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梧桐葉開始泛黃時,汝慕卿回到了外交學院。
她的座位在第三排靠窗,陽光透過玻璃斜斜地切過桌面,將木紋照得清晰可見。右手邊的位置空著——
桌角刻著一只歪歪扭扭的小狐貍,是去年冬天絳月華用裁紙刀偷偷刻的。
"慕卿,這個給你。"前排女生遞來一沓資料,"上學期缺課的筆記。"
汝慕卿道謝,指尖碰到紙頁時愣了一下。筆記的邊角有細密的齒痕——那是絳月華思考時咬鉛筆留下的習慣。
她抬頭看向講臺,教授正在講解《國際基因技術公約》,幻燈片閃過北極基地的新聞照片。
"根據條約第13條,所有克隆實驗..."
鋼筆突然在紙上洇開墨團。汝慕卿低頭,發現自己的手在抖。她摸向口袋里的藥瓶,卻觸到更堅硬的東西——
一枚黑曜石袖扣,父親葬禮那天從絳月華袖口掉落的。
教室后門發出輕響。所有人都回頭,卻只有風卷著落葉掠過走廊。
404宿舍永遠保持著雙人間的格局。
汝慕卿的床鋪整齊如軍訓,而對面的床上堆滿了沒拆封的快遞盒。最上面那個貼著北極科考隊的標簽,寄件日期是絳月華失蹤前三天。
"不打開看看嗎?"室友趴在床頭問,"萬一是重要東西..."
"只是地質樣本。"汝慕卿繼續寫報告,鍵盤聲掩蓋了喉嚨的緊繃,"她總愛寄這些。"
午夜兩點,月光把空床照成淺藍色。汝慕卿突然坐起,剪刀劃開膠帶的聲音在寂靜中格外刺耳。
箱子里是密封的冰盒,內壁結滿霜花。揭開保溫層,露出一支試管和泛黃的筆記本。
試管里漂浮著某種金色絲狀物,在月光下自行組成北斗七星圖案;筆記本扉頁寫著:
"給小狐貍:如果哪天你找不到我,就讓它指路。"
落款畫著蜂巢,但缺了左下角的一塊——這是她們十六歲約定的危險信號。
生物實驗室的儀器發出規律滴答聲。
"活性基因追蹤劑,有效期十年。"老教授推著眼鏡,"這東西理論上不存在,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提取自某種經過極端環境適應的生物。"他指著顯微鏡,"看這些金色顆粒,它們在模仿候鳥的磁感應機制。"
窗外傳來撲簌簌的聲響。灰雀群正在遷徙,其中一只突然撞上玻璃,喙里掉出半張照片——絳月華站在某個港口,身后是標著"LS-0"的集裝箱。
照片背面是新寫的字跡:
"候鳥南飛時,記得看桃花。"
汝慕卿突然想起去年春天,她們逃課去植物園看的那株百年桃樹。絳月華曾說:"如果有一天我消失了,就讓它替我開花。"
基因標本館的負二層冷得像停尸房。
汝慕卿用父親的權限卡刷開禁區,紫外線燈下,數千個培養罐泛著幽藍。最末排的架子被黑布遮蓋,揭開后是三個標著"X"的密封艙。
"果然在這里..."
第一個艙里是絳月華的頭發樣本,標簽日期顯示采集于她十歲生日;第二個艙裝著指甲碎片,旁邊貼著林小滿的名字;而第三個艙——
空了。
殘留的液氮痕跡組成箭頭形狀,指向墻上日歷。汝慕卿用手機掃描,隱藏的全息影像浮現:父親在某個實驗室里說:"...當第三個容器激活,她們三個都會..."
錄音突然被尖銳的蜂鳴切斷。
植物園的桃樹今年早開了兩周。
汝慕卿站在紛飛的花瓣里,GPS定位器顯示地下兩米處有金屬反應。鏟子挖到第三下時撞上了保險箱,密碼鎖是蜂巢圖案。
她輸入絳月華、自己和林小滿的生日組合,箱門彈開的瞬間,某種頻率的超聲波驚起滿樹飛鳥。
箱子里只有一張磁卡和素描本。磁卡印著海底坐標;素描本最新一頁畫著三個女孩手拉手站在燃燒的蜂巢上,角落標注:
"當金色遇見藍色,就會變成透明的我們。"
遠處傳來腳步聲。汝慕卿回頭,看見穿白大褂的女人正在記錄桃樹數據——她的左腕戴著熟悉的蛇形手鏈。
海事局的檔案室積滿灰塵。
"這個坐標在魔鬼三角區。"老管理員咳嗽著,"二十年前有艘科考船在那失蹤,船上載著..."他突然噤聲,看向汝慕卿的學院徽章。
檔案照片顯示,船只編號"LS-0"的船身上,畫著與絳月華權杖相同的紋路。而在船員名單里,父親的名字被紅筆圈出,旁邊寫著:
"容器培育計劃首席"
汝慕卿的太陽穴突突跳動。她摸出那支金色試管,里面的物質突然沸騰,組成箭頭指向窗外——港口的燈塔正在以奇怪頻率閃爍。
摩爾斯電碼翻譯過來是:
"候鳥歸巢"
——"如果重逢需要奇跡,那我就成為奇跡本身。"
破曉前的港口霧濃得化不開。
汝慕卿跟著閃爍的燈塔光爬上旋梯,在配電室發現被改造的發射器。儀表盤顯示它正在向海底發送某種脈沖,而接收頻率與絳月華的蜂后紋路共振頻率完全一致。
控制臺上刻著小小的狐貍圖案,旁邊是新鮮的血跡。手指抹過時,金屬板突然滑開,露出暗格里的老式錄音機。
父親的聲音伴隨著電流雜音:
"慕卿,如果你聽到這段錄音,說明月華已經進入最終階段。記住,真正的容器不是承載記憶的軀體,而是..."
海面突然炸起巨浪。遠處,某個龐然大物正破水而出。
那艘銹蝕的科考船甲板上,站著穿白裙的絳月華。
她的皮膚在晨光中近乎透明,血管里流淌著金藍色光點。當汝慕卿沖上前時,手指直接穿過了她的肩膀——
"別碰現在的我。"透明的絳月華微笑,"LS-0不是船名,是'零號生命系統'的縮寫。"
她指向船艙。透過舷窗能看到無數培養艙,每個里面都漂浮著透明的"人形"。最中央的艙體標著"三位一體計劃",里面是三個相互纏繞的少女輪廓。
"父親用海底火山的熱液生物改造了我們。"她的聲音開始失真,"當蜂群系統崩潰時,我成了新的載體..."
第一縷陽光穿透云層時,絳月華的身體開始實體化。
"候鳥遷徙靠地磁,而我的錨點是你。"她握住汝慕卿的手,掌心的溫度真實得令人戰栗,"每次你看著空座位,我的細胞就會重組一點。"
校園廣播突然響起晨間新聞:
"北極圈出現罕見粉色極光,氣象學家稱..."
基因標本館的冷氣鉆進衣領。汝慕卿摩挲著第三個空艙體,內壁殘留的冰晶組成指紋狀花紋——是絳月華緊張時摳東西的習慣。
"這丫頭從小就這樣。"老教授突然出現,"每次抽血都把我艙體摳掉漆。"
他打開投影儀,顯示某次體檢錄像:十五歲的絳月華死死抓著抽血椅扶手,眼睛卻盯著門外——鏡頭外,汝慕卿正舉著冰淇淋做鬼臉。
"其實她不怕針。"老教授輕聲道,"是怕你看見她后頸的蜂后紋路。"
錄像突然跳轉,顯示夜間畫面。絳月華偷偷返回標本室,將自己的血樣與汝慕卿的并排放置。兩管血液在紫外線下竟逐漸交融,形成DNA雙螺旋。
"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老教授嘆氣,"你們的基因契合度..."
窗外傳來灰雀的啄擊聲。它扔下的照片里,絳月華站在LS-0船舷邊,嘴唇正做出"慕卿"的口型。
植物園的桃樹今年開得早。汝慕卿蹲在樹根處挖出鐵盒,里面裝著三樣東西:
1. 褪色的電影票根(她們第一次約會看的《海上鋼琴師》)
2. 干枯的桃花標本(去年絳月華別在她耳畔的那朵)
3. 泛黃的紙條:「如果變成星星,也會每天陪著你」
身后傳來腳步聲。穿白大褂的女人彎腰撿起飄落的桃花,左腕蛇形手鏈反著光——和絳月華弄丟的那條一模一樣。
"候鳥遷徙時,"女人突然開口,"靠的是地磁感應。"她的聲音帶著電子質感,卻讓汝慕卿渾身戰栗,"但有些笨鳥,只會跟著特定頻率的心跳飛。"
一陣風吹散滿地花瓣。女人摘下口罩,露出與絳月華九分相似的臉——唯獨缺少左頰那顆小痣。
"初次見面,我是LS-0項目的..."
汝慕卿已經沖過去抱住了她。懷中的身體冰冷得不似人類,但心跳聲穿透胸腔,與記憶中的頻率分毫不差。
海事局檔案顯示,LS-0沉船載有"生物共振裝置"。老管理員欲言又止:"那東西能儲存人的...本質。"
汝慕卿的保溫杯突然發燙。杯底隱藏的芯片投射全息影像:年輕的父親站在實驗室里,身后是三個相連的培養艙。
"當足夠強烈的思念產生共振,"他對著鏡頭說,"就能把量子態的 consciousness(意識)重新錨定..."
海浪聲突然變得清晰。港口的燈塔開始以心跳節奏閃爍,海面浮現發光的航跡,直指遠方的粉色極光——那分明是DNA鏈的形狀。
——"你是我永不偏移的磁極,是讓候鳥穿越風暴的導航燈。"
破曉時分的碼頭霧氣彌漫。絳月華的身體像月光下的海玻璃,時而透明時而實體化。
"別怕。"她試圖擦去汝慕卿的眼淚,手指卻穿過臉頰,"海底火山的熱液生物改造了我,現在我是...量子態。"
汝慕卿抓起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感覺到了嗎?你的錨點。"
掌心下的心跳劇烈如擂鼓。奇跡般地,絳月華的指尖開始實體化,順著脈搏一路蔓延至手腕。
"記得我們看過的《海上鋼琴師》嗎?"汝慕卿哽咽著背臺詞,"'世界從船頭到船尾...'"
"'...但我的世界是你'。"絳月華完整接出下半句,聲音突然變得真實。晨光中,她的發絲拂過汝慕卿鼻尖,帶著熟悉的薄荷香。
科考船內部布滿培養艙。中央控制臺顯示著三組腦波圖:
"父親用海底生物的量子糾纏特性..."絳月華調試著設備,突然被拽進懷抱。
汝慕卿的吻落在她顫抖的眼瞼:"技術解釋可以等等。"她的手指穿過半透明的發絲,"先讓我確認你是真的。"
絳月華突然笑出聲,左頰浮現出那顆標志性的小痣:"現在呢?"她舉起兩人交握的手——皮膚下的血管里,金藍光點如星河交融。
廣播突然播報緊急新聞:北極極光呈現人臉輪廓,專家稱...
汝慕卿站在碼頭,海風卷著咸澀的水汽撲在臉上。遠處的海平線上,晨光剛剛破開云層,將粼粼波光染成淡金色。絳月華就站在那片光里,身形半透,衣袂被風掀起時,仿佛下一秒就要消散。
她朝汝慕卿伸出手,指尖在陽光下泛著微光,像是被晨露浸濕的蟬翼,薄得能看見底下流淌的金藍色脈絡。
"慕卿。"她喚她,聲音輕得像風拂過耳畔。
汝慕卿沒有動,只是死死盯著她的臉——那張熟悉的臉,眉目如舊,唇角仍帶著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可左頰的小痣卻淡得幾乎看不見,像是被水洇開的墨點。她的身體在光下呈現出一種奇異的透明感,仿佛整個人是由晨霧捏成的,稍一用力就會散開。
"你……"汝慕卿的喉嚨發緊,聲音啞得不成調,"還能碰得到嗎?"
絳月華歪了歪頭,忽然笑了。她向前一步,指尖輕輕點上汝慕卿的眉心。
那一瞬間,汝慕卿感受到的不是實體的觸感,而是一縷溫涼的氣流,像是春夜里的風,帶著若有若無的白檀香。可下一秒,那指尖又凝實了,指腹輕輕摩挲過她的眉骨,觸感真實得讓人眼眶發燙。
"看,"絳月華低聲道,"只要你想,我就能碰到你。"
她的身體在晨光中時隱時現,像一盞將熄未熄的燈,可她的眼睛卻亮得驚人,琥珀色的瞳仁里映著汝慕卿的影子,清晰得像是要把她刻進去。
汝慕卿終于伸手,一把扣住她的手腕。
觸到的皮膚微涼,卻不再是虛幻的霧氣,而是實實在在的血肉。她用力攥緊,指節都泛白,像是怕一松手,眼前的人就會化作流光散去。
"別怕。"絳月華任由她握著,另一只手撫上她的臉,"我回來了。"
她的掌心貼著汝慕卿的臉頰,體溫一點點渡過去,像是冬雪消融后的第一縷春水。汝慕卿閉上眼,額頭抵上她的肩。
"……騙子。"她啞聲道,"你說過不會迷路。"
絳月華低笑,胸腔的震動透過相貼的肌膚傳來。她低頭,唇幾乎貼上汝慕卿的耳尖,呵出的氣息帶著薄荷的清涼:"可我不是找到你了嗎?"
遠處的海鷗掠過水面,翅膀劃開粼粼金光。晨光里,她們的身影重疊在一起,一個凝實如墨,一個透明如水,卻在這片光里交融得難舍難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