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廄位置偏僻,與主宅隔著一堵高墻,僅有角落里一道小門相連。
除開馬棚牛棚之外,只有兩間并排的小木屋,茅草鋪就的房頂,日曬雨淋之下,已經開始風化腐爛。
一進門,一股牛糞馬糞的味道頓時撲鼻而來。
劉靖卻是面不改色,當流民時身邊躺著個死人他都能呼呼大睡,更遑論這點味道。
“福伯!”
季仲一邊解開車套,一邊朝著木屋大喊。
下一刻,木門被從內推開,一名耄耋老者提著一盞燈,顫顫巍巍地從中走出。
福伯的眼神不太好,似有夜盲癥,待走近之后,才說道:“是季家二郎啊,怎地這么晚才回來。”
“遇上些事兒耽擱了。”
季仲動作麻利的卸開馬車,牽著馬回到馬棚,旋即指著劉靖道:“這是阿郎今日新招的馬夫,你多教教他。”
“哎,好好。”
福伯打量了一眼劉靖,連連點頭。
季仲確實是刀子嘴豆腐心,臨走之前,還不忘叮囑一句:“他剛從山東逃難來,身子虛弱,待將養幾日,再讓他干重活。”
福伯應道:“俺省的。”
送走季仲后,福伯先是來到馬廄,取出一袋豆料喂馬,接著又調了一盆溫鹽水。
馬低垂著腦袋,大口咀嚼著黃豆,劉靖在一旁看的直咽口水。
他娘的,馬比人吃的還好。
喂完了馬,福伯才問道:“后生,你可有名兒?”
劉靖拱了拱手:“我名劉靖,往后還請福伯多多關照。”
“說話文縐縐的,想來是讀過書。哎,這作孽的世道,讀過書的相公,如今也只能做馬夫了。”
福伯嘆了口氣,旋即問道:“聽季家二郎說,你是山東來的?”
“是。”
劉靖應道。
“俺許多年未曾歸鄉了,也不知山東老家如何了,后生你給俺說說。”說起山東老家,福伯渾濁的眼中閃動著淚花。
人一老,就會懷念故鄉。
劉靖搖搖頭:“不大好,這些年兵禍天災不斷,十室九空,餓殍遍野。”
他其實穿越沒幾天,醒來后就發現自己癱坐在墻根下,不過原主腦中的記憶卻無比清晰。
“唉!”
福伯沒說話,只是幽幽一嘆。
領著劉靖走進木屋,福伯將燈盞放下,招呼道:“后生你就睡那張床吧。”
借著油燈昏暗的光線,劉靖迅速掃視了一眼木屋。
木屋很小,南北靠墻位置各放了一張床,一張破木桌,以及角落里一個恭桶,沒了。
劉靖也不嫌棄,徑直來到床上躺下。
隨著他躺下,身下幾塊破木板頓時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
福伯吹熄油燈,絮絮叨叨地說道:“若是覺得冷,就去隔壁柴房抱些干草蓋在身上。”
話音落下,劉靖并未回答,只是發出一陣平穩的鼾聲。
……
……
崔宅正廳。
數根粗壯的牛油蠟燭,將大廳映照的燈火通明。
老者端坐于紅木雕花的羅漢床上,手持一盞煎茶,輕啜淺呷。
老者名喚崔瞿,祖上乃是大名鼎鼎的清河崔氏。
安史之亂時,北方陷入戰亂之中,為避兵災,崔瞿祖上這一支便遷徙到了南方,幾經周折,最終在潤州定居。
在他身側,坐著一名面容白凈的中年男子,正是他的長子崔云。
“父親,此去揚州如何?”崔云問道。
崔瞿放下茶盞,微微嘆了口氣:“楊行密病入膏肓,恐怕時日無多。”
“楊行密也算一代豪杰,起于微末之中,卻能成就一番事業。平叛軍,滅孫儒、安仁義,數次擊退朱溫大軍,阻其南下。選拔賢才,招集流散,輕徭薄賦,勸課農桑,將江南治理的井井有條。”
崔云頓了頓,話音一轉:“可惜虎父犬子,膝下四子皆不堪大用。楊行密在世,江南各方自然不敢有異動,可楊行密一死,其子能力平庸,絕對鎮不住麾下將領,只怕江南又要亂了。”
楊行密在世時,江南都時常爆發叛亂。
先有馮弘鐸,后有田頵、安仁義等先后叛亂。
等到楊行密死后,江南大亂已經成為必然。
崔瞿點頭道:“而今朝廷勢微,去歲朱溫毒殺昭宗,大唐已名存實亡,代唐立國已是天下皆知的事情。各地藩鎮林立,我崔家要早做打算,提前布子。”
早年間,世家門閥根本不屑理會這些。
王朝更替,皇帝來來去去,然而世家卻還是那個世家。
不管是誰當皇帝,坐那把龍椅,都得拉攏世家門閥,以此方能安定庶民。
但,如今一切都變了。
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后百花殺。
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
一首《不第后賦菊》,一個黃巢,殺的世家門閥人頭滾滾。
五姓七望曾經何其風光,而今卻惶惶如喪家之犬,急急如漏網之魚。
然而黃巢雖死,可還有朱溫,還有各地藩鎮。
這些個武夫對世家門閥并無好臉色,崔家看似風光,實則也只是在夾縫中勉強生存。
似崔家這等門閥世家,想要在亂戰中生存,只有提前選定一人,進行資助。
畢竟,錦上添花,哪有雪中送炭來的重要。
崔云若有所指道:“父親,幼娘去歲便已及笄,該給她尋個夫家了。”
聯姻是世家門閥的拿手好戲,也是籠絡一方勢力最便捷的手段。
崔瞿搖搖頭:“再等等,如今局勢不明,吾也看不清前路。”
押寶需慎之又慎,一旦行差踏錯,關乎的就不是一兩個人的性命,而是整個崔家的生死存亡。
“乏了,時辰不早了,你也早些歇息。”
崔瞿緩緩起身,在婢女的攙扶下離去。
……
……
福伯是個好人,就是有些嘮叨。
許是年紀大了,又許是許久沒人陪他說話,逮著劉靖絮絮叨叨個沒完。
不過劉靖卻也不嫌煩,畢竟福伯是崔府的老人了,通過福伯,他知道了不少事情,對崔府的人員架構也有了大致了解。
比如說,崔老太爺有三子兩女,次子與三子早夭。
又比如說,崔家大郎的長女嫁過兩次人,成親后不久,兩任丈夫卻都病逝,如今帶著女兒寡居在鎮上。
還比如說,崔家大郎的公子,前些日子買了匹寶馬,名喚紫錐,性子卻烈的很,上一任馬夫為其修蹄子時,不慎被踢中,當場斃命。
真要論起來,劉靖還得謝謝那匹紫錐,沒它那一腳,自己真就死在潤州城的墻根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