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市的黎明是被海霧浸透的。當乳白色的霧氣如同浸透海水的棉絮,從銹跡斑斑的體校鐵門縫隙里滲進來時,秦海寧已經完成了第四組折返跑。跑道邊的梧桐樹還在沉睡,唯有她運動鞋底與塑膠地面摩擦出的沙沙聲,在空曠的訓練場上此起彼伏。
醫務室的窗欞被晨光染成蜂蜜色。蘇玉蘭正將最后一勺鹽倒入女兒的運動水壺,老式收音機里傳來京市奧運倒計時的報道。玻璃杯沿凝結的水珠順著瓶身滑落,在搪瓷托盤里匯成小小的水洼。突然,走廊盡頭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蘇大夫!三號場又有人抽筋了!"尖銳的呼喊驚飛了窗臺上啄食面包屑的灰雀,蘇玉蘭白大褂的下擺掠過斑駁的墻皮,轉瞬消失在拐角處。
秦海寧扯下單杠上的毛巾,咸澀的汗水順著發梢滴進衣領。她抬頭望向醫務室,玻璃柜里那些印著"八一"標志的藥瓶,在朝陽下泛著冷冽的幽藍。恍惚間,她想起外公舊軍裝紐扣上同樣的光澤——那枚綴著紅星的銅扣,曾在無數個夏夜被她摩挲得發亮。
此刻,港島中環的晨光正被鋼筋森林切割成鋒利的幾何圖形。在恒生銀行大廈四十九層,劉昭禮將額頭抵在冰涼的落地窗上,俯瞰著螻蟻般穿梭的車流。會議桌上攤開的財報里,祖父的訃告被鎮紙壓著,黑緞面上"劉英桓"三個燙金字,在越來越亮的晨光中漸漸褪去溫度。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扣上的船錨紋樣,金屬邊緣硌得指尖生疼。
"大少爺,老爺請您去三號會議室。"管家昌叔的聲音裹著雪松香從門縫飄進來。劉昭禮轉身時,西裝后擺掃過西漢海船紋樣的青銅鎮紙,這件傳家古董在玻璃幕墻折射的光斑里,泛起千年歲月沉淀的青綠色,宛如海底沉睡的古船殘骸。
與此同時,云市體校冠軍墻前,一道斜長的影子正隨著日頭緩緩移動。秦建軍握著油漆刷的手突然僵住,第三排第七張照片里,十四歲的秦海寧正定格在揮拍瞬間,馬尾辮甩出的汗珠在陽光下閃爍成細碎的星子。
"老秦!"體校主任踩著滿地落葉匆匆趕來,運動鞋底碾過枯葉的脆響混著海鷗的鳴叫,"港城來的贊助商要視察訓練場,說是搞體育產業改革的大集團......"
海風突然變得凜冽,裹挾著港口特有的柴油味撲面而來。秦海寧在底線站定,聽見遠處集裝箱碼頭的汽笛聲刺破晨霧。父親新刷的球場白線還散發著刺鼻的油漆味,她將網球高高拋起,動作行云流水。就在這時,看臺上一道深灰色的身影闖入視野——那是個西裝革履的男人,正拿著筆記本專注地記錄著什么。
劉昭禮松開領帶的動作停在第二顆紐扣。少女的球衣下擺被海風掀起,露出腰際淡青色的舊傷。這道疤痕讓他想起今晨維多利亞港上鼓滿風的白帆,同樣凌厲,同樣帶著拼搏過的痕跡。他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眉骨處的淡褐色疤痕,那是兒時在帆船比賽中留下的印記。
"這是青訓隊的尖子生。"體校主任的聲音被海風吹得支離破碎,"秦副校長的女兒,才十四歲......"
網球撞擊拍線的悶響戛然而止。秦海寧保持著半蹲接球的姿勢,目光穿過鐵網,與看臺上的男人對視。對方金絲眼鏡滑落至鼻尖,露出眉骨處那道醒目的疤痕,像是被鋒利的船帆繩索劃過。
劉昭禮的筆尖在紙上頓出一個墨點,戰術分析圖右下角無意識多出一彎新月。等他再抬頭時,少女已經拎著球包走向淋浴間,運動鞋在塑膠地面拖出長長的水痕。海風突然卷起她掛在鐵絲網上的護腕,藍白條紋的棉布在空中翻飛,最終輕輕落在他的鱷魚皮鞋旁,帶著淡淡的海水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