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事愈發混亂起來,皇上終于不耐煩了,他呵斥道:“夠了!你在這裝瘋賣傻是沒用的,你句句指責甄遠道,卻又不說個清楚,朕聽得糊里糊涂,厭煩透頂。你現在老實招來,你到底是誰,為何刺殺甄遠道,說不清楚,朕便要你五馬分尸,也讓這宮里的人都得個教訓,看誰還敢再在宮里犯這樣的事。”
素衣緩緩收斂自己,抬袖胡亂拭去了臉上的淚,下拜道:“是奴婢失態了。”她起身,看向皇上道:“不知皇上可還記得,先皇晚年時曾親自下旨,處置了江南一個頗有名氣的士紳何家的主事人,何政。”
皇上略一思索,蹙眉道:“仿佛是……那年浙江鄉試的考官?因為科場試題被下了獄的那個?”
素衣點頭道:“是,皇上好記性。”
皇上疑惑道:“那么......你是何家的人?”
素衣道:“是,奴婢本家便是何家,奴婢的本名便是何素衣。”
皇上道:“朕還記得,當年科場試題出的不當,鬧出很大的亂子。先帝盛怒之下,那何政被問斬,主支男子盡數砍頭,女子亦被流放,就連何家的旁系都被判了罪狀,死散遍地。你......看你的年紀,就是那時進的宮?”
素衣道:“是。奴婢當年還小,主家被罰之后,奴婢也因為未滿十四被罰入宮中為婢。”
我掐指算了算,接口道:“這樣算來,你在宮里的時日可不短了。先帝殯天、皇上登基、太后仙逝,宮里可都曾開釋過宮女,你為何一直沒有出宮?難不成……”我蹙眉道:“你算計著要為你的母家報仇,要來謀害皇上嗎?”
素衣笑道:“皇后娘娘抬舉奴婢了。奴婢怎敢怨恨皇上?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奴婢自然不敢存這樣的心思,何況昔年之事也是先皇所做的決定,奴婢不是不懂是非的人,怎會隨意遷怒。”
甄嬛喝道:“你這般提起舊事,又與我父親有什么關系?!你剛剛瘋瘋癲癲,口口聲聲指著我父親責罵,到底為什么?!”
素衣看著甄嬛,扯起一抹諷刺的笑意道:“熹貴妃,你這般得皇上寵愛,皇后都讓你三分,真可謂今日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是富貴已極了。那么你可還記得你那流放的親妹妹嗎?她那日身陷險境,孤立無援,你明明可以為她求求情,讓她不要落得與她生母一般的下場,你為何不救?你知不知道,女子流放又是孤身一人,這一路她會受多少凌辱折磨?她想要活下來又有多么艱難,你可知道嗎?!”
此話一出,甄嬛還未反應過來,我先接口道:“熹貴妃的妹妹不是現今的慎郡王福晉嗎?雖說當初她跟著甄遠道一道被發配寧古塔不假,但她如今也是天家王妃,自然有天家庇佑,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你這話到底從何說起?”
提起玉嬈,皇上明顯神色一動。我心底不由泛出一絲惡心,轉動眸子再不去看他。
素衣搖頭道:“呵……娘娘說的該是甄玉嬈吧?那是貴妃嫡親的妹妹,同樣也是萬千寵愛地嬌養著,就算去流放,自然有父母庇護,哪里吃得什么苦頭?”
我故作疑惑道:“那你說的是誰?據本宮所知,熹貴妃母家僅這兩個女兒,并無其他子嗣了啊。”
甄嬛臉色已然劇變,她終于意識到了眼前人說的是誰。大略這一刻,她也終于想清楚了眼前這一局我是如何精心為她做下,但已經來不及了。
素衣正色道:“皇上,皇后娘娘,奴婢所說,自然是前些日子剛剛被流放寧古塔,被皇家休棄的果郡王側福晉,你們大概都叫她玉隱,而我知道的名字是……浣碧。”
甄嬛霎時面如土色,而皇上驟然鎖緊眉頭,不自覺重復了一聲:“浣碧?”
素衣點頭道:“不錯。浣碧明面上是熹貴妃的陪嫁,是與她自小一起長大的丫鬟。可實際上……”她眼含熱淚,盯著甄嬛道:“實際上,她實實在在,是這位高高在上的熹貴妃的親妹妹!”
我適時露出一副訝異的模樣看向甄嬛,而皇上的眼神也帶著疑惑地迅速掃了過去。甄嬛到底已經不是剛入宮的天真少女了,她迅速隱去自己眸中的驚惶和恐懼,臉色陡然一變,擺出貴妃的姿態怒道:“你胡說八道什么!浣碧是本宮的陪嫁,當初也是因為賜婚才被收為本宮的義妹,以二小姐的身份嫁進果郡王府,她怎么會是本宮的親妹妹?!”
素衣冷笑看著甄嬛道:“你自然是不會認的。”她向皇上下拜道:“奴婢自知,今日行刺一事后奴婢自然難逃一死,奴婢也無所謂了。只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皇上皇后也應該明白,奴婢實在沒有扯謊的必要。若不是有十分的把握,奴婢也不會冒死也要殺了甄遠道。皇上若是想把此事追究個徹底,奴婢自然愿意向皇上一一說清舊事。只是......皇上若存心袒護貴妃和貴妃的母家,奴婢也無話可說。皇上大可將奴婢殺了,奴婢一死了之,此事也一了百了,奴婢無怨無悔,多謝皇上成全。”
我壓下自己心頭的一點波瀾。這段時日計劃更改,但此人倒是被剪秋調教的很好。皇上疑心深重,越是以退為進,越是有預期之外的效果。
皇上果然被激怒,大聲道:“什么一了百了,你這般膽大妄為,意圖謀害朝廷命官,如今又在這不清不楚的攀咬。你今日必得把此事前因后果說個明白,否則朕定然讓你比死還難受百倍!”
甄嬛就算再有急智,眼下這番情景她也不知道該如何應對了,只得道:“皇上,此人顛三倒四不知所謂,還是不要聽她妄言罷。”
皇上倒難得如此給甄嬛臉色看,他冷哼一聲道:“方才不是你,堅持要朕當著這許多人的面來審理此事嗎?不是你,咬定了此事定然是皇后指使,意圖謀害于你嗎?你若不讓她說個清楚明白,你要朕去哪里給你討這個公道?難道直接給皇后問罪不成嗎?!”
甄嬛只得不甘不愿地低頭,恭順道:“臣妾不敢......那,全憑皇上做主吧。”
我亦道:“是啊,熹貴妃既然要本宮和皇上給個公道,那便好好聽一聽素衣到底因何要刺殺甄遠道吧。”
素衣長吸了一口氣,緩緩敘述起來。
“其實當年母家出事之時我不過七歲,有幸沒有被流放而是沒入宮中為婢,因而逃脫了性命。母家主支流放的流放,砍頭的砍頭,偌大的何家乍然便分崩離析,我雖還年幼,但也更因此比旁人更曉得人情冷暖,所以更珍惜活著的家人,在宮里也想方設法與他們取得聯絡。蒼天憐憫,竟讓我真的輾轉找到了主支與我最親近的姐姐。我們幾度書信往來,在信中互相勉勵對方好好活著以待來日。可是沒過幾個月,等我滿心期待地再收到信的時候,收到的竟是她母親給我送來的哀信。”
素衣淚流滿面,看上去情真意切,哀哀訴道:“信中道,原來當日舉家被流放之時,姐姐已經與人私定終身。那人與姐姐海誓山盟,口口聲聲稱定會把姐姐娶進家門。可憐姐姐一片癡心,初時不知那男人已經婚配,糊里糊涂墜入情網,等那男子坦白身份后,我姐姐無奈已經動了真情又與他有了夫妻之實,一個世家小姐竟不得不甘愿委身于他家為妾。”她看向甄嬛,憤恨道:“當日抄家前夕,那男子剛好也將從江南調任至京中。姐姐家給這男子去了書信,哀求只要這男子首肯,讓姐姐以最低賤的賤妾身份嫁進去也好,只要成了別家人,起碼也能免了流放之苦。可這男子竟然生怕自己被連累,去的書信一概都沒有回音,沒多久就舉家離開奔赴京城。姐姐無奈,只得作為罪臣之女,灑淚踏上了流放之路。”
她指著甄嬛道:“而這男子,正是貴妃娘娘那薄情寡義的父親,甄遠道!”
她看向皇上,語氣哀切悲涼,“可憐我姐姐,初時竟不知道自己已經身懷有孕。后來在流放途中,她千難萬險才保住自己的孩子,可最終還是死在了生產之時。姐姐的母親照料了那孩子一段時日,可流放之苦又何堪再多一份養育之難,她實在不堪其重,不得不再次去信給甄遠道,哀求他好歹把自己的女兒帶回去撫養,也算安慰姐姐九泉之下的亡靈。而我收到的最后一封信,正是姐姐的母親告訴我,孩子已經被甄遠道帶回了京中,讓我若能找到機會,可以去看一看那孩子。”
她面露苦笑道:“我以為甄遠道是良心未泯,可憐姐姐一片癡心才會幡然悔悟,將孩子帶回家里好好養著。我這樣的人,紫禁城里再低賤不過了,哪里來的機會到朝廷重臣的家里去看看呢?我想,便讓甄遠道好生養著姐姐的孩子吧,我也無謂再去尋他,何必讓千金小姐知道自己是罪臣的后代呢。姐姐一死,家散了,心也灰了,所以我早早便決定老死宮中,起碼還有個安身之地。”
“只是沒想到……”她的語調帶著顫抖,“那年新秀入宮,我在內務府竟見到了浣碧。她長得那么像我姐姐,我驚呆了,幾乎第一時間就確定那是我姐姐的孩子。我本以為是甄家主母容不得她,將她送給了別家養育,才入宮做了宮女,可我沒想到我打聽出來的消息竟然是,她竟是以陪嫁丫鬟的身份入宮的,而她的主子,正是甄遠道的女兒!”
“我替姐姐不值,更替浣碧不值!明明她也是甄遠道的女兒,可這么多年,她在甄家長大,卻居然是以一個丫鬟的身份!還要伏低做小,百般逢迎的伺候著她的親姐姐!憑什么?!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