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家最終做出讓蘇明理和蘇明志一同讀書的決定。
就像一塊巨石投入了平靜的湖面,迅速在蘇家所在的這個小村落里激起了軒然大波。
村里人對此議論紛紛。
他們對蘇家的“瘋狂”舉動指指點點,各種風言風語更是沒有停歇過。
“老蘇家這是鐵了心要把家底都折騰光啊!一個蘇明志念了這些年連個響動都沒有,現在又搭上一個七歲的娃娃,真是不知所謂!”
“可不是嘛,我聽說蘇大山家的大兒子蘇明德,為了供兩個弟弟讀書,都快把自己當牲口使了,整日累得跟條狗似的,圖啥喲!”
“我看他們是想讀書想瘋魔了,也不看看自家是什么光景,別到時候兩個都沒考上,一家老小都得去要飯!”
“要我說,這就是窮瘋了,指望天上掉餡餅呢!讀書哪是那么好讀的?咱們這些泥腿子,還是老老實實種地打糧實在。”
這些尖酸刻薄的議論,像一根根無形的針,時時刻刻刺痛著蘇大山和張氏的心。
蘇大山依舊是沉默寡言,只是每日下地干活更加賣力了,仿佛要將所有的壓力和委屈都傾瀉在手中的鋤頭上。
張氏則頂著這些風言風語,心中卻因為有了小兒子蘇明理這個新的希望,而生出一種莫名的底氣和執拗。
她不再像以前那樣在意旁人的眼光,只是每日更加精打細算地過日子,想盡辦法從牙縫里省出每一個銅板。
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無論如何,也要讓明理這孩子有機會去試試!
而蘇明德,則成了這個家中最忙碌、也最讓人心疼的人。
他幾乎是將自己當成了牲口一般使喚。
每日除了完成自家地里的重活,他還四處打聽。
只要是能掙錢的活計,無論多苦多累,他都搶著去做。
去鎮上幫人扛包,一趟下來,肩膀被磨得血肉模糊。
他也只是咬咬牙,用破布條胡亂纏一下,第二天繼續。
幫人挑水,從村頭到村尾,幾十擔水下來,腰都快直不起來。
晚上回來,也顧不上滿身的疲憊和酸痛。
他就著昏暗的油燈,坐在院子里編織草鞋、竹筐。
一雙布滿老繭和新傷的手,在微弱的燈光下顯得格外觸目。
他的話比以前更少了,人也肉眼可見地消瘦下去。
但那雙眼睛,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有神采,尤其是在看到蘇明理捧著那些廢紙認真“讀書”的時候。
王氏看在眼里,疼在心頭。
她無數次在夜里偷偷抹淚,勸丈夫不要這么拼命,身子要緊。
蘇明德卻總是憨厚地一笑,說道:“沒事,我還年輕,扛得住。”
“小弟聰明,將來若真能考出個名堂,咱們這點苦,也就算不得什么了,旁人愛說啥就讓他們說去,咱們過咱們的日子。”
他還將自己那包用血汗換來的幾十文錢,鄭重地交給了張氏,叮囑道:“娘,這錢您收好,都給明理做束脩,莫要省著。”
“筆墨紙硯若是不夠,也從這里面出,我……我還能再掙。”
張氏握著那個沉甸甸的布包,布包上還帶著蘇明德的汗味和泥土的氣息,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
她知道,這幾十文錢,是兒子用多少汗水和辛勞換來的。
“明德啊,苦了你了……”張氏泣不成聲。
蘇明德只是撓了撓頭,嘿嘿一笑:“娘,一家人,不說這些。”
蘇明理將哥哥的付出,父母的辛勞,以及村里那些不友善的議論,都默默地看在眼里,記在心頭。
他知道,自己身上承載的,不僅僅是自己的未來。
更是全家人的希望和犧牲,以及頂住外界壓力的決心。
這份沉甸甸的愛與期望,讓他不敢有絲毫的懈怠。
他更加刻苦地利用那幾張廢紙學習,每一個字都恨不得刻在腦子里。
他也在心中暗暗發誓。
將來若能出人頭地,定要百倍千倍地回報家人的恩情。
也要讓那些曾經嘲笑過他們家的人,都刮目相看!
蘇明志則對家中的這一切變化視若無睹。
或者說,是刻意地無視。
他依舊將自己關在屋里,只是屋里不再傳出抱怨和摔打東西的聲音,而是一片死寂。
他就像一只受傷的孤狼,在陰暗的角落里舔舐著自己的傷口,也積蓄著更深的怨毒。
他覺得,這個家所有的人都瘋了!
都被蘇明理那個小雜種迷惑了。
他等著看,等著看他們傾家蕩產之后,蘇明理又能給他們帶來什么!
在這樣一種復雜而又充滿張力的家庭氛圍中。
幾日后,張氏終于下定了決心。
她仔細地將蘇明德給的那幾十文錢數了又數,又從自己那早已空空如也的私房錢匣子里,翻出了幾枚藏了許久的銅板,湊在一起,用一塊干凈的布條細細包好,揣進了懷里。
然后,她拉著蘇明理的手,鄭重地說道:“明理,今日娘帶你去鄰村拜見周夫子,你莫要怕,也莫要慌,夫子問什么,你照實說便是。”
“你是個聰明的孩子,娘相信你。”
蘇大山也走了過來,拍了拍蘇明理瘦弱的肩膀,沉聲道:“明理,去了夫子那里,要懂禮數,要勤學好問。”
“你哥為了你能讀書,把命都快拼出去了,你莫要辜負了他這份心意,也莫要怕旁人說三道四,咱們蘇家的人,只要行得正,坐得端,就不怕那些閑話!”
這是蘇大山第一次如此明確地,對蘇明理的求學之路寄予厚望,并鼓勵他不要被外界的非議所影響。
蘇明理重重地點了點頭,眼神堅定:“爹,娘,大哥,我記住了。”
于是,張氏便帶著蘇明理,懷著一顆忐忑而又充滿希冀的心,頂著村里人異樣的目光,踏上了前往鄰村周夫子家的路。
來到周夫子家那簡陋的茅草屋前,張氏的心中充滿了不安。
她不知道這位據說有些清高的老童生,是否肯收下明理。
也不知道這點微薄的束脩,是否能入得了夫子的眼。
周夫子聽聞張氏的來意,又打量了一下站在張氏身后,雖然衣衫破舊卻眼神明亮、脊梁挺直的蘇明理。
他捋了捋花白的胡須,并未立刻答應,而是開口問道:“你這孩兒,可曾開蒙?識得幾個字?”
張氏連忙將蘇明理往前推了推,聲音因為緊張而微微有些發顫:“回……回夫子話,犬子蘇明理,今年七歲。”
“他……他平日里喜歡看他明志哥寫廢的紙,自己也認得一些字,還會背些《千字文》和《三字經》呢!”
周夫子“哦”了一聲,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察的訝異。
在鄉下地方,七歲的孩童能主動識字,已算難得。
他隨手指著院中一棵枝繁葉茂的老槐樹,緩緩問道:“童子,可知那是什么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