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蘇明理依舊是天剛破曉便趕到了周夫子的學堂。
今日,周夫子果然如昨日所言,開始正式教授他執筆之法與楷書的臨摹。
對于一個讀書人而言,寫得一手好字。
不僅是科舉考試的“門面”,更是文人風骨的體現。
大周王朝的科舉,對考生的書法有著極高的要求。
字跡潦草或不規范者,即便文章寫得再好,也可能因此而被黜落。
周夫子先是耐心地講解了正確的執筆姿勢。
指實、掌虛、腕平、肘起,以及運筆的要領。
中鋒行筆,力求筆畫圓潤飽滿,富有彈性。
蘇明理前世雖然也用過毛筆,但多是淺嘗輒止,并未系統學習過。
此刻,他凝神靜聽。
他畢竟擁有成年人的靈魂,對周夫子所講的執筆奧妙理解得極為透徹,遠非尋常孩童可比。
加之他那遠超常人的專注力,以及似乎是與生俱來的幾分身體協調天賦。
他能清晰的感知并有意識地調動自己的手腕和指節,努力將每一個動作都調整到周夫子所要求的標準。
因此,盡管他的手指因為年幼而略顯纖細,力量也尚有不足。
但他很快便掌握了正確的執筆要領。
那標準而穩定的姿勢,讓一旁觀察的周夫子都暗暗稱奇,心中更是對這個弟子的天賦贊嘆不已。
接著,周夫子拿出了一本不知從何處尋來的,略顯殘破的《顏氏家廟碑》拓本,作為蘇明理的臨摹范本。
“顏體楷書,端莊雄偉,氣勢開張,最適宜初學者打好根基。”
“你且從這最基礎的筆畫開始臨摹,每日不可少于百字,務求形神兼備。”周夫子叮囑道。
蘇明理恭敬地應下,小心翼翼地鋪開母親給他的那幾張珍貴的草紙。
蘸飽了墨,開始了他第一次正式的臨帖。
他下筆沉穩,心無旁騖。
雖然是第一次系統地臨摹顏體。
但蘇明理憑借著過目不忘的天賦和對漢字結構的深刻理解,竟也能寫出幾分顏體的神韻。
筆畫雖然略顯稚嫩,但起承轉合之間,已隱隱有法度可循。
周夫子在一旁看著,捋著胡須的手微微顫抖,眼神中充滿了難以抑制的激動。
他知道,自己這次是真的撿到寶了!
如此天賦,如此悟性。
假以時日,蘇明理在書法上的成就,恐怕也會遠超常人。
與蘇明理一同在學堂學習的另外三名孩童,分別是比他大兩歲的李家小子李二牛,大三歲的張家小子張石頭,以及最大的,已經十歲,據說是鎮上某個小商戶的兒子,名叫錢小寶。
這三人平日里在學堂中也算是比較用功的,但資質都屬平庸。
他們昨日已經被蘇明理那過目不忘的背書能力震驚得不輕。
今日又看到他初學執筆臨帖,便有模有樣,心中更是百味雜陳。
尤其是那錢小寶,因為家里略有些錢財,平日里在幾個同窗中隱隱有些自傲。
他學寫字也有一年多了,自認字還算寫得不錯,時常得到周夫子的幾句夸獎。
此刻看到蘇明理這個新來的小不點,不僅背書厲害,連寫字都似乎一點就通,心中頓時生出幾分不服氣和嫉妒。
待到周夫子去后院小解的當口,錢小寶便湊到蘇明理身邊,探頭探腦地看著他臨摹的字,撇了撇嘴道:“喂,新來的,你這字寫得也不怎么樣嘛,歪歪扭扭的,跟蚯蚓爬似的。”
李二牛和張石頭也圍了過來,帶著幾分好奇和看熱鬧的心態。
蘇明理并未抬頭,依舊專注于筆下的字,淡淡地說道:“學生初學,筆力不逮,還請師兄指教。”
他不想惹事,但也并不代表著他就怕事。
錢小寶見他態度謙和,反而更覺得他是在故作姿態。
他心中愈發不爽,聲音也提高了幾分:“指教談不上,只是看你這般用功,卻不得其法,替你可惜罷了。”
“我學寫字可比你久多了,不如我寫幾個字給你瞧瞧,讓你開開眼界?”
說著,他便想去搶蘇明理手中的毛筆。
蘇明理眉頭微皺,手腕一沉,巧妙地避開了錢小寶伸過來的手。
他抬起頭,平靜的目光看向這個比自己高出大半個頭的同窗,語氣也冷了幾分:“師兄若是有心指點,學生自然感激不盡,但若只是想尋釁滋事,恕學生不能奉陪。”
他雖然年幼,但兩世為人的經歷讓他遠比同齡孩童沉穩。
面對這意料之外的挑釁,他并未慌亂,言語間也透著一股與年齡不符的冷靜和條理。
錢小寶被他這突如其來的強硬態度,以及那雙清澈卻帶著幾分銳利的眼睛看得一愣,隨即惱羞成怒道:“嘿!你個小不點,口氣倒不小!怎么?怕了?不敢比試比試?”
李二牛和張石頭也在一旁起哄:“是啊是啊,比比看嘛!”
他們也想看看,這個被夫子夸上天的小師弟,到底有幾斤幾兩。
蘇明理知道,這種小孩子的挑釁。
你若是一味退讓,反而會讓他們得寸進尺。
他放下手中的筆,再次抬起頭,平靜地看著錢小寶:“師兄想如何比試?”
錢小寶見他應戰,頓時得意起來,昂著頭道:“簡單!咱們就各寫《千字文》的頭四句,‘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看誰寫得好!”
“輸了的人,以后見了對方,都得恭恭敬敬地叫一聲‘大哥’,如何?”
在他看來,自己學字一年多,蘇明理不過是剛開始學執筆,這比試自己是贏定了。
蘇明理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可以,不過,既然是比試,總得有個評判才公允。”
“不如,就請夫子來做評判,如何?”
他知道,周夫子很快就會回來。
錢小寶聞言,臉上閃過一絲猶豫。
他雖然自認字寫得比蘇明理好,但在夫子面前班門弄斧,還是有些心虛。
但話已出口,若是反悔,豈不更丟人?
他咬了咬牙,硬著頭皮道:“好!就請夫子評判!”
恰在此時,周夫子從后院走了回來,看到幾個孩子圍在一起,氣氛有些緊張,便開口問道:“你們幾個,聚在這里做什么?可是有什么學問上的疑難要請教老夫?”
錢小寶立刻搶著說道:“夫子!蘇明理他不服氣我寫字比他好,要與我比試!請夫子給我們做個評判!”
他這是惡人先告狀,將起因推到了蘇明理身上。
周夫子聞言,眉頭微皺,目光在蘇明理和錢小寶臉上掃過,心中已大致明白了七八分。
他知道錢小寶這孩子有些心高氣傲,平日里也喜歡爭強好勝。
而蘇明理,雖然天賦異稟,但畢竟年幼。
受了挑釁,怕也難免有些少年意氣。
他沉吟片刻,緩緩說道:“既是同窗切磋,也無不可,只是比試點到為止,莫要傷了和氣。”
他看向蘇明理,眼神中帶著一絲詢問。
蘇明理恭敬地答道:“學生明白,請夫子出題。”
周夫子點了點頭,說道:“那便依錢小寶所言,各寫《千字文》頭四句,老夫便做個評判。”
于是,在周夫子的主持下,一場小小的比試在簡陋的學堂里展開了。
錢小寶憋著一股勁,想要在夫子和同窗面前好好表現一番,將蘇明理這個天才壓下去。
他提起筆,一筆一劃,寫得格外用力,試圖展現自己的功力。
而蘇明理,則依舊是那副從容淡定的模樣。
他提筆蘸墨,凝神靜氣,筆尖在草紙上緩緩游走。
他的字,依舊帶著初學者的青澀。
但每一個筆畫都力求精準,每一個結構都力求勻稱。
更重要的是,他的字里行間,透著一股蘇明志和錢小寶都沒有的靈氣與從容。
片刻之后,兩人都已寫完。
周夫子拿起兩人的字,仔細端詳起來。
錢小寶的字,雖然學了一年多。
但筆畫僵硬,結構松散,匠氣十足,只能算是勉強認得。
而蘇明理的字,雖然是初學,筆力尚有不足。
但間架結構卻頗有章法,筆畫之間也隱隱有一股流動之氣。
竟比錢小寶的字看起來要舒服得多,也更有潛力。
周夫子心中早已有了定論,但他并未立刻宣布結果。
而是分別指著兩人的字,點評起來。
先是指著錢小寶的字,指出了他運筆的生澀之處,以及結構上的諸多不足。
錢小寶聽得面紅耳赤,額頭冒汗。
然后,周夫子又拿起蘇明理的字,眼中露出了贊賞之色:“蘇明理,你雖是初學,但悟性極高,下筆已有法度。”
“此十六字,結構尚可,筆意初具,假以時日,勤加練習,定能有所成就。”
他頓了頓,看向錢小寶,緩緩說道:“此次比試,若論字之形貌,蘇明理略勝一籌。”
錢小寶聞言,如遭雷擊,臉色瞬間變得慘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
他竟然輸給了一個剛學寫字不到兩天的小屁孩?!
李二牛和張石頭也是一臉的不可思議。
蘇明理則平靜地拱手道:“謝夫子指點,謝師兄承讓。”
周夫子看著錢小寶失魂落魄的樣子,微微嘆了口氣,說道:“錢小寶,你要記住,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讀書習字,最忌心浮氣躁,驕傲自滿。”
“你當以此為戒,日后更需勤勉用功,方能有所進益。”
錢小寶羞愧難當,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哪里還敢再多言一句。
一場小小的風波,以蘇明理的小勝而告終。
但也讓學堂里的其他幾個孩童,對這個新來的小師弟,有了更深刻的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