消毒水的氣味，我意識到自己的手不再顫抖。俯視著病床上衰老的軀體，
床頭柜上的電子鐘顯示十點十七分 —— 比球球離開的時間晚了兩分鐘。
原來死亡是這樣溫柔的事，像褪去一層潮濕的外套，
靈魂輕盈得能看見窗臺上飄落的櫻花花瓣，
那些曾被忽略的細微聲響突然變得清晰：走廊里護士的軟底鞋與地面摩擦的沙沙聲，
隔壁病房監護儀規律的滴答聲，還有遠處不知誰家孩子的啼哭，都像被調大了音量，
在耳畔縈繞。"葉明哥，接住！"熟悉的呼喚從頭頂傳來，帶著某種穿透時空的清亮。
我仰頭看見球球穿著藍白相間的運動服，那是我曾在它兩歲生日時買的牽引背心同款顏色，
此刻正站在云朵搭成的拱門上，手里拋著枚鍍著金邊的飛盤。他的尾巴恢復了年輕時的蓬松，
每根毛發都泛著珍珠般的光澤，陽光穿過尾尖時竟折射出彩虹的光暈，落地時腳尖輕點云絮，
竟在純白的云層上踏出淡金色的漣漪，如同在水面投下一顆星子，蕩起層層溫柔的波紋。
他跑過來時帶起的風里裹著青草香，和當年在江邊晨跑時一模一樣，
混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碘伏味 —— 那是他小時候摔破爪子時我給涂的藥。
"現在知道為什么等了你三十年嗎？"他眨眨眼，指尖劃過我手腕，
那里不知何時浮現出與他腕骨處相同的褐色斑，形狀竟和球球耳后的黑斑分毫不差，
"天堂的時間是回憶擰成的繩，你每次翻看相冊時，繩結就會變松一點，
那些被你小心收在鐵盒里的狗毛、牙齒，還有偷偷錄下的打呼聲，都是解開繩結的鑰匙。
"說著，他突然蹲下身，指尖輕輕點在我鞋面上 —— 那是雙磨舊的休閑鞋，
和我送他最后一程時穿的一模一樣，鞋帶上竟還沾著虛擬的泥點，"看，
你總說我把鞋帶給咬壞了，其實每次咬完我都偷偷用爪子編好，
就像這樣......"他指尖翻飛，竟在空氣中編出了當年我總系不好的蝴蝶結，
尾尖還俏皮地卷起多余的 "鞋帶"。我們沿著懸浮的彩虹橋前行，
橋面由七種透明光帶交織而成，踩上去會響起類似八音盒的叮咚聲，
每一步都對應著不同的音調，
竟連成一段模糊的旋律 —— 那是我曾在球球生病時哼過的搖籃曲。
橋兩側漂浮著許多半透明的氣泡，每個氣泡里都住著一只寵物的靈魂：左邊氣泡里，
一只暹羅貓正用尾巴卷起毛線球打轉，毛線球上綴著的鈴鐺發出細碎的響，
主人的照片懸浮在氣泡頂端，是個戴眼鏡的女生在教它玩魔方，暹羅貓突然停下動作，
隔著氣泡對我喵嗚："新來的！你家小皮總說你烤的雞胸肉是天堂一絕，什么時候露一手？
"右邊氣泡中，金絲雀展開翅膀給小主人擦眼淚，男孩的手正虛虛地懸在半空，
仿佛想觸碰卻又怕驚飛了鳥兒，金絲雀突然啄了啄男孩的指尖，轉頭對球球喊："小皮哥！
你還記得嗎？去年你幫我把小主人的作業紙從彩虹橋邊叼回來，差點摔進銀河！
""那是 ' 思念中轉站 '。"球球指著下方云海中若隱若現的建筑群，
尖頂塔樓間穿梭著發著光的牽引繩，每根繩子末端都系著個小小的光繭，
"剛到天堂的小家伙們會在這里整理記憶，把最溫暖的部分釀成星星，掛在人間親人的窗前。
你看那座最高的鐘樓，每到人間的深夜，鐘擺就會把思念磨成銀河的碎屑，
撒在失眠的人枕邊。"說話間，一只瘸腿的柯基從我們頭頂掠過，
它的背上背著個閃著微光的郵包，郵包上縫著塊褪色的紅手帕，
正是當年我給球球擦嘴用的同款，"小皮！你家那位終于來啦？
記得帶他去 ' 爪印咖啡館 '，那兒的牛肉醬能讓回憶變成實體，
上周我剛讓主人的媽媽嘗到了她烤的餅干味道！"柯基說完，沖我眨了眨眼，郵包突然打開，
飛出幾封用狗尾巴草捆扎的信，每封信上都畫著歪歪扭扭的爪印，其中一封飄到我面前，
展開竟是球球小時候咬壞我筆記本的 "罪證"—— 泛黃的紙頁上，
歪扭的鋼筆字間布滿小牙印，角落還有行稚嫩的 "道歉信"："葉明哥對不起，
下次咬沙發時會挑你看不見的地方！"轉過彩虹橋的彎道，眼前豁然開朗。
整座天堂像是被揉碎的夢境重新拼貼：左邊的丘陵上，每棵樹的枝葉都由流動的光斑組成，
光斑會隨著人的靠近變幻形狀，有人經過時變成搖尾巴的小狗，
有孩子跑過時化作蹦跳的兔子。樹下聚集著正在玩 "追影子" 游戲的邊牧群，
它們奔跑時帶起的光塵在空中拼出 "歡迎回家" 的字樣，
每個字母都是不同形態的球球 —— 有叼著飛盤的，有歪頭吐舌的，
還有蹲在我腳邊撒嬌的。當我們走近，一只耳朵缺了口的金邊邊牧突然跑過來，圍著我打轉，
尾巴掃過我小腿時竟讓我想起當年球球撲人時的力道："你是葉明吧？小皮總把你掛在嘴邊，
說你煮的牛肉粥能讓狗尾巴草開花！" 它突然轉頭對球球擠眼，
"上次你偷藏的牛肉干還分我嗎？"右側的湖泊泛著牛奶般的光澤，
天鵝們拖著銀河般的尾羽掠過水面，
尾羽掃過之處會浮現出人間主人的笑臉；被驚醒的鯉魚竟長著蝴蝶的翅膀，
撲棱著飛到半空灑下金粉，金粉落在云朵上，竟變成了我給球球梳毛時落下的細毛，
閃著柔和的光。湖邊坐著位穿背帶褲的老金毛，正用嘴叼著根樹枝在沙灘上畫畫，
畫的是它和主人在海邊的場景，看見我們便搖晃著尾巴站起來，
脖子上的鈴鐺發出清脆的響："小皮啊，你主人和你說過嗎？你每次追海鷗時，
他眼里的擔心比海水還深呢。"最震撼的是正中央的 "時光廣場"，
十二座巨型沙漏環繞著水晶噴泉，
噴泉的水柱上投影著無數個 "告別" 的場景：有人在寵物墓前放滿玩具，
有人把骨灰撒向大海，有人對著空狗窩發呆。
細沙中不時浮現出人間的片段：某個老人在床頭撫摸褪色的狗玩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