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明理收下了母親張氏鄭重托付的筆墨紙硯,心中既有激動,也有一絲沉甸甸的壓力。
他知道,這不僅僅是學習的工具,更是母親乃至整個家庭,對他未來的一份沉重期許。
接下來的日子,蘇明理便真正擁有了在紙上書寫的“特權”。
他不再局限于用樹枝在地上劃拉,而是可以小心翼翼地,在那幾張珍貴的紙張上,一筆一劃地練習楷書。
他依舊從最基礎的《千字文》開始,每一個字都力求工整規范,用心揣摩其間架結構和運筆力道。
張氏對蘇明理的“優待”也更加明顯了些。
每日的飯食,蘇明理碗里的內容物,總是會比蘇明德和王氏多上那么一點點。
雖然依舊比不上蘇明志那雷打不動的“特殊供應”,但也足以讓蘇明理感受到母親的偏愛。
燈油也開始為他而留。
以往,蘇家天一黑便會早早熄燈,以節省那點可憐的燈油。
如今,只要蘇明理說要看書寫字。
張氏便會默默地將那盞昏黃的油燈端到他的小角落,任由那豆大的火苗燃燒得更久一些。
這一切,蘇明志都看在眼里,恨在心頭。
他雖然因為上次被蘇大山嚴厲斥責而有所收斂,不敢再明目張膽地對蘇明理惡語相向。
但那雙怨毒的眼睛,卻時刻像毒蛇一般盯著蘇明理。
他會故意在蘇明理寫字時弄出各種聲響,或者陰陽怪氣地說些風涼話,試圖擾亂蘇明理的心神。
但蘇明理早已不是那個任人揉捏的孩童。
他心有乾坤,對蘇明志的這些小動作一概無視,只是沉浸在自己的學習之中。
蘇明理的進步是神速的。
過目不忘的天賦,加上成年人的靈魂和理解力。
讓他對那些蒙學經典的掌握程度,一日千里。
不過短短月余,他不僅能將《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倒背如流。
字也寫得越來越有模有樣,甚至開始嘗試著理解《論語》、《孟子》中一些淺顯的章句。
張氏看著兒子肉眼可見的進步,心中那份希望愈發熾熱。
她開始覺得,或許,老天爺真的開眼了,真的給蘇家降下了一個文曲星。
這一日,晚飯過后,張氏看著兩個讀書的兒子。
心中突然冒出了一個大膽,甚至可以說是“瘋狂”的念頭。
她猶豫了半晌,終于鼓足勇氣,對正在默默抽著旱煙的蘇大山說道:“當家的,我……我想著,既然明理這孩子也愛讀書,記性也好,”
“不如……不如也讓他跟著明志一起,正經去族學里念書吧?”
這話一出,整個茅草屋都安靜了下來。
蘇大山叼著煙桿的手頓住了,驚訝地看著自己的婆娘。
蘇明德和王氏也停下了手中的活計,難以置信地望向張氏。
蘇明志更是“噌”地一下從凳子上站了起來,指著張氏,怒道:“娘!您說什么胡話呢!供我一個讀書,家里都快揭不開鍋了,還要再供一個?您是想把這個家徹底敗光嗎?!”
他心中又驚又怒。
驚的是,母親竟然真的將希望轉移到了蘇明理身上,甚至想讓他和自己平起平坐。
怒的是,若是蘇明理也去讀書,那他這個“唯一希望”的地位豈不是岌岌可危?家里的資源豈不是要被分薄?
蘇大山也回過神來,眉頭緊鎖,沉聲道:“孩子他娘,你莫不是糊涂了?”
“供一個明志,已經是咱們家勒緊了褲腰帶,東拼西湊才勉強支撐。再供一個明理……咱們家哪里還有那個余錢?”
“束脩、筆墨紙硯,哪一樣不要錢?”
他雖然也對蘇明理抱有了一絲期望,但現實的困境讓他不得不清醒。
讓兩個孩子同時讀書科舉,這對于蘇家而言,簡直是天方夜譚。
張氏被蘇明志和蘇大山接連反駁,臉上卻露出一股執拗的神色。
這些日子以來,蘇明理的聰慧和蘇明志的不爭氣,形成了太過鮮明的對比。
她心中那份對小兒子的期望,已經壓倒了對現實的恐懼。
“我知道難,可……可萬一呢?”
張氏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眼神卻異常堅定,“萬一明理他真是個讀書的料子呢?咱們不能因為家里窮,就耽誤了他啊!”
“明志這邊……咱們也不能完全放棄,多一個人去考,不就多一分希望嗎?”
“多一分希望?”蘇明志冷笑連連,“我看是多一個拖油瓶還差不多!”
“就他?一個七歲的娃娃,能讀出什么名堂來?別到時候兩個都考不上,把家里徹底拖垮了!”
他巴不得蘇明理永遠沒有讀書的機會。
蘇大山也嘆了口氣:“孩子他娘,你的心思我明白。可這讀書科舉,不是光有天賦就行的,還得有銀錢支撐啊。”
“咱們家的情況,你又不是不知道……”
王氏在一旁聽著,心中也是五味雜陳。
她自然也希望自己的小叔子能有出息,將來或許能幫襯一把家里。
但同時供兩個讀書人,這壓力實在是太大了。
最終受苦的,還是他們這些每日勞作的人。
就在一家人陷入僵局,氣氛再次變得緊張起來的時候。
一直沉默不語的蘇明德,突然開口了。
“爹,娘,”蘇明德的聲音有些沙啞,但卻異常沉穩,“我覺得,娘說的有道理。”
“小弟既然有這份天賦,咱們不能眼睜睜看著耽誤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這個平日里最不起眼的老實漢子身上。
蘇明志更是怒目而視:“蘇明德!你懂什么!站著說話不腰疼!多個人讀書,你來供啊?!”
蘇明德沒有理會蘇明志的咆哮。
他看著蘇大山和張氏,黝黑的臉上露出一股罕見的堅定:“爹,娘,供兩個孩子讀書,確實難。但也不是全無辦法。”
他頓了頓,深吸一口氣,說道:“從明日起,地里的活,我一個人多擔待些。”
“鎮上若是有零工,我也多去做。”
“晚上……晚上我還可以編些草鞋、竹筐拿去賣。總能……總能多掙一些回來。”
他又從懷里掏出一個用布包得嚴嚴實實的小包,放在了桌上。
“這里面,是我這些年偷偷攢下的幾十文錢,本想著……本想著給孩子他娘添件衣裳,或者給孩子買點吃的。現在……現在都拿出來,給小弟做束脩吧。”
幾十文錢,對于富貴人家而言,或許不值一提。
但對于蘇家這樣的貧困家庭,對于蘇明德這樣一個每日辛苦勞作的漢子而言。
這幾乎是他全部的積蓄了。
王氏看著那個小布包,眼圈一下子就紅了。
她知道丈夫的辛苦,也知道這幾十文錢攢得有多不容易。
但她沒有阻止,只是默默地將頭轉向一邊,用衣袖擦了擦眼角。
蘇大山和張氏看著蘇明德,看著桌上那個小小的布包,一時間都說不出話來。
他們沒想到,在這個關鍵時刻。
站出來支持的,竟然是這個平日里最沉默,也最被他們忽視的兒子。
蘇明志則是一臉的難以置信,隨即是更深的嫉妒和怨恨。
在他看來,蘇明德這樣做。
無疑是在打他的臉,是在抬高蘇明理!
“蘇明德!你瘋了不成!”
蘇明志尖叫道,“你把錢都給他了,我們吃什么?喝什么?你媳婦孩子怎么辦?!”
蘇明德平靜地看著他:“只要肯下力氣,總餓不死人,但小弟的讀書機會,錯過了,可能就真的錯過了。”
他轉向蘇大山和張氏,語氣懇切道:“爹,娘,就讓小弟去試試吧。”
“萬一……萬一他真能考出來呢?那咱們全家,就都有盼頭了。”
蘇明德這番質樸卻充滿力量的話語,以及他那份沉甸甸的付出。
像一塊巨石投入了蘇大山和張氏的心湖,激起了萬丈波瀾。
張氏早已是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蘇大山緊緊地抿著嘴,眼眶也有些發紅。
他看著眼前這兩個年輕人。
一個是自己視如己出、傾盡家力供養多年當作親生兒子的侄子蘇明志。
此刻卻因為嫉妒和私心而顯得面目可憎,怨天尤人。
另一個則是自己老實巴交、默默付出的親生兒子蘇明德。
此刻卻為了弟弟的前程,毫不猶豫地將自己微薄的積蓄和更沉重的勞作擔子扛了起來。
一個自私自利,一個有情有義。
一個只知索取,一個甘于奉獻。
這強烈的對比,像一記重錘,狠狠地砸在蘇大山的心上。
他為了那個“讀書出人頭地”的虛妄念想,這些年究竟忽略了什么?
又錯付了多少?
他心中那桿原本就已傾斜的天平。
在這一刻,發生了前所未有的劇烈晃動,幾乎要徹底倒向那平日里最不起眼的親生骨肉。
他猛地一拍大腿,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嘶啞:“好!好!明德說得對!只要肯下力氣,就餓不死人!”
“就讓明理也去讀書!大不了……大不了我這把老骨頭,也跟著明德一起,多出幾分力!”
蘇大山,這個被貧困壓彎了腰的莊稼漢。
在這一刻,也因為親生兒子的擔當和侄子的不堪,而被激發出了一股久違的血性與豪情。
兩個孩子都去讀書!
這個在旁人看來近乎瘋狂的決定。
就在這個貧困的家庭里,在兄長的無私付出和父母的破釜沉舟下,艱難地達成了。
蘇明理看著眼前的一切,心中充滿了感動和震撼。
他沒想到,哥哥蘇明德會如此支持自己。
這份沉甸甸的兄弟情義,讓他對這個家,又多了一份責任和擔當。
他暗下決心,定不辜負這份期望,定要用自己的努力,來回報所有人的付出。
而蘇明志,則徹底呆住了。
他無法理解,也無法接受。
憑什么?
憑什么所有人都開始偏向那個蘇明理?
他才是蘇家長久以來唯一的希望啊!
濃濃的怨恨和不甘,如同毒草般在他心中瘋狂滋長。
他知道,他與蘇明理之間,已經再無半分兄弟情義可言。
從今往后,不是你死,就是我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