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歲那年的暴雨來得毫無征兆，夏小滿抱著濕透的素描本沖進小區涼亭時，
正撞見林深在撕畫紙。泛黃的紙張被雨水洇出深淺不一的痕跡，
穿著白襯衫的小男孩睫毛上凝著水珠，像只被淋濕的雛鳥。"你在畫櫻花嗎？
"夏小滿湊過去時，林深迅速把半幅畫揉成團。她只來得及看見殘破的枝椏，
還有用紅蠟筆反復涂抹的、像血漬一樣暈開的落花。那天他們分享了涼亭角落的過期牛奶。
夏小滿發現林深左手腕內側貼著創可貼，邊緣泛著可疑的暗紅。
她把自己畫著小恐龍的OK繃拍在他掌心："這個送你，我媽媽買的。
"后來他們總在放學路上相遇。林深書包側袋永遠插著素描本，
夏小滿的草莓發繩時不時會消失，第二天出現在男孩蒼白的腕間。
直到初中某個蟬鳴刺耳的午后，夏小滿去林家送課堂筆記，
聽見門縫里漏出林奶奶帶著哭腔的聲音："都十年了，
小深還是覺得是他害死爸媽......"十五歲的林深開始頻繁請假。
夏小滿常在深夜接到震動三聲就掛斷的電話，她熟練地翻過兩家之間的矮墻，
總能在他房間飄窗找到蜷縮成團的身影。月光淌過少年嶙峋的脊背，
那些被藥瓶硌出紅痕的指節死死攥著全家福相框。"他們說那天要去迪士尼給我過生日。
"某次發病后林深突然開口，喉結在月光下顫動如垂死的蝶，
"如果我沒吵著要艾莎公主的城堡蛋糕......"夏小滿把額頭貼在他冰涼的膝蓋上。
她想起自己藏在枕頭下的安眠藥，想起昨天在父親西裝口袋發現的酒店收據。
兩個快要碎掉的靈魂在黑暗中依偎，聽見彼此骨頭里傳來裂縫蔓延的聲響。高三開學那天，
林深在校門口攔住夏小滿。他校服口袋里露出半截相機帶，鏡頭蓋上的櫻花貼紙已經卷邊。
夏小滿注意到他右手在發抖——這是停藥的第三天。"小滿同學，要不要當我的模特？
"他笑得像那年涼亭里淋雨的少年，只有夏小滿看得見那笑意未達的眼底蓄著多少陰霾。
他們在午休時間溜進廢棄的美術教室，林深調試老式投影儀時，
夏小滿正偷偷數他衛衣口袋里揉皺的藥盒。當星云圖案在天花板綻開的瞬間，
林深突然說："昨天我看到你爸爸了。"夏小滿僵在原地，看著他舉起相機，
"在婦幼醫院門口，挽著穿孕婦裝的女人。"取景框里少女的眼淚與銀河一同墜落。
林深放下相機時，夏小滿已經奪門而出。傍晚他在秘密基地找到她時，
櫻花樹下堆著二十三個空藥盒——正是他這半年偷偷扔進垃圾桶的數量。"為什么收集這些？
"林深蹲下來撿起染著顏料的鋁箔板。夏小滿把臉埋進膝蓋，
聲音悶悶的："上個月你昏迷送醫，護士說這些藥不能混著吃。"暮色在他們之間流淌成河。
林深忽然想起今早在夏小滿課桌里看到的離婚協議書，想起她手腕上不知何時出現的紅痕。
他伸手撥開她汗濕的劉海，指尖觸到滾燙的淚水。"要不要逃課？"他摸出摩托車鑰匙，
"我知道有片能看到日出的海灘。"后視鏡里，夏小滿的手臂環住他的腰。
林深加速沖過最后一個紅燈時，聽見她在風中喊："林深！我抽屜最底層有個鐵盒，
里面是你這些年扔掉的239顆止痛藥——"海岸線在晨光中浮現金邊時，他們找到了答案。
兩個渾身濕透的人坐在礁石上分食同一包小熊軟糖，林深忽然握住夏小滿的手腕。
那些深淺不一的傷痕上，此刻貼著他昨晚新畫的小恐龍OK繃。"下次疼的時候，
"他攤開掌心，露出23顆不同顏色的安眠糖，"可以試試這個。
"夏小滿眨掉睫毛上的鹽粒，忽然發現他左手中指戴著她的草莓發繩。潮水漫過腳踝的剎那，
她終于看清林深相機里存著的七百多張照片。從八歲到十八歲，
每張都是她回頭尋找他的瞬間。梅雨季的潮氣滲進石膏板時，林深正在數第47顆藥片。
窗欞在狂風里呻吟，他聽見樓下傳來塑料涼鞋踩碎水洼的聲響——啪嗒，啪嗒，
像童年那條跳不出魚缸的金魚在垂死掙扎。夏小滿翻過矮墻的瞬間，檐角風鈴突然炸裂。
她濕透的校服貼在脊背上，蝴蝶骨凸起的形狀讓林深想起母親墓碑旁折斷的玉蘭枝。
月光從百葉窗漏進來，在他腳邊切出柵欄般的陰影，
仿佛十年前那輛扭曲的轎車仍在將他困在后座。"你又在聞汽油味。
"夏小滿跪坐在飄窗墊上，發梢滴落的水珠在素描紙上暈開。
林深這才意識到自己正死死攥著汽車模型，指腹被合金棱角割出月牙狀的血痕。
少女從書包夾層掏出鐵盒，23種顏色的糖紙在黑暗中窸窣作響。
當薄荷糖的涼意在他舌尖綻開時，夏小滿突然撩起左袖——那些新鮮的傷痕排列成北斗七星，
最亮的天樞位置貼著印有小恐龍的創可貼。"今天物理課講萬有引力，
"她用棉簽蘸著碘伏劃過他手腕結痂的舊傷，"老師說兩個質量相等的物體會互相吸引。
"林深嗅到她指間殘留的丙烯顏料味道，混著碘伏的苦澀，在鼻腔里攪拌成奇怪的鎮痛劑。
老式投影儀齒輪卡住第七次時，夏小滿發現了膠卷上的秘密。林深調試光距的手突然僵住，
看著少女將曝光的膠片舉向窗欞——本該是星云的圖案上，
重疊著無數個她的側影：彎腰系鞋帶時翹起的發尾，午睡壓紅的臉頰，
還有那次在醫務室悄悄把他扔掉的藥片換成維C時顫動的睫毛。
"這是..."夏小滿的耳尖漫上血色，膠片在掌心蜷成顫抖的弧。林深轉身去拿鏡頭布，
后頸的汗珠滾進校服領口："去年校慶你表演話劇那天，我在控臺做了手腳。
"光斑突然鋪滿整面墻。夏小滿看見八歲的自己站在櫻花雨中，
像素顆粒給記憶蒙上雪青色的噪點。當畫面切換到父母葬禮時，林深的手掌重重按在開關上，
黑暗中有鋁制藥盒滾落的聲音。"那輛雷克薩斯沖進隔離帶前，
"他沙啞的聲音像生銹的軸承，"媽媽哼著《冰雪奇緣》主題曲，
爸爸后視鏡上掛的櫻花香囊掃過我鼻尖。"夏小滿摸到他衛衣口袋里的噴劑，
鋁罐表面布滿指甲掐出的凹痕。解剖室福爾馬林的氣味鉆進鼻腔時，
夏小滿正用鑷子夾起第239顆藥片。淡藍色的帕羅西汀表面，蝕刻著獵戶座腰帶的三連星。
她突然想起昨夜林深昏睡時，
自己用紫外燈照見他脊背上那些傷疤——深淺不一的痕跡拼出仙女座星云，
最暗的M31星系位置藏著圓形灼痕，那是安全氣囊爆破時留下的印記。"幫我按住這里。
"生物老師的聲音驚醒了她。夏小滿看著解剖臺上的牛蛙，
忽然意識到林深左臂的靜脈和自己的同樣纖細，針尖刺入時都會在皮膚下泛起青色的漣漪。
當沾滿血污的手套觸到心肌標本，她恍惚看見父親牽著孕婦走進產科大樓，
那只戴著婚戒的手正按在陌生人的孕肚上。臺風登陸前的低壓令人窒息，
夏小滿在美術教室找到了失蹤的林深。少年蜷縮在畫架背后，滿地都是撕碎的診斷書。
她蹲下時聽見炭筆折斷的脆響，發現他正用美工刀在左腕刻櫻花——刀尖每劃一次，
就哼半句《Let It Go》的旋律。"冰箱第三層有草莓蛋糕。
"她握住他鮮血淋漓的手腕，"你媽媽訂的，配送單上寫著'給小深的六歲禮物'。
"林深瞳孔猛地收縮，喉間溢出幼獸般的嗚咽。夏小滿扯開校服領口，
露出鎖骨下方用紅絲線繡的櫻花，針腳歪斜如孩童筆跡："去年你在醫院昏睡時，
我讓護士紋的。"暴雨砸碎玻璃窗的瞬間，兩個顫抖的靈魂在顏料堆里相擁。
林深嘗到她唇上殘留的艾司唑侖苦味，夏小滿數著他睫毛上凝結的汗珠。
當臺風掀開天花板時，十七年的光陰在雷鳴中顯影——原來那些藏在藥盒里的星空圖，
是他們用疼痛為彼此導航的坐標系。ICU的電子鐘跳向23:59時，
夏小滿正用棉簽蘸著生理鹽水給林深潤唇。少年蒼白的唇紋里嵌著干涸的血絲，
像他素描本上那些未完成的櫻花枝椏。
她忽然注意到他無名指第二關節處有圈極淡的淤青——那是常年戴著她草莓發繩的印記，
在冷白皮膚上洇出粉櫻色的環。監護儀的綠光在天花板投下水波紋，
夏小滿數著母親胸腔起伏的節奏。突然有冰涼的觸感爬上指尖，
她低頭看見林深的小指在床單上劃出顫抖的弧線。十七年來養成的默契讓她立刻攤開掌心，
任他指尖在生命線位置畫下三個坐標點。"西經139°42'，北緯35°42'。
"她輕聲念出烙印在心的數字，這是林深父母車禍地點的經緯度。
少年睫毛上的呼吸機水霧突然碎裂，在藍條紋病號服上燙出咸澀的星斑。
更衣室的紫外線燈管嗡嗡作響，夏小滿在儲物柜最底層發現林深的舊校服。
當她抖開褶皺的衣領，二十三枚櫻花貼紙雪花般飄落。
2016年4月5日那枚背面寫著："今天小滿把抗抑郁藥混進彩虹糖，
她的眼淚把糖紙上的皮卡丘泡褪色了"。
更驚人的發現藏在袖口內側——醫用膠布固定著微型膠卷，顯影后是張雙重曝光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