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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權宦

1

今日下朝的時候,劉御史拽著我衣領把我罵得極慘,這老東西年紀大,勁兒卻十足,邊罵邊噴了我一臉口水。

無非又是因為宋岑這混蛋。

他們都說我作為太傅迫于掌印太監宋岑的淫威,在他的權壓之下,拱手讓出了這朝中大權。

慫就罷了,如今幼帝臨朝,先帝命我攝政,我卻被一個閹人吃得死死的。

我除了演技,也沒什么可以放臺面上的東西。

于是我故作痛心地抹了一把眼淚,凄凄慘慘地對著劉御史問候了宋岑全家,最后才佯裝悲痛地顫巍巍被攙扶著出了宮。

我沒回府,而是抄小道去了宋岑的私宅。

宋岑近來愈發狂妄,不僅帶刀入朝堂,還當著眾人的面殺了一個罵他的朝臣,如今已經連著數日沒上朝了。

我去的時候,宋岑還沒起身,披散著頭發,白色睡袍微敞露出鎖骨。

宋岑長著一副比姑娘還好看白凈的模樣,人也瘦弱,如今板著張死人臉,還沒睡醒,眼神也呆滯得很。

他看向我時著實愣了幾秒,反應過來后,手里用來漱口的茶杯就直直向我砸了來。

招惹誰都可以,千萬不能去招惹太監。

小心眼,愛記仇,還喜歡砸人。

我險險躲開,伴隨著一聲瓷器碎裂之聲,宋岑指著我用他那細聲細氣的調子罵出了聲:“謝君時,你這個忒不要臉的娘們,你還敢回來?”

我前幾日為了拉攏朝中的杜尚書杜清若,與杜清若在酒樓把酒言歡,一個不慎我同他喝昏了頭,互相醉得抱在了一處。

被趕來的宋岑逮了個正著,他頗有捉奸架勢地一腳將我踹趴在地上,然后命人把杜清若從窗口扔了出去。

我醉酒以后向來把自己當個人物,在宋岑同我撒潑的時候胸脯一拍,罵得比誰都干脆:“你這個悍夫,毒夫,本太傅明天就把你給休了,往后我走我的陽關道,你過你的獨木橋。”

宋岑撓花了我的臉以后走了。

我第二天清醒過來的時候隱約想起我說過什么混話,可我畢竟是當朝太傅,自然不會觍著臉去求宋岑原諒。

于是啊,我晾了宋岑多少天,宋岑便有多少天沒來上朝。

今日劉御史對著我滿口宋岑長,宋岑短的,害得我滿腦子都是宋岑,在我意識到這點后,我到底來到宋岑這,也不是來求他和好的,就只是想他了,來瞧瞧他。

我不顧他的怒火,隨手拿著把木梳就上前給宋岑梳著他那烏羽般的長發,在宋岑伸手要把我推開的時候,我騰出另一只爪子與他伸出的那只手十指相扣,笑得一臉討好:

“阿岑,這醉話哪能信啊,再說,官場應酬而已,男人家小肚雞腸的作甚?”

我情急將他說成了男人,還罵他小肚雞腸。

這其一啊,他不是個男人,其二,他小肚雞腸本就不是一天兩天了。

他以為我不是來求和的,是來膈應他的。

他指著我,柔柔弱弱的小身板猶自氣得發顫,吼出了聲:“來人,給我把這嘴里吐不出人話的畜牲給轟出去,快!”

2

世人都瞧不上閹人,覺得他們腌臜污穢,只有我眼瞎心盲,跟了宋岑這么個狗太監。

男人啊,其實都是一個德行。

愛你的時候,甜言蜜語從不離嘴,如今得手后膩了,煩了,該打則打,該罵則罵,當年的海誓山盟全被喂了狗。

我同宋岑的孽緣,若追溯也得許多年前了。

若說我一個宮外之人,如何都跟宋岑這么個宦官扯不上關系的。

好巧不巧,我那年科考中了探花。

當朝女子可入朝為官,卻鮮少有女子能入這三甲之列的,我入了翰林,當時的皇帝蘇正卿又指派我去太子身邊當侍讀。

這侍讀之位本不該我一個女子來擔,但是我比那些同屆的愣頭青更深諳官場之道,才有幸進宮去禍害年僅十歲的東朝。

我初次踏入宮門之時正是宋岑來接的。

他那會也不過才二十有一,卻已然成了這宮中的太監總管。

那會他正低眉順目地在宮門前等我,風吹落樹上梨花,花下的宋岑姿容絕美,艷艷獨絕,若非他穿著一身內侍衣物,我差點以為他是哪座妓坊里跑出來的小倌。

我喚他一聲內貴人,他便也恭恭敬敬地喚我一聲女公子,聲音不似別的宦官尖細刺耳,輕輕柔柔的,倒也動聽。

像我這般居心不良之人在官場行走,總得與宮人搭上線,好探聽這宮內消息。

在我觀察了宋岑一個多月時間后,我到底選擇了宋岑。

只因宋岑這性子著實不是我們第一次見面時那般客氣恭謹,那向來是他對貴人的態度。

他這人啊,喜歡斂財,為人貪心,對其他宮人也向來沒什么好臉色,罵人極溜,也喜歡將自己當主子使喚別的宮人。

若狗真的能仗人勢,他這條狗絕對能竄上天。

一日太子不知又跑到何處躲懶去了,滿宮人找著他時,我卻是趁亂跟在宋岑后面,想找個機會同他說些交心話。

卻是七拐八彎地來到一處假山后面,太子身邊的一個宮婢似乎正等著宋岑。

這兒沒什么人,安靜得可怕,我便將一切全都看在了眼里。

那宮婢看不慣宋岑,她手上拿著某宮人被宋岑陷害后留下的證據。

這姑娘是個蠢的,手里攢著這么個證據,不去告發,反倒用來威脅宋岑試圖拿捏住他。

于是我眼瞧著宋岑把她生生掐死在懷里,假山旁是一片池塘,宋岑毫不猶豫地將尸體扔進湖中。

宋岑最初吸引我的有三點,一是他的容貌,二是他貪心,三是因為他是個徹頭徹尾的惡人。

惡人與惡人總是能互相吸引的。

我身邊不遠處有個小太監也看到了,在那小太監一聲尖叫才冒了個頭時。

我疾步上前捂住他的嘴用簪子劃開他的喉管,在血液噴濺而出的同時,我對不遠處愣住的宋岑道:“過來幫我把他也扔河里去。”

那是我與宋岑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交涉。

我們手上都沾了人命,池塘里沉著兩具死不瞑目的冤魂,我與宋岑則在池塘邊賤兮兮地相視而笑。

自此狼狽為奸了整整十余年。

3

朝中都不知我與宋岑的奸情。

他們不滿宋岑掌權,更不滿我當著宋岑的面唯唯諾諾,任他隨意拿捏。

朝堂那么多的死老頭合力圍攻我一個,整日致力于為搞垮宋岑各種獻計獻策。

他們卻不知,宋岑這憨貨不識幾個字,更不知他除了滿腦子陰毒心思與小聰明,也斷不會有什么為政大才。

如今朝中一切尚能井井有條,無非是宋岑只是我的擋箭牌,真正掌權的其實是我。

今日宋岑上朝,大喇喇坐在皇帝下首,一副還未睡醒的模樣,打著哈欠,支著腦袋瞇著眼接著做他的黃梁大夢。

朝中正因南方水患一事而爭執不休,到了最后,我裝作一副膽怯模樣上前輕拍了拍宋岑的肩膀:“宋大人?”

他到底醒了,不耐煩地瞅著我,我畏畏縮縮開了口:“水患一事宋大人如何抉擇?”

我與他若是未吵架,第二日上朝該說些什么早就該商量好了,如今我上前問他,就是想要他將事都交給我來管。

可宋岑還在氣頭上,他依舊一副頤指氣使的模樣,挑釁般地勾起我的下巴,陰森森開了口:

“我瞧謝太傅生得一副好模樣,也并非尋常女子,不若將太傅扔進河中,獻給河神,祈求河神庇護。”

“有神仙庇佑,這水患啊,自然能消除。”

其余朝臣面面相覷,劉御史帶頭的幾個老人當即怒斥成何體統,宋岑惹了眾怒,在朝堂上被斜飛來的笏板砸中額角。

下朝后,宋岑慣常威脅警告了一番年僅六歲的小皇帝,看也未看我一眼便一甩袍子憤而出了宮。

我將宋岑的車夫給換了,那馬車直直載著他到了我府上,宋岑于是被我的下人綁了扛上了我的床。

我回屋子的時候,宋岑一記眼刀已然飛了過來,我上前替他松綁然后揉了揉他被砸紅了的額角:“嘖,現在大人在我的地盤,理應任我拿捏,再橫小心我殺人滅口把你埋我后院。”

“你試試?”宋岑聽得我這句話,忽地就靠近我,伸手勾住我的脖子,笑得如一朵劇毒的罌粟。

我便趁這時照著他面頰給吻了上去,觍著臉開了口:“阿岑,我可稀罕你了,別生我氣了。”

宋岑這會也只能幽幽嘆了口氣,將我帶進他懷里:“謝君時,你在外面給我安分點。”

4

我向來不知道安分二字如何去寫。

第二天,我又背著宋岑去見了杜清若杜尚書。

她上次被宋岑的人從樓上扔下,正落在一處草地上,不至于摔死,卻也摔斷了一條腿。

若問我為何要去拉攏一個小小尚書,只因她是我兄長的故友。

不僅是故友,杜尚書還是個女子,如今女子為官本為常事,偏生這杜清若還要頂著一副男子模樣,學女扮男裝那一套。

這完全是多此一舉,害得宋岑誤會我同杜清若有一腿,我還沒辦法說清楚。

我去的時候,杜清若正拄著拐杖,瞧見我頓時就黑了臉,她問了我幾個問題:究竟宋岑是權臣還是我是權臣?掌權的究竟是誰?狼子野心的又是誰?

我自然不會傻到親口承認,只面上掛著假笑開了口:“杜尚書自個兒心中自然有所考量,用得著我說嗎?”

“那你任由你手里的一條狗逮著誰就瘋咬?宋岑這人雖然不太聰明,可畢竟是個陰毒性子,你拿捏住他,并不是個明智的選擇。”杜清若冷笑著提醒我。

在杜清若眼里,宋岑是傀儡,是棋子,是我手上的一只瘋狗,可她卻漏了一點。

我指節輕輕扣著梨花木桌面,聲調上揚不自覺帶了笑:

“是啊,宋岑是個徹頭徹尾的蠢才,見著哪個地方高便要往哪個地方爬,不會審時度勢,只喜捧高踩低,貪心不足,手段陰毒又沒腦子,所以他這般的人,爬得高,摔得自然也狠。”

“在這么個惡人橫行的世道,若沒有我,他注定是個輸家,也注定不會有什么好下場。”

“我看他唯一的好……怕只是對我的那顆真心了。”

一開始,我只把宋岑當成我在宮里的眼線,就是那種隨時可以拋棄或者隨時能賣了的眼線。

在我與宋岑的合作下,他不僅在太子飲食中下了慢性毒藥,還在蘇正卿耳邊說了我不少好話。

這事兒也只有宋岑敢做,只因這宋岑啊,一向只能看得見眼前的利益。

宋岑是個太監,得皇帝器重的太監,前朝宦官掌權攪得天下大亂,因而蘇正卿并不讓宋岑涉政,宋岑成了這太監總管以后似乎也只能止步于此了,可他這人貪心,想要得更多。

我與宋岑最初合作得相當愉快,只因我什么壞事兒都敢想,他什么壞事兒也敢做。

宋岑雖然是個小人,可他同時也是個美人。

我生出那么一點淫念也無可厚非。

那天他像往常一樣送我出宮門,宮道旁不知從哪竄出一只野貓,從我腳邊徑自穿過,我被這么一驚卻是一個踉蹌,宋岑便是這么接住我將我攬進懷里的。

宋岑比我高上許多,這身板卻著實瘦弱得很,我與他都摔在了地上,而他便被我當了墊背。

那會夜色零星,我趴在他胸口抬頭便看見他的臉,細碎月光透過樹縫灑落,照在宋岑的玉容上。

睫毛微彎,眼角微微上勾,那濃黑的眸子里劃過一絲不耐,卻在瞧見我呆呆看著他的模樣時倏而愣住。

若宋岑不是太監,是個小倌,我哪日路過窯子與他相遇,定然要為他贖身,金屋藏嬌。

可惜啊,這宋岑是宮里的人。

我鬼使神差地有了那么一點占他便宜的心思,便趁著這宮道無人,四周寂靜,把宋岑給強吻了。

可我未曾想到,這是惡人宋岑的生平第一次。

我當時拍拍屁股走得干脆,完全沒有任何要負責的意思在里面。

于是我第二日入宮的時候,宋岑就大言不慚地讓我做他對食。

這狗太監夠狠,敢威脅到他奶奶頭上。

有不少宮女私下里求宋岑做過對食,然而宋岑雖然是個太監,卻也是太監里心氣高的,本來對我沒什么其他想法的。

那天被我強吻了一番,便忽然開了竅,覺得我理應對他負責。

他又把我帶到那處假山邊,賤兮兮地盯著我笑:“當年我觀六皇子會有大出息,我就跟了他,果然六皇子成了皇上,如今我觀女公子你將來也能平步青云,所以我要女公子做我的對食。”

“將來女公子成了大事,我依舊是個奴才,可女公子成了我對食就不一樣了。”

宋岑打得一手好算盤,我懷疑我若不應下他,他當即能將我殺了滅口。

我向來只在意結果,不在意過程,這宋岑長得像朵嬌花兒似的,雖說是個太監,卻并不妨礙我喜歡他那張臉。

我答應他答應得干脆,還順勢捏了把他的面頰,笑得像個無賴:“那往后貴人可要多多擔待了。”

我同他是拴在一根繩上的螞蚱,若我們倆誰出了事,準第一個把對方供出來,說不清那時候是誰主動的,也說不準我與他那會心底究竟有沒有一絲喜歡。

于是這時間長了啊,我與他便如何都分不清了。

5

宋岑沒入宮之前的事兒我初時并不想知道,后來我發現我喜歡上了宋岑,多少好奇打聽過一些。

宋岑五歲進的宮,在那之前他是皇商宋家的小公子。

以前被寵在手心的,沒吃過什么苦。

所以進了這吃人的地方,被閹了也不長記性,哭了幾天以后依舊比誰都像個大爺。

五歲的小孩能懂什么啊,往死里打了幾頓后自然就聽話了,沒什么大智慧,但還是會比別人耍些小聰明。

沒人教他,自然不會懂什么禮義廉恥,心腸壞得很。

也不知如何卻被那六皇子看對了眼,成了那六皇子的走狗,殺人放火還斂財,六皇子逼宮登基成了皇帝,宋岑自然也如那雞犬升了天,在宮里橫著走。

再后來遇到了我教他做人,我同他在溯王逼宮時使了些小手段,坐收漁翁之利。

太子死了,蘇正卿和溯王也死了,宋岑逼著瀕死的蘇正卿寫了遺詔,我順利成了當朝第一個監國的太傅。

那時當今圣上不滿一歲,宋岑成了掌印太監后,殺了不少人,在人人自危的同時也將權力盡數攬于自己手中。

宋岑也因為我放了話寵著他,他做事向來沒輕沒重,絲毫不留余地。

我曾想勸他收斂著點,后來想想宋岑再如何也總有我為他擔著。

便也隨他去了。

我這么縱容他早晚得出事。

這不,當朝秦將軍的小兒子秦深曾在宮宴上向我表示過一番愛慕之意,雖被我婉拒,但宋岑記仇,當街攔下了秦深,言語羞辱一番后,讓秦深替他抬轎。

秦深是個武夫,還是個嫉惡如仇的武夫。

在宋岑從車簾內探出頭時便狠狠一鞭子抽在他臉上。

我聽得這事兒當即半夜去尋了宋岑,他將我關在外面不讓我進屋,我便在門外坐在地上隔著道門訓他。

“阿岑,往后你同我收斂一點,如今你擔著這么個奸佞名號,但并不是人人都畏懼你的,這世上啊,有得是嫉惡如仇的,不怕死的,這種人你該躲著點。”我在一邊循循善誘,隔著一道門看著他綽約的影子。

宋岑挺在乎自己的容貌的,他向來覺得自己是以色事人的典型。

隔著門我聽得他的聲音,試探夾雜著一二小心翼翼:“我若是毀了容,你還會像往常那般喜歡我嗎?”

向來趾高氣昂的一個人,只是面上被抽了一鞭子便質疑我對他的喜歡。

十幾年相依相守,互相扶持,哪是單憑著一張臉蛋就可以全部抹消的?

我臉皮甚薄,自然不會好意思同他說那些個真心話,我用哄孩子一樣的語氣哄他:“怎么會呢?我家阿岑毀了容在我心中都是傾城容貌,我可喜歡你喜歡得緊。”

他身影頓了頓,似乎想要回身開門,卻又倏忽頓住,嘴里沒邊地罵我:“騙子。”

而我趁他不注意的時候用簪子挑動門栓,將門給打開,他站在門邊,第一個反應就是捂著臉轉身背對我。

我上前一把扯開他的手,他面頰上一條血痕觸目驚心,在我心疼的同時,他似乎生了氣般推著我將我狠狠推出了門:“謝君時!誰讓你開門的?給我滾回去!”

宋岑脾氣如今愈發大了,幸虧我向來脾氣好,愿意寵著他。

若是他成了別人的情人,估計這情人當不成最后反成了怨侶。

我也沒逗留,轉身便走,連夜去了間藥鋪踹開那大夫的門,給他買了祛疤的傷藥。

回去的時候,我老遠便看見他開窗看著外面,神色隱有失落惆悵,清冷月光反倒襯得他愈發孤寂凄冷,哪怕面頰上有道傷痕,可依舊好看得很。

我隱在樹影中,聽得他一聲輕嘆:“這畜牲果然只喜歡我的臉,瞧見我如今毀了容,定然不想要我了。”

我不輕不重地咳了一聲,他忽然就抬頭朝我這方向看了來,那眼神好似漂泊離人找到歸處般,我不由得心間一疼。

推門進去,他撲上來抱住我,輕聲抱怨:“你怎么才來?”

我伸手掐了一把他的細腰:“剛才趕我走的是哪個混賬玩意兒?”

他自然不肯承認,只將頭埋在我懷里,他向來跋扈,這會卻像個孩子,低聲開了口:“君時,你怎么著都行,千萬不能不要我。”

6

要問宋岑如今這做派是跟誰學的。

一個是以前蘇正卿正兒八經封的李貴妃。

仗著受寵,那囂張氣焰無人能壓下去,在世的時候曾把后宮給鬧得雞飛狗跳。

宋岑說他學到了那李貴妃的七八分精髓,因而能將我這么個為情所困的癡心人折磨得欲生欲死。

第二個……便是那風月樓的小倌。

我同宋岑才確認關系那會,我除了沒事吃他豆腐,對他大多數時候都挺敷衍的,而宋岑向來是給點甜頭便能上天。

在宮中偷情時我親了他一口,他能將我按在樹上親得我喘不過來氣兒,他有時候出宮辦差能直接遞情信約我觀燈游湖。

宋岑的熱情讓我恐慌,偏生他同我好上以后,那眉眼間風情更甚往日,讓我總覺得他是那天上有地上無的人間絕色。

果然不出我所料,我的人告訴我,他有幾次出宮去了洛陽最好的妓館。

于是我逮著一回偷偷跟在他后面,搶先一步躲進了他訂的包廂的衣柜中,打算捉奸在床借此威脅宋岑。

他跟一個小倌一前一后進了屋。

那小倌搖著扇子媚眼橫生地朝宋岑處看去,嗲著聲道:“公子今天想學些什么?”

“還有什么能教的?”宋岑不客氣,喝著茶,這時候全然沒了面對我時的風情萬種,整個人端著,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睨著對方。

我看那小倌眼神帶著鉤子,看他一顰一笑那滿身的風塵氣,還聽他嗲著聲長篇大論了一番,如何欲拒還迎,又如何在男女獨處時占盡先機。

宋岑是個挺有耐心的聽眾,直到那小倌講到男女房事之時,宋岑才開始耐不住性子,說了聲:“不要講了。”

小倌驀地停下,抬眼好奇地打量著他,這眼神赤裸裸得好似要看穿宋岑。

我不知為何,在宋岑快殺人的時候將衣柜門踹了,憑空出現在他們面前:“我男人是你能看的?給我滾蛋!”

一個宦官,再如何不可一世,對自己的陰私都有那么一絲執拗的。

如今宋岑褪下內侍服,穿著一身青色袍子,頭發用一根簪子松松綰著,看上去像個公子模樣,自然不會想讓別人知道他不是個男人。

我出現得及時,自以為地英雄救美,攬著宋岑的腰,將那小倌給轟走。

宋岑的神色不太好,擺出一副人嫌狗嫌的嘴臉看向我,又看向那衣柜門。

宋岑為了成功勾引我,跟著那小倌學著做那人間解語花,初時除了熱烈大膽了些,倒也將溫柔解意的模樣偽裝得十成十,可如今他偷師被我抓了個正著。

惱羞成怒的宋岑第一次兇了我:“謝君時,你好得很。”

他拽著我的衣領將我一路拽下了樓。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

彼時恰是黃昏,他出宮甚少,帶著我七拐八彎,直到他自己繞得認不出路來,那會游人如織,他到底在一處橋頭停下。

這時候他似乎平復了心情,面上懊惱褪去,一臉倨傲地問我:“你如今什么都看到了,那你告訴我,你喜歡什么樣的人?”

宋岑這是長進了,知道誰付出真心誰就會成為被壓制住的那個,所以他想盡辦法要我喜歡上他。

我手中的折扇晃啊晃,遮著半邊臉,然后湊近告訴他:“我啊,喜歡美人,更喜歡懂些情趣,耍小脾性的美人,一嗔一怒最好能夠千回百轉,嬌媚動人。”

我自認為,美人就該有點脾氣,而不是一味迎合,這樣反倒少了那么一絲趣味。

宋岑似乎有所頓悟,他垂眸看我,眼尾上挑,有笑意一閃而過,繼而他一把搶過我的折扇,那扇子上面繪有前朝書畫大家的山水圖,我花大價錢買來的。

然后我就眼睜睜地看著宋岑沒有絲毫猶豫地將那折扇從中間撕開,那被分尸的折扇被他給隨意拋在一邊,懶懶看著我,那眸子里的纏綿勁兒跟方才的小倌學了個十成十:“是這樣嗎?”

三分意氣,七分輕挑,那勾人的神態讓人心動得很。

我其實挺想哭的。

于是我順勢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來:“我家阿岑當真與那些俗不可耐的人不同,真真……可愛得緊。”

我說可愛二字的時候已經帶上了哭腔,那是宋岑第一次嘲諷我:“謝君時,你這不就是欠嗎?”

7

宋岑第二天又不肯上朝,我陪了他一晚上,他便拖著我也不讓我上朝。

我跟他同時稱病如何都說不過去,本想將他給推開,可他那半醒的眸子就這么可憐巴巴地瞧著我讓我如何都不忍心拒絕他。

心想著將來我若真登上了這帝位那也是一個當昏君的命。

我陪著他睡到日上三竿,初初到了下朝的時候,有下人來報,那秦將軍領著那混賬兒子過來同宋岑請罪來了。

宋岑別的沒本事,報復仇人那是一等一地積極。

我見他來了勁,“騰”的一聲坐了起來,還不忘命令我給他更衣梳發,眉眼間陰狠勁兒十足,活像要把那秦深給剝了皮。

我提醒什么估計他也沒聽進去,氣勢洶洶地出門去尋晦氣去了。

我怕他出事,便跟后面悄悄看著,不想來人不僅有秦家父子,還有那杜清若。

秦將軍是個老狐貍,雖說是個武官,文臣那一套比誰都會,背地里也向來致力于如何扳倒宋岑,卻是生了個腦子不好使的兒子,明著把宋岑得罪了。

宋岑的要求挺簡單,就是秦深抽了他一鞭子,他要抽秦深百鞭子奉還。

秦深是個脾氣爆的,見不得宋岑這等小人脾性,要不是秦將軍一聲“逆子”,恐怕當場能讓宋岑血濺三尺。

這時候卻是那杜清若開了口:“秦公子抽了宋大人一鞭子,宋大人要百鞭奉還,那么……宋大人前些時日將下官扔下樓,宋大人是不是也得跳樓跳上個一百次?”

杜清若這么個山里出來的,不畏強權,也記仇得很,這次便似同秦深商量好的來找宋岑麻煩來了。

“本官扔你那是給你臉,你不感恩戴德,還想來找本官算賬?”宋岑倒也不慌,悠哉悠哉地坐那邊看著面前三人。

杜清若笑了笑,似乎意識到我躲在一側,那余光若有若無地向我瞥了來,她便也明著說:“下官不服。”

“來人,杜尚書這嘴兒挺欠,給他掌嘴!”宋岑拖長了語調開口。

宋岑這般模樣到底惹怒了秦深,熱血沖上了頭,也不顧秦將軍了,上前拳頭就要朝宋岑面上招呼。

我嚇得當即從那屏風后出來擋在宋岑身前,秦深沒留情,他一拳打在我背上,讓我差點一口氣沒喘上來。

宋岑急紅了眼,但我向來跟他說好了的,在外人面前他不得顯露半分我與他的關系。

他順勢抓住我半邊肩膀,我推開他,回身艱難開了口:“秦小將軍,有話好好說,別動手。”

秦深這孩子在邊關待久了,野得很,他曾揍趴了一個紈绔公子哥,我正好路過,差點被砸到,便擺了官架訓斥了他兩句。

也許是我向來人模狗樣,才情橫溢,他這般的粗人被我這樣手無縛雞之力的文臣吸引。

沒幾天就在宮宴上同我表達了愛慕之意。

我還未解釋我如何出現在此地,秦深便搶過話頭,他一把扶住我,瞪了一眼宋岑,問我:“疼不疼?”

我后背生疼,這會看著秦深我更是覺得人生無望。

但我自然不會說出來,我假笑一聲,充了回老好人,將這件事大事化小,秦深更是深感自責,覺得我替宋岑擋下這一拳定然是為他好,怕他打了宋岑被宋岑以后報復。

宋岑臉色一直不太好,到底看在我出面的份上,冷哼出聲,一甩袖子看都不看我一眼就徑自離開。

那天我送杜清若回府,我問他今日這一出究竟是何意,她笑道:“秦深這人沒什么城府,武功也高,最起碼他能快過宋岑身邊護著他的暗衛,還能抽上宋岑一鞭子。”

“為什么不利用他們倆人,由他們結下了梁子,借這么個由頭,讓秦深誤殺了宋岑?”

杜清若這么說,大概已經站在了我這一邊,她會看在我兄長的份上成全我的野心,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除掉宋岑,讓我從幕后轉到幕前,名正言順地掌權。

“不行,他如何死是我的事兒。”我拒絕得干脆。

杜清若嘲笑我:“宋岑除了張臉,還有哪點是值得你喜歡的?謝太傅啊,做大事之人若為了此等小人物行差踏錯,那你不若趁早辭官,都別干了。”

杜清若是隱世高人的徒弟,我兄長楚然年輕時大抵與她有過一段,只是杜清若未曾入世,而我兄長卻是一腳踏進了朝堂,兩個人也因此斷了聯系。

我兄長后來成了權臣,可他錯就錯在……他還想當個忠臣。

他捧了蘇正卿上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他從未生出異心,最后反倒落得一個不得好死的結局。

杜清若在我兄長死后十五年,也入了這朝堂,她是個聰明人,如今涉足無非是為了我兄長。

因而我向杜清若表明身份,還告訴她,我要同我兄長走一樣的路,可沒人教我忠義二字,我要攬權,要那龍椅上的人成為我的傀儡,還要做盡惡事以后,流芳百世,萬人夸贊。

杜清若愿意幫我,要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放棄宋岑。

8

宋岑來找我的時候,我難得小酌了兩杯,見著踏著夜色而來的宋岑,我恍然間有種隔世的錯覺。

他這會還在氣頭上,與我隔著一段不遠的距離,側頭問我:“疼不疼?”

與秦深問的一模一樣。

我回答卻是不同的,我聽他這么一問,便覺得后背又疼了起來,委屈巴巴地瞧著他:“疼,特別疼,你給我揉揉。”

這一下是替他挨的,他自然會比我心疼,于是我腦門上又挨了他一下,他氣勢十足地罵道:

“謝君時,你是不是傻,我閹人一個,賤命一條,他打了就打了,我有辦法整治他,你擋我跟前是想做什么,萬一你有個三長兩短……”

他說到一半驀地哽住,又剜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是要將我生吞活剝了般,只是隱隱有了水光閃爍。

宋岑向來都惜命,也向來把自己當回事,不讓自己吃半分虧,但……那都是未愛上我之前的事兒。

后來,他將我看得重要,便總避免不了因為自己是個閹人而覺得自己輕賤,哪怕他更容不得別人嘲笑他的身份,容不得自己被人輕視。

他不說,可我都知道。

這份感情見不得光,他總覺得是因為他宦官的身份,即便他在我面前如何驕橫不講理,他都未曾讓外人發現一絲一毫我與他相愛的證據。

這就是宋岑啊,愛得專橫坦蕩,卻也愛得比誰都卑微。

我喝了酒,不管不顧地上前,摟住他,踮腳鼻尖對著他的鼻尖,感受著他噴薄而出的氣息,輕聲道:

“你的命跟我的一樣重要,阿岑,我喜歡你,沒人比我更喜歡你了,能不能……別生氣了?”

宋岑沒因為我的一番胡話而感動,眼神游離的同時揪著我的領子把我拉至一邊。

然后我就瞧見他眉眼間升騰起火氣,大爺似的坐下,我也要挨在他身邊坐,他卻瞪我:“又喝酒?給我站著!”

“你自己喝了酒做什么混事你不知道?上次跟杜清若那王八羔子抱一塊兒,上上次差點被一個才入朝的小官吃了豆腐,你這次……”

我頭腦昏沉,嫌他聒噪,傾身上前吻住他,他睜大眼睛,這回再也騰不出嘴來罵我混賬,便伸手輕輕攬住我。

我愛他那張美人面,也愛他一身風情骨。

他既是這天下最俗最上不得臺面的閹人,卻也是嬉笑怒罵間能將我魂魄勾去一半的……我的愛人。

那晚我問他,是什么時候喜歡上我的。

這個問題,這幾年我問過他不止一次。

他睡得迷迷糊糊輕輕蹭了蹭我,含糊不清道:“你第一次告訴我有你在的時候。”

我與宋岑初時虛情假意好了一陣子,后來也慢慢磨出一絲真感情來。

當時李貴妃專寵,見不得宋岑一個閹人長得比姑娘還好看,也見不得我身為女子,整日往這后宮跑,覺得我倆都是想要禍主的狐貍精。

我在朝中左右逢迎,八面玲瓏,初初升了官,再加上我是太子侍讀,一時間風頭無兩。

李貴妃再沒腦子也知曉我是朝廷命官,輕易動不得,只是慣常諷刺我幾句。

而宋岑卻沒那么好運,被李貴妃喚去奉茶,李貴妃裝作被茶燙到手,命人折斷了宋岑一截指骨,指桑罵槐地罵宋岑是個空有一張面皮的閹人。

當時蘇正卿也在場,他任由李貴妃對宋岑惡語相向,再然后李貴妃挽著蘇正卿離開,私下吩咐宮人把宋岑衣服扒了,狠狠抽上一頓鞭子。

那天下著雪,我知道這消息的時候,我正教著太子讀書,彼時御花園里圍了不少人,都在圍觀宋岑。

他們樂于看著平日高高在上的宋岑如何赤身裸體地將自己的陰私徹底袒露在所有人面前,然后被一鞭又一鞭將他抽得體無完膚。

宋岑自始至終都面無表情,卻在瞧見我的一剎那,眸中出現一絲慌亂,身子也隨之瑟縮了一下,這事兒我本不該去管,宋岑與我之間沒什么感情,只有利用。

可我到底沒忍住,上前制止了對他動刑的宮人:“這宮中風氣便是如此?以辱沒一個宦者為樂?”

我仗著自己是言官,所言既是諫言,也是利器。

緩步走到宋岑身邊,將自己身上的披風解下,遮擋住宋岑的身體,在離他極近的時候,不動聲色地擦去他嘴邊咬出的血跡,輕聲在他耳邊道:“阿岑不怕,有我在。”

我救他大抵因為有些感情了,不忍心看他如此,卻也不忘用情人的口吻對他說我在,借此騙取他那顆微不足道的真心。

直到所有宮人被我斥退散去,那時天已經暗下來,我輕輕抱了抱他,他身子骨瘦弱得很,抱著的時候那骨頭也甚是硌人,他在我懷里到底沒忍住低低嗚咽了一聲。

我便什么話都沒辦法再說出口來,直到不遠處有小太監過來,我才松開了他。

我看著他被小太監背走時面上已然恢復了方才的面無表情,看不出來哭過,當著外人的面只平靜地對我道了謝。

我目送著他離開,他未曾回過一次頭。

其實后來我也有點后悔,不救宋岑,只是死了一顆棋子而已,于我沒什么壞處,可救了宋岑,我便要承擔一定的風險,也許我會功虧一簣,甚至為了他丟了自己這條命。

我因為救了宋岑一事被蘇正卿問責。

當時我怎么說的?

“臣是太子身邊的侍讀,自然得以身作則,這宮中的烏糟事本由不得臣來管,可若臣不管,讓太子瞧見了,太子會如何想?

太子將來要做明君,要做圣主,得明辨是非,皇上卻任由宮人濫用私刑,甚至在雪地中將內臣衣服扒光,又是想教太子什么?”

我當時逞了一時口舌之快,撇開我與宋岑的關系,反倒諷刺了一番蘇正卿這個皇帝。

我這話說得有理,但也惹惱了蘇正卿,沒被降職,卻也挨了一頓板子。

我與宋岑都負了傷,各自在榻上休養數月,再次見面已然過去很久。

我照常陪同太子讀書,出宮的時候,在我與宋岑慣常見面的那條路上,我被人一把拉扯進了旁邊花林。

宋岑將我帶進他懷里,在未反應過來時,已然有吻劈頭蓋臉地落了下來。

宋岑還是宋岑,只是他眼睛里多了一點別的東西,那東西包裹住我。

壓抑而隱忍,迫切卻也荒誕。

讓我在一瞬間忘了我的神魂究竟在何處。

我沉溺在他的那個近乎賭上一切的吻里,這一輩子再沒有醒來的一日。

現在想想,早在我還沒愛上宋岑的時候,在權力與宋岑之間我其實已經做過了抉擇。

9

朝中大事向來被處理得井井有條,沒出過什么大亂子,除了宋岑平日不修邊幅,不講道理,殺人如麻了點,倒也拿不出什么錯處。

我沒讓宋岑再折騰什么大亂子,只是在邊疆告急的時候,讓秦深領了兵,代替他老子去了邊疆抗敵。

我是故意的,宋岑因為這朝中沒了秦深礙眼,這幾天心情頗好。

今日教訓小皇帝時,還特意給小皇帝帶了宮外的蜜餞。

蘇瀾在第二天中了毒,太醫說宋岑給蘇瀾的蜜餞里下了毒,而那毒藥正是當年我與宋岑毒殺太子所用的慢性毒藥。

只是這毒劑量更大些,足以讓一個孩子性命垂危。

小皇帝蘇瀾是一個昭儀生的,他母妃在他登基前就被宋岑殺了,蘇瀾那時候還在襁褓之中,什么都不知道,跟一個小孩子談所謂的國仇家恨也真真為難了人小孩。

在我看來,小孩子從小開始教最不容易長歪,讓他越依靠我,將來才更好掌控。

卻不想他忽然中了毒,還是之前毒殺太子時所用的毒藥。

本來被我極力平衡的局勢卻又在這一刻被徹底打破,朝中言官正對著宋岑口誅筆伐,甚至有不少人勸我趁此機會狠狠打壓宋岑,讓宋岑再也沒有機會翻身。

除了我,所有人都想讓宋岑死,只不過他們畏懼他的狠辣他的權勢,如今有了可以除掉宋岑的契機,沒人愿意放棄。

宋岑那幾天難得未曾出門,就連我都不見,我命手下暗衛寸步不離地守在宋岑身邊。

我當天去踹了杜清若的門。

“這事兒是你干的?”我質問她。

她點頭:“給了你那么久時間,我以為你想清楚了。”

“我都說了我自有考量!”我上前就拽住她衣領。

“當年,我從侍讀一路升至太傅,勾結溯王誘其謀反,然后溯王攻入皇城,我設計讓溯王和蘇正卿都死在了叛亂里。

是宋岑用病重的太子威脅蘇正卿要蘇正卿寫下遺詔,讓蘇瀾登基,讓我攝政,若沒有宋岑,我未必會有如今的一切!”

“但宋岑自始至終都只是你的棋子,靠著棋子奪權上位,這不都是應該的?如今利用完了,還是趁早扔掉為好。”杜清若說得理所當然。

是啊,宋岑一開始只是棋子。

我時常會問宋岑是何時喜歡上我的,可宋岑卻從未曾問過我是何時喜歡上他的。

橫亙了那么多年,我想,有些事情在我與他相遇那一刻開始,就已經走向了誰都無法預知的終點。

當年,太子病重,蘇正卿追究下毒之人時,溯王的兵已經逐步攻向皇城,蘇正卿已然無暇他顧。

后來宮變,溯王在兵亂中被我的人一箭射死,而蘇正卿呢?他當時被刺客的匕首刺中,卻還未死,宋岑在他面前掐住太子的脖子,逼蘇正卿寫下遺詔。

蘇正卿算不上一個好君主,夠狠,也夠絕情,如今就算將死,也不會讓宋岑好過。

宋岑去拿詔書的時候,蘇正卿拔出插在自己身上的匕首刺進了宋岑的身體。

我趕過去的時候,蘇正卿與太子都已經死了,宋岑處理得干干凈凈,未曾給我留下一絲后患。

我紅著眼睛,對著杜清若道:“你知道嗎?那時候他腹部插著一把沒柄的匕首,坐在蘇正卿的尸體旁邊,本來已經沒了任何生氣,卻在見到我的時候,眼里劃開一絲暖意。”

“他像個孩子似的,將那詔書珍而重之地放到我手里,我從來沒見他笑得如此開懷過,他邊嘔著血邊跟我炫耀,他說他讓蘇正卿寫了遺詔,往后這朝中的一切全都會是我的。”

“我想不通他最后為什么沒有為自己考慮過一絲一毫,反倒為我鋪平了道路,我想不通他明明就快死了,為什么還能笑得那么開心。”

“我那時候心揪著疼,我覺得自己喘不過氣來,他手里的詔書不重要了,所有的一切在那一刻似乎都不重要了,我只想讓他活著,不惜一切代價地活著。”

杜清若倏然愣住,她想上前扶我,卻被我一把推開,我一把抹干眼淚,一字一頓地開口:

“在那一刻,可能我覺得快要失去他了,所以我十分地確定,我啊比誰都要喜歡他。”

他嗜睡,身體也不是太好,我也向來縱著他,向來覺得,我有能力保住他。

當年我能從地獄將他拖回人間,這次同樣也能護著他一生無虞。

10

當年太子中毒,沒有證據證明是宋岑做的,如今蘇瀾卻中了同樣的毒,似乎如何都說不清了。

宋岑躲了我數日,我今天回府的時候,他還是來找了我。

他正站在府外一株梧桐樹下,手上提著燈,眼眸微微低垂著,身影修長,柔和燈光映在他的臉上,在氤氳夜色里隔著一層輕紗,讓人看不真切。

我原本惶然不安的心到底平復下來,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輕聲喚道:“阿岑。”

他聽到我的聲音,向我這看來,原本沉寂的眸子顯出笑意,他說:“君時,你過來。”

我依言走了過去,在咫尺之遙時他伸手,攬過我的后頸,讓我的頭挨在他肩膀上,我能感受到他隨之垂落的熾熱目光。

他撫著我的發,一聲嘆息隨之融在夜色里:“什么都沒發生的時候,我總覺得,我會陪你很久,可如今想想,我總有一天是要離開的。”

平日被我縱容得最多的便是他,最會吃醋捻酸的依舊是他,他向來將我看得比誰都重要,哪怕他再瞧不上自己,也從未說過什么想放棄我的話。

宋岑這會純粹是腦子不太清醒。

我一巴掌掄他頭上,兇他:“給我好好說話,別在這給我尋晦氣,你能活著,能陪著我長命百歲,誰讓你離開了?”

他忽地輕笑出聲,問道:“蘇正卿的手段與你相比,如何?”

“他……”我正要回答,他卻驀地打斷我,似乎壓抑著什么,他說:“他再狠,再如何玩弄人心,他都棋差一著,他沒你狠心絕情,沒你心機深,更沒你的籌謀深算,這輩子,他注定保不住這帝位。”

他說的話是當年李貴妃被賜死的時候我同宋岑說的,他一字不差地都替我記著,只是我想不通他為何會在如今說這些話。

他下巴貼著我的鬢發,我伸手輕輕拍了宋岑的面頰:“所以啊,沒什么是我護不住的,這事兒你委屈幾天,我保準讓它翻個篇。”

宋岑今天情緒不是太高,我將他拉去了就近的酒館,我與他都戴著帷帽,選了臨河的一間廂房。

宋岑不喜我喝酒還有個原因,以前蘇正卿還在位時,他出宮我便總是誆他去喝酒解悶。

宋岑向來不勝酒力,往往等他徹底醒過來時,他早就在酒樓的廂房里,囫圇間被我扒去衣服,我同他肌膚相親睡在榻上,皮膚上盡是吻痕肆意。

這讓宋岑格外覺得自己沒面子,畢竟他不是個正常男人,喝了酒這控制權還要盡數落在我手里。

后來經過一些混賬事兒以后,他更是篤定了,我喝了酒鐵定是個親爹都不認的色胚。

可今天他卻答應得輕易。

那晚我喝得挺多的,他卻未曾喝過一口,就只是看著我,最后我坐在他腿上摟著他脖子,噴了他一臉酒氣,他才拎著我的后脖子,一臉嫌棄地罵我丟人。

“你怎么總是兇我?”我一嗓子嚎了出來。

“因為你愿意慣著我,我這脾氣都是你給養出來的。”他說得理所當然,還不忘沒輕沒重地拍了拍我的臉,讓我清醒清醒。

“你是一步步爬上那個位置的,定然受了不少苦,我就想著啊,之前從來沒人疼過你,你遇到了我,我總要寵你一輩子的。

我要讓你一生順遂,讓你執掌著一切生殺大權,再沒人敢欺負你一絲一毫。”我說得認真。

外面畫舫上有人在撫琴,悠悠揚揚順著晚風傳了來,水面上有數只河燈零星,微弱燈火映照進宋岑波光瀲滟的眸子里。

宋岑卻在這時候將簾幕拉下,隔絕掉外面的一切喧囂。

“君時,在你之前,我曾經想過,若有人能向我顯出那么一絲一毫的善意,我總該不至于是后來那副模樣,他們待我不好,我會千倍萬倍地還回去。”

他說得極慢,還不忘將我手邊的酒壺給推遠。

我醉醺醺地問他:“那對你好的人呢?”

“用命去還他。”他瞇眼笑了開來。

他說得輕易,有什么無法言明的情緒撕扯著我,我直勾勾瞧著他,到底什么也未曾說出口,只抱緊了他,生怕他下一刻便會消失在我面前。

宋岑這一生,似乎除了我,幾乎未曾經受過別人的善意。

就像一個溺水的人,抓不住任何一塊浮木,于是他任由著自己往下沉,直到有人愿意拉上他一把,他便能不管不顧地舍棄掉自己的一切。

我兄長初入朝時,和我走的是一樣的路,他當年當的是蘇正卿的侍讀,但他跟我不同,他是個真正的君子,入宮沒多久,曾經救過一個小內侍。

那日應當也是一個雪天,在多年前楚然的描述里,我大抵能想象出當時的情景。

年輕的士子路過一處宮殿,不經意間看到了那個跪在雪地里的內侍。

重重風雪遮住了他的雙眼,壓彎了他的脊梁,而他身上血痕蔓延,已然浸透了他單薄的里衣,另一個老太監用鞭子抽著他,一遍遍地問他認不認錯。

那小內侍長著一副清秀的少年模樣,面色慘白,身體似乎已經凍得僵硬了,可能下一刻就會死在雪地里。

我兄長楚然同我說這些的時候,我也還是個有人疼著的姑娘,聽不得這些我未曾經歷過的殘酷與苦痛。

我攛著自己的衣袖,紅著眼睛小心翼翼地問楚然:“那……后來怎樣了?”

后來啊,楚然從老太監手里救下了他,將自己的衣服蓋在了小內侍身上,抱著他到了蘇正卿處,求著蘇正卿救下這小內侍。

那時的雪應當很大,和多年后我在雪地里救下宋岑時一樣大。

楚然說那少年在雪地里跪了一天一夜,被打得遍體鱗傷,他都未曾掉過一滴眼淚,卻在他救下他,將他抱起的時候,哭得像個找不到家的孩子。

那少年后來便留在了蘇正卿殿中當差。

時光一晃而過,蘇正卿成了皇帝,而楚然也被冠上謀反罪送上刑場。

我兄長斬首那天,我在夜里偷偷跑去刑場想給他收撿尸體,卻在那看見了一個穿著內侍服的男人,那時天色太暗,我不敢現身,就躲在一邊遠遠看著他。

我看他為楚然親自收撿尸骨,明明再瘦弱不過的一個人,就這么背著尸體,手上抱著楚然的頭顱,一直走到城郊外,在一處開得極茂盛的梨花樹下,蹲下身,將楚然的尸身小心翼翼放在一邊,為他擦干凈了面上血污,甚至還拿出了一件楚然慣常愛穿的白袍替他換上。

他將尸身拼湊,然后就用自己的一雙手,在樹下徒手挖著坑。

我在不遠處躲著,親自看著他將楚然葬在那株梨樹下,未曾立碑,就只是在臨走前用那傷痕累累的手折了一株梨花放在他墳冢邊。

那時天光初現,我到底借著那光亮看清了他的面容,以及我多年未曾忘卻的一雙眼。

他未曾回頭,而我則一直目送著他離開。

11

我打算給宋岑找個替死鬼。

宋岑的勢力便是我的勢力,我在外人面前看似用了雷霆手段,打壓宋岑,當天便將宋岑給軟禁在府上。

那是我同宋岑商量好了的。

我向來疼宋岑,他磕著碰著我總得心疼老半天,如今才不過被軟禁了數日,我就坐立不安起來。

一方面他被我軟禁,沒辦法私下去瞧他,一方面我又擔心他鬧了脾氣沒人哄他。

如此折騰了數日,蘇瀾徹底醒了,身體虛得很,我便趁此機會拿住蘇瀾身邊的一個宮人,捏造了新的證據,將所有罪名安在了她頭上。

朝中不少人勸我在這時候除掉宋岑,都被我裝傻糊弄了過去。

我又在蘇瀾那逼著他對了一遍口供,讓他親自指認身邊的宮人。

當第二天上朝的時候,那宮人的舌頭已經被我割了,她說不出話來,只能嗚咽著搖頭。

宋岑便是在此時上殿的,我與宋岑在外向來能撇清楚關系,他進來時我只面無表情地瞧了他一眼,那官袍空空蕩蕩的,看著似乎又瘦了。

而他目不斜視就這么慢悠悠站在了殿中,還是慣常的那副欠抽模樣,誰都懶得瞧上一眼,在殿中也不行禮,就只是漫不經心地欠了欠身。

我佯裝惱怒,訓斥了宋岑兩句,然后才意思意思問了宋岑幾句話,最后呈上了從那宮人屋子里搜出的毒藥。

我揚言這是鐵證,一邊說著這宮人是如何作案,一邊抬眼看向了蘇瀾。

我要蘇瀾親口承認他看見那宮人將毒藥混進了他的蜜餞里。

我總是太過自信,以為所有的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

我看著蘇瀾,卻聽得他指著宋岑開了口:“是宋大人,我親眼看著時常跟著宋大人的一個內侍將毒藥放在錦橦姐姐屋子里的。”

那宮人名喚錦橦,已經在蘇瀾身邊服侍了數年有余,我那么多年對蘇瀾的控制到底沒能抵得過他與身邊的宮人朝夕相處。

當下,所有的一切全都再次指向宋岑。

別的官員都要我治宋岑的罪,我在所有人對他千夫所指的時候,再次朝他看了去。

他這時候……應當是怨我的吧,可他面上卻是一派平靜,甚至唇邊還帶著一絲笑,向來目中無人的他這會到底跪了下來,一字一句承認道:

“先太子的毒是臣下的,如今皇上的毒依舊是臣所下,是臣貪權貪生,狼子野心,請圣上降罪。”

我只是命人除去他的官服將他關進牢里,容后發落。

那夜,我將牢里的人全部支走,去瞧了宋岑。

我想告訴他,這忠臣我不愿再做了,我要同他站在一處,做徹徹底底的亂臣賊子,被人唾罵也罷,遺臭萬年也好,不管如何,我都不會放棄他。

可當見到他,我什么話都說不出來了。

他穿著一身白色里衣,將自己縮在一處,以保護性的姿態緊緊抱著自己,墨發披散,逶迤了一地,他面上沒什么情緒,和當年他重傷坐在一地尸體中一樣。

我輕聲喚道:“阿岑。”

他意識到我來了,抬頭朝我看來,眸中隱有一絲笑意彌散開來,他先我一步開了口:

“我挺慶幸你不是真的喜歡我,你若喜歡我,定然舍不得殺了我,我也會誤了你的大事。

你若不喜歡我,愛的只是這張臉,那我死了以后,你沒了我這么個閹人的掣肘,你可以找千千萬萬個美人,你會忘了我,快快活活地握著你手中的權柄去過下半輩子。”

他以為這一切都是我謀劃的,以為是我給蘇瀾下的毒,以為是我指使蘇瀾指證的他,他以為我從來都不曾喜歡過他。

我嗓子哽得說不出話來,過了許久才平復了情緒,輕聲問:“你憑什么覺得我不喜歡你?”

“在李貴妃死的那天,你說……如果你是蘇正卿,定會比他做得更好,比他更冷心冷情,也比他更情深不渝。

在那一刻,我就已經明白了我的作用,我也早就做好了為你而死的準備。”他看著我,柔聲開了口。

我當年是說過這些話,他卻替我記了那么多年。

他慣會演戲,飛揚跋扈,驕橫難纏,他學著當年宮里得盛寵的李貴妃,仗著自己的身份可勁地作,會指著我鼻子罵,也會想盡辦法在我惹他生氣的時候給我難堪。

只因當年李貴妃如何鬧騰,蘇正卿都未懲治過她,堂堂九五至尊將所有溫柔都給了李貴妃。

似乎明面上看,一個仗著被喜歡興風作浪,另一個則因為深愛著沒有任何底線地寵著。

宋岑跟我說這么個舊事的時候,眼里神色難得黯淡,他曾經因為得罪了李貴妃被生生折斷一截指骨,在他為蘇正卿效忠了整整七年的份上。

宋岑說,他以為他們是相愛著的。

可最后的結局呢?

蘇正卿借著李貴妃之手,逐一除掉了她的父兄,她的家族,最后一條白綾,沒有任何留戀地將她給賜死。

我知道宋岑愛著我,唯一算錯的便是他不知我愛著他。

他初時為自己而活,沒心沒肺利用我,卻在真正喜歡上我以后,覺得自己低賤到了泥里。

他一直當自己是個閹人,是個人嫌狗嫌的太監,哪怕我說了無數次深情不渝的話,哪怕我救過他,不止一次地告訴他,我愛他。

他也從來都將自己代入成李貴妃,將我當成那蘇正卿。

他其實在揣摩人心的時候聰明得很,慣會多想,所有的局勢疊加起來,都讓他覺得,我對他所有的縱容只是喜歡他那副好看的模樣,只是想讓他擔下一切惡名,成為一個替死鬼。

他早就做好了死的準備,他所有嬉笑怒罵,吃醋捻酸也只是去極力造了一個我愛他的假象。

他緩緩起身向我走來,隔著那欄桿伸手輕撫著我的臉,他笑起來的時候,絕色面容帶了誰都沒法比的風姿:

“君時,你總會殺了我,而我……也總有一日會心甘情愿地為你去死。”

12

宋岑被我保了下來。

我用錦橦的命嚇唬蘇瀾,到底讓他改了口。

只是所有人都只相信最初蘇瀾所說的話,我則力排眾議將宋岑從牢里放了出來,甚至當著那么多人的面,親自扶著他上了馬車。

自那日以后,我再沒想瞞著我與宋岑的關系。

這忠臣沒辦法做,那我干脆做個徹頭徹尾的奸臣。

宋岑還是那掌印太監,而我依舊是當朝太傅,一切似乎都沒變,只是所有人都在背地里議論我與宋岑之間的關系。

宋岑那夜在牢里同我說的話他再沒同我提過,還是和往常一樣,上朝打人罵老婆,除了更黏乎了點,也沒什么錯處可挑。

只是這朝中到底有人質問我,甚至說我是如今這一切的幕后推手,不止一次地在朝堂上怒斥我同宋岑狼狽為奸,欲圖奪權篡位。

我本想親自處置他們,宋岑卻看準了時機,總是先我一步地做著這個惡人。

我問宋岑,如今我與他是一樣的,他替我殺了人,這罪名依舊是我來擔,又為什么還要多此一舉?

他就只是抱著我滿不在乎地笑了笑,說:“惡事我做慣了,剛好給你省點心力。”

在那之后的一段時間里,我依舊毫不避諱地說愛他,一遍又一遍告訴他,我沒辦法失去他。

若宋岑初時覺得我在利用他,那么如今我拼盡自己的前程與多年謀算保下他,他總該明白我的心意。

總該知道,我與蘇正卿是不同的。

那會朝中暗流涌動,我盡可能壓下謠言,平衡各方勢力,而杜清若也憑著自己能力一路升至了御史之位。

幾個月后朝中收到一封軍報,秦深打了敗仗,退守黎城,我朝三千士兵被敵軍生生活埋。

秦老將軍連夜請命帶兵去找自己的混賬兒子,而杜清若在這時尋我,讓我同去。

她讓我去一趟戰場監戰,最好再打個勝仗,回來后總能挽回一點我已然不甚好聽的名聲。

我怕宋岑舍不得我,有過些許猶豫,杜清若卻是絲毫不留情面地將手中的筆向我砸了來:“那我給你選,你是要殺了宋岑還是去戰場?”

如今,我與杜清若都知道,只要殺了宋岑就可以解決一切問題,但我始終不曾答應。

我后來跟宋岑將這事兒說了。

我本以為宋岑知道我要去戰場會撒潑撒上幾天,卻沒想到他答應得輕易,還親自給我收拾了行李。

這下我自然又不高興了起來,拽著他衣袖問他會不會舍不得我,他語氣甚差地開了口:“你想走我還能攔著你不成?”

見我瞪他,他這才軟下聲音來,眼睛彎得像月,揉了揉我的頭頂:

“你這一去,路途遙遙,我不跟著你,你一定要照顧好自己,天冷時多添衣,若受不了這邊關苦寒,趁早給我回來。”

這是第一次,他主動放手讓我離開。

他擔心我,我卻更擔心他。

不知道我不在他這脾性會不會被人欺負,不知道他想我的時候會不會好好吃飯就寢,也不知道這一去,他得等上多久。

我沒有放棄那么多年來所求的權勢,卻也極力在為我同宋岑掙一個未來。

我離開的那天,下了雨,他撐著傘來送我。

我坐在馬上,看著他自雨幕里緩緩走了來,用帕子踮腳為我擦去面上的雨水,紅色骨傘下那雙眼睛偏生在這時候顯得比誰都要璀璨奪目。

我毫不避諱地放低身子在他面頰上印了一個吻,在眾人的抽氣聲中,我復又坐直身子,輕聲道:“阿岑,早些回去,莫要著了涼。”

他空落落的一聲笑就這般融進了雨里,他最后看了我一眼,點頭:“好。”

然后撐著傘徑自離開,我則駕馬與他背道而行,忽地心有所感停下來回了頭,便看著他愈行愈遠。

青色身影蕭疏纖長,他走得極慢,我便目送著他漸漸消失于我的視野之中。

他依舊沒有回頭看上我一眼。

13

邊關苦寒,而這場仗是我未曾想過的慘烈。

雖說我無須上戰場,只是在幕后指兵點將,卻也將那些兒女私情與權謀斗爭拋在了一邊。

直至戰事平穩,我才攜著一對輕騎提前回朝。

是蘇瀾帶著眾臣親自迎的我,只是那么多人里面,卻獨獨沒有宋岑。

我這會已經疲于應付,在敷衍幾句后,到底開口詢問:“宋大人如今在何處?”

有官員在這時開了口:“還請謝太傅寬心,謝太傅收買的殺手已將閹人宋岑伏誅。”

過了許久,我才輕聲反問:“你說什么?”

“宋岑已被伏誅。”那聲音再次響起,我已然聽得不甚真切,耳中嗡然作響的同時,看向了站在不遠處的杜清若。

她低著頭,加重了聲音提醒我道:“太傅忍辱多年,甚至委身宋岑博得其信任,如今大權收回,宋岑也已被太傅留下的人殺死。”

我費盡心思地從他身邊離開,又是為了什么呢?

我隨即輕笑一聲,借此隱藏了喉嚨間的哽咽:“那便好。”

當天設了宮宴,我佯裝若無其事,直至宮宴散去,才私下尋了杜清若,緊緊拽著她的袖子,一遍又一遍地問:“我的阿岑在哪呢?”

在選擇這條路的時候,我不止一次地想過,我同宋岑會不得好死。

這樣的想法一直持續到我掌了權,控制了幼帝,所有人都被我踩在了腳下。

這時候,似乎并沒有什么值得畏懼的了,過往千難萬險我都和宋岑互相扶持過來的。

他成了權宦,我也成了權臣。

我如何都沒想到,他會死在一場所謂的由我謀劃的刺殺中。

她面上似有不忍,到底嘆息出聲來:“你走后的第七日,宋岑回朝的路上,被你派去護著他的暗衛殺死的,一刀割了喉嚨,走得沒什么痛苦。”

殺了他的人,是我派去護著他的人。

聽得杜清若如此說,我到底明白過來。

除了他自己,沒人能要了他的命。

那些暗衛認主,跟了宋岑,宋岑便是他們的主人,宋岑讓他們偽造一場由我組織的刺殺,順勢讓自己死在了那場刺殺中。

如今朝中人人都說我是為了除掉宋岑才自愿委身于他,數月前不顧一切救他只是為了博取他的信任,趁機收回他手上的權力。

后來我去了邊關,臨走前也是我親自吩咐手下除掉的宋岑。

宋岑打得一手好算盤,他這一死啊,所有人都知道,我為了除掉他這個權宦,忍辱負重,苦心孤詣,我的忠心日月可鑒,無人再敢質疑分毫。

那么多年,從來都是我看著他離開,他沒透露過一絲一毫的不舍。

如今就算死,也是一樣的,不給我任何挽回和緬懷的余地。

想來也的確殘酷得很,我喜歡了他那么多年,就差將自己一顆真心盡數剖給他看。

可他啊,到死都不覺得我喜歡他。

他的尸體被朝中恨透他的官員拿去喂了餓狼,杜清若找到他的時候,已然只剩下一片血肉模糊的爛骨。

我那夜抱著宋岑的骨灰,在長廊下坐了許久,固執地等著什么,卻終究未曾等來他。

宋岑前半輩子向來活得比誰都憋屈,后來遇上了我,總還當了回權臣,做了回主。

他在未與成為侍讀的我相遇之前,興許只做了兩件好事。

一件是為我兄長收尸撿骨,另一件便是在我兄長死后,楚家抄家時趁亂將我給抱了出去。

那夜過得挺長的,我趴在他懷里,初時未認出他將他肩膀咬得鮮血淋漓。

后來借著火光認出他那雙眼睛后,便又摟著他脖子哭得泣不成聲,還差點因此引來了四處搜尋我的官兵。

宋岑一直不是什么好人,他當時記仇得很,在安全后二話不說把我放下來,對著我面頰就狠狠抽了我一巴掌:“你這小娘們是屬狗的?”

愣是將我給說得愈發委屈起來,而他卻將一袋銀子塞進我手里,沒什么好氣地開口:

“你想要給楚然報仇,你就自己想辦法好好活著,最起碼活出個人樣來,將來入朝為官,一步步往上爬,再想辦法弄死你的仇人。”

“別想當個好人,這世上,好人都像你哥哥那樣不得好報的。”

他說完就把我給扔下了。

他說的話我至今都記得,以至于后來我當真改名換姓入了朝堂,當真想著打敗皇權,成為做主的那個。

我當了侍讀,第一次進宮的那天,只一眼我便認出他來。

可他卻未曾認出我。

后來相偕十幾年,我從來未曾向宋岑表明過自己的身份,宋岑也從未曾問過我的過去。

他不知道我是當年被他救下的那個小姑娘,便也并不知道,我早在一開始,便對他有了一些無法說清道明的感情。

后來再相遇,我自欺欺人地利用他,直到那些壓抑著的情愫再也無法控制,我到底承認,我是真心喜歡他的。

有些事兒,從一開始,便注定了。

宋岑這輩子始終沒能成什么大事,他甘愿當一顆捧我上位的棋子,因我而生,又因我去死。

活得明白,總還佯裝糊涂。

他對我從未透露過一絲不舍,離開得自然比誰都要干脆。

宋岑是個狠人。

我終究還是棋差一著,生生將他給弄丟了。

尾聲

謝君時離開的那天,下了雨。

杜清若在府里看著書聽著外面的雨打芭蕉聲,卻不想等來了撐傘而來的宋岑。

也難怪謝君時喜歡宋岑那副容貌,遠遠看著,青衣紅傘,艷艷絕色。

宋公公宋岑這輩子都得落下一個以色事人的口實。

杜清若對情愛理解得不算太透徹,她只是覺得若宋岑死了,謝君時會跟她拼命,因而早就放棄了再針對宋岑。

杜清若知道宋岑一向跋扈不講理,她以為這次宋岑是來找她麻煩的,可宋岑卻沒有端架子,只是同她禮節性地笑了笑,“杜……姑娘?”

他試探著問,杜清若也不打算瞞自己是個女子的事實,只點頭等他接著說下去。

他說:“我想知道,我活著……究竟會不會影響到君時?”

杜清若不打算瞞著宋岑,實話實說:“你如今活著,已然被有心人發現端倪,謝君時這么多年的謀劃將盡數成空,本來亂臣賊子是你替她做了的,但現在亂臣賊子反倒會成為了她。”

“你也知曉,古往今來啊,這搬上臺面的亂臣向來都是活不長的,而謝君時那么多年,一直都只想做別人口中的忠臣。”

杜清若一心想要宋岑死也是這么個原因,宋岑在,始終都危險得很,既然想要權力,那別的情感更應該往后挪挪讓個位子。

宋岑雙眸明澈,勾唇時又帶了一絲惆悵,他將杜清若該說的話接著說了下去:“那么多年,君時借我落下了懦弱卻愚忠的名號,她早該將我除去了。”

“我若死了,一切都可以順理成章,她會借著我的死,將權力盡數掌控在自己手里,她的德行無失,忠心更是無可指摘,她能徹底地成為一個所有人以為的忠臣。

但如今她為了救我,讓所有人都知道了,她才是那個真正的權臣。”

杜清若看著宋岑,有一絲錯愕,她跟謝君時背地里都不止一次地罵過宋岑蠢貨,但他其實聰明起來比誰都剔透。

誰都不知,這么多年,他究竟是真的蠢,還是真的大智若愚。

“你來問這些是想做什么?”杜清若將書合上,抬眼直視他。

宋岑似乎被這一問給問笑了,他起身,長眉舒展開來,明明說著生死攸關之事,他語氣卻輕松得很:

“當然是……為了她去死,如今只有她的人殺了我,才能挽回她為我丟失的一切。”

“她喜歡你。”

“我知道。”

“她將你看得比自己的命都重要。”

“沒有誰失去誰是活不下去的。”

宋岑說到這起身打算離開,杜清若從未曾看過這么一個人,用那般溫柔的語氣輕易地說著自己將死的消息。

她這時候恍然明白了,謝君時為什么將宋岑看得如此重要。

這兩個人啊,一個比一個癡心,一個連權勢都擱在一邊,一心讓對方去活,另一個卻又一心為了對方讓自己去死。

杜清若本不想再問,可她到底沒忍住,問了他:“為什么?”

宋岑想了想:“她要為自己落下一世盛名,她要權勢,要地位,她這一生都走得極好,未曾落下一絲一毫的污名。

可我終究是個閹人,是個奴才,我可以放下一切地去喜歡她,但……我不想成為她落敗的理由,不想她造就的光明磊落的一生到最后卻被我毀去。”

“她總該得到最好的,而不是跟著我這么一個閹人。”

他離開的時候,雨下得更大了,宋岑的青色衣袍像極了雨后天青的色澤,寬大袍子披著一身瘦骨支離,他留下了此生對杜清若的最后一句話:

“說來也是緣分,她也許忘了,可我一直記得,當年我救下的那個姑娘是她,不知道是不是當年我打了她一巴掌的報應,后來我不僅喜歡上了她,我還要用一輩子去還她。”

“可遇見她,我到現在都未曾后悔過。”

宋岑什么都懂,什么也明白,他只是不愿說。

三日后,宋岑遇刺身死,連平生最后一面都未曾讓謝君時見到,離開得比誰都干凈利落。

到頭來,他制造了一個至死都覺得謝君時不喜歡他的假象,讓謝君時以為他拋下她,是因為不信任她。

他們之間的感情并非終結于所謂的信任,而是終結于世俗,宋岑宋公公這輩子都跨不過世俗這道坎。

擬結百歲盟,忽成一朝別。

宋岑到底選擇為了他的愛人從容赴死。


更新時間:2025-05-23 16:26: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