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明志的煩躁,如同初夏的雷雨,來得快,也愈發猛烈。
族學每隔一段時間便會有一次小考,旨在檢驗學子們的進學程度。
對于蘇明志而言,每一次小考都像是一道催命符。
他本就資質平平,又素來不肯下苦功。
平日里得過且過,臨到考前才臨時抱佛腳。
效果自然可想而知。
這些日子,他更是因為蘇明理的“異軍突起”而心煩意亂,溫書的效率愈發低下。
屋里時常傳來他因為背不出書而發出的咆哮,或是筆墨紙硯被不耐煩地摔打的聲音。
張氏和蘇大山對此憂心忡忡,卻又無可奈何。
他們也曾試圖勸說蘇明志靜下心來用功。
但往往換來的是他更激烈的抱怨和指責,聲稱是家里環境不好,影響了他讀書。
蘇明理將這一切都看在眼里,聽在耳中。
他依舊每日在灶臺邊“苦讀”那些廢紙,但心思卻比以往更加活絡了些。
他知道蘇明志的水平,也大致能猜到族學小考的內容。
無非是《三字經》、《千字文》之類的蒙學基礎,或許會加上一些簡單的對對子。
這些,對于已經將那些廢紙翻爛,并且擁有宿慧的蘇明理而言,早已是爛熟于心。
他需要的,是一個能將這些“學習成果”合理地、不那么突兀地展現出來的機會。
而蘇明志的這次小考,似乎就是一個不錯的契機。
這日傍晚,蘇明志又因為一個典故的出處而抓耳撓腮,急得在屋里團團轉。
張氏端著一碗野菜糊糊走進去,小心翼翼地勸道:“明志啊,別急,慢慢想,總能想起來的。”
“想什么想!”
蘇明志沒好氣地吼道,“都火燒眉毛了!明日就要考了,這要是答不上來,先生又該如何說我?族里那些人又該如何看我?”
他將所有的怨氣都撒向了最親近的人。
張氏被他吼得眼圈一紅,卻還是低聲下氣地安慰:“不會的,不會的,明志你平日里那么用功,定能考好的。”
這話連她自己說出來都覺得心虛。
蘇明志煩躁地揮了揮手:“行了行了,別在我耳邊絮叨,越說我越煩!”
張氏默默地退了出來,臉上的愁容更深了。
她走到灶臺邊,看到蘇明理依舊安靜地蹲在那里,用一根小樹枝在地上劃拉著什么。
不知為何,看著這個小兒子認真的模樣。
張氏心中那股因為蘇明志而起的郁氣,竟消散了不少。
她走過去,低聲問道:“明理,在寫什么呢?”
蘇明理抬起頭,露出一口白生生的小米牙,笑著說:“娘,我在學著寫字呢。明志哥屋里說的那個什么……‘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我好像在哪里見過。”
他說著,便用樹枝在地上歪歪扭扭地寫出了“歲寒”兩個字。
張氏雖然不識字,但看到兒子能寫出字來,眼中還是閃過一絲驚喜。
“哦?你見過?”
蘇明理點點頭,故作思索狀:“嗯,好像是在明志哥丟掉的一張紙上看到的,那張紙上還有畫呢……”
他指的是蘇明志曾經試圖臨摹一本帶插圖的《論語》讀本,結果畫虎不成反類犬,氣得將那幾頁紙都撕了。
張氏聞言,心中一動。
她知道蘇明志最近為了小考的事情焦頭爛額,若是明理能……
這個念頭一起,便像野草般瘋長起來。
她猶豫了一下,試探著問道:“明理,那你……那你可還記得那句話后面是怎么說的?”
蘇明理眨了眨眼睛,似乎在努力回憶,然后不甚確定地慢慢說道:“后面……好像是……是說……天氣冷了,才知道松樹柏樹是最后凋謝的……是不是這樣,娘?”
他故意說得淺顯直白,像是一個孩子自己的理解。
張氏雖然不懂其中深意,但聽著似乎也有些道理。
她看了一眼蘇明志緊閉的房門,壓低了聲音對蘇明理說:“明理,你……你能不能把你知道的,都告訴你明志哥?他明日就要考了,若是能幫上他一點,也是好的。”
這話說出口,張氏自己都覺得有些荒唐。
讓一個七歲的孩子,去指點一個十六歲的讀書人?
但她心中那份對小兒子莫名的信任,以及對蘇明志那恨鐵不成鋼的失望,讓她忍不住生出了這份“私心”。
她太渴望家里能出一個讀書人了。
哪怕只是通過這種旁門左道的方式,能讓蘇明志的成績好看一點點,也是好的。
蘇明理心中暗喜,知道母親已經開始主動為他創造機會了。
但他表面上卻露出一絲為難的神色:“娘,我……我說的也不一定對,明志哥他……他會聽我的嗎?”
他知道,直接去“指點”蘇明志,對方肯定不會領情,甚至會惱羞成怒。
必須通過母親,才能讓這件事看起來更自然一些。
張氏也明白這個道理,她咬了咬牙,說道:“你別管,娘去跟他說。你就把你知道的,告訴娘就行。”
于是,在那個昏暗的灶臺邊。
蘇明理將自己從廢紙堆里“學”來的,以及憑借宿慧“理解”的那些關于《論語》、《孟子》中一些常用典故和句子的意思。
用最淺顯的語言,慢慢地講給了母親張氏聽。
張氏聽得一知半解,但她努力地記著,時而點頭,時而皺眉。
她不知道這些東西對蘇明志有沒有用。
但這是她此刻能抓住的,唯一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