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河鎮的七月十五,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揉碎了時辰。未到申牌時分,
鉛灰色的云層便如潮水般漫過天際,將日頭裹成個腫脹的血球。家家戶戶門板緊閉,
窗欞上糊著新裁的符紙,邊角被風吹得簌簌作響,恍惚間像是無數只蒼白的手在抓撓。
門檻上擺著的清水碗里,三支香燒得噼啪炸響,灰燼裹著青煙,在暮色里擰成麻花狀,
又漸漸幻化成繩索纏繞的魂魄。渡口旁的老槐樹垂著枯枝,
樹洞里不知何時塞滿了褪色的紅布條,風一吹,便發出嗚咽般的聲響,
像是被扼住喉嚨的低泣。我蹲在渡口的石階上,指尖反復摩挲著父親竹簍里的銅錢。
銅綠混著腥氣,蹭得指甲縫發黑,河面飄來的河燈倒影在銅錢上明明滅滅,
忽而成了兒時在亂葬崗見過的鬼火,忽又化作紅衣姑娘泛青的指甲。
竹簍底部不知何時滲出層黑水,將最底下的銅錢泡得發脹,
隱隱還能看見上面浮著細小的毛發,湊近細聞,那氣味像是腐爛的水草混著血腥。"阿寧,
收攤了。"父親粗糲的手掌突然拍在我肩頭,驚得我險些跌進河里。
他蓑衣上的水珠滴在我后頸,冷得刺骨,古銅色的臉膛此刻比河底的沉木還暗沉,
渾濁的眼睛里布滿血絲。父親盯著河面突然翻涌的漩渦,喉結滾動兩下,
從懷里掏出把桃木刻的小魚塞進我掌心。那小魚身上刻著歪歪扭扭的符咒,
魚嘴處還凝著暗紅的血痂,入手帶著體溫,卻讓我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今晚上不管聽見什么,都別開窗。"話音未落,渡口槐樹的枯枝突然"咔嚓"折斷。
一陣穿堂風卷著腥氣撲來,水面浮起大片死魚,白肚皮翻在暮色里,像撒了滿河的紙錢。
魚群下方,隱約可見幾縷烏黑長發纏繞著水草,隨著水流緩緩擺動,發梢還掛著渾濁的水泡。
渡口盡頭,個穿紅嫁衣的姑娘赤著腳走來,大紅裙擺上沾著濕漉漉的水草,
發間別著的白菊已經枯萎發黃,花瓣簌簌落在青石板上,每一片都帶著暗紅的銹跡。
她每走一步,身后就留下一串泛著青苔的腳印,那些腳印里很快涌出黑水,
蜿蜒成細小的溪流,朝著我的方向爬來。腕間銀鐲發出細碎聲響,
像是有人在水底用指甲刮擦銅盆,聲音越來越急,震得我太陽穴突突直跳,
連帶著竹簍里的銅錢都跟著震顫。走近了才看清,她唇色烏紫,脖頸處還留著猙獰的指痕,
那痕跡深得幾乎見骨。而那雙本該明亮的眼睛,此刻蒙著層灰翳,恰似被河泥蒙住的銅鏡,
偶爾閃過一絲幽綠的光。更可怖的是,她嘴角凝結著黑色的血塊,
隨著呼吸不斷有氣泡從血塊縫隙里冒出來,腥臭的氣息撲面而來,夾雜著河底腐泥的味道。
"借船渡河。"她開口時,我看見她牙齒泛著青灰色,幾顆門牙已經脫落,
卻掏出一錠沉甸甸的銀元寶。元寶觸手冰涼,上面還刻著朵栩栩如生的并蒂蓮,
可指腹摩挲處,竟滲出暗紅的水漬,在我掌心暈開,像極了干涸的血跡。
元寶邊緣刻著的小字突然滲出黑水,組成一行歪歪扭扭的"救我",
字跡如同被水泡發的蚯蚓,在元寶表面扭曲蠕動。父親抄起船槳橫在胸前,
竹簍里的銅錢突然叮當作響,有幾枚竟自己跳出簍子,滾進河里,
濺起的水花里隱隱映出張扭曲的人臉。那些銅錢落水后并未下沉,反而逆著水流,
排成詭異的圓圈,在姑娘腳邊打轉。銅錢表面浮現出密密麻麻的牙印,
像是被什么東西啃咬過,還沾著細小的肉絲。"姑娘,今夜鬼門開,河上不渡活人。
"父親的聲音發顫,船槳在石階上劃出刺耳的聲響,驚得對岸林子里的烏鴉"呱呱"亂叫。
我這才注意到,姑娘的嫁衣下擺隱約透出暗紅血跡,腳踝纏著墨綠色的水藻,
正隨著呼吸緩緩蠕動,仿佛有生命般往她小腿攀爬,每蠕動一下,
就有細小的血珠從她皮膚里滲出來。她裙擺下露出的小腿皮膚潰爛,白骨若隱若現,
爬滿了黑色的蛆蟲,蛆蟲聚集處還閃爍著詭異的藍光。突然,鎮東頭傳來哭喊:"攔住她!
這是張家投河的新娘子!"王媒婆跌跌撞撞跑來,發髻散亂,臉上還帶著五道抓痕,
指甲縫里嵌著暗紅的皮肉,那些傷口處正不斷滲出黑色的液體。
她身后跟著幾個舉著火把的村民,火光將她的影子拉得老長,在地上扭曲成可怖的形狀。
"她詐尸了!昨夜張家祠堂的供品全被啃得只剩骨頭!"王媒婆話音未落,
手里的火把突然熄滅,青煙里飄出股腐肉的臭味。她的眼睛突然翻白,
嘴里發出不屬于她的尖笑:"還我孩子!還我孩子!"緊接著,她脖頸青筋暴起,
竟當著眾人的面,從嘴里嘔出一團纏繞著水草的頭發。紅衣姑娘輕笑一聲,
那笑聲像是從河底傳來,帶著刺骨的寒意。河面上驟然掀起巨浪,
浪頭里隱約浮現出無數慘白的手臂,指甲縫里塞滿河泥,指尖還勾著水草。
岸邊的槐樹被吹得東倒西歪,樹葉沙沙作響,仿佛千萬人在低語。樹干上突然滲出黑色黏液,
順著樹皮流下,在地上匯聚成一張張人臉,那些人臉扭曲著,張大嘴巴發出無聲的吶喊。
父親突然松手,船槳直直插進她心口。暗紅的血水從嫁衣滲出,那血不似尋常的液體,
粘稠如漆,還散發著腐臭,落在石階上竟腐蝕出一個個小坑,坑洞深處傳來嬰兒的啼哭聲。
姑娘化作一團黑霧,順著船槳裂縫鉆進船底,瞬間,整條渡船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船板上滲出墨綠色的水漬,還密密麻麻爬滿了黑色的小蟲子。
蟲子聚成字:柳樹灣第七棵槐......父親臉色煞白如紙,拽著我就往家跑。
路過張家大宅時,門內傳來陣陣犬吠,還有瓷器碎裂的聲響。我忍不住回頭,
只見張家的朱漆大門上,不知何時印滿了血手印,鮮紅刺目,在夜色中格外瘆人。
那些手印還在緩緩擴大,指縫間不斷滴落黑水,在地上匯成溪流,朝著我們奔跑的方向蔓延。
更可怕的是,門縫里伸出無數慘白的手臂,在空中抓撓著,像是想要掙脫出來,
有的手上還戴著和紅衣姑娘同款的銀鐲。身后傳來銀鐲撞擊水面的聲響,一聲接一聲,
像是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我渾身發冷,跑得更快了,
耳邊卻不斷回響著姑娘臨終前的低語:"小郎君,幫幫我......"那聲音越來越近,
帶著水草纏繞的濕意,鉆進我的耳朵里。夜里,我被撓門聲驚醒。月光透過窗紙,
照見個歪著頭的身影。翠娘的臉貼著窗欞,腐爛的嘴角裂到耳根,露出森森白骨,
發間的白菊早已化作枯草,隨著夜風簌簌抖動。她空洞的眼窩里不斷滲出黑水,滴在窗臺上,
發出"嗒嗒"的聲響。窗臺下,不知何時爬滿了黑色的螞蟻,正排著隊搬運著什么,
湊近一看,竟是細小的牙齒。"小郎君,幫我個忙......"她攤開掌心,
赫然是枚刻著"張"字的玉牌,上面還沾著黑色的淤泥,仔細看去,
玉牌邊緣竟有啃噬的齒痕,像是被某種尖銳的東西反復撕咬過。
玉牌在月光下泛著詭異的綠光,隱隱映出翠娘被人按在河邊的畫面:她大著肚子,
拼命護著懷中的襁褓,而張家少爺獰笑著舉起石磨,王媒婆則在一旁數著銀子,
嘴里還念叨著"克夫的掃把星"。天一亮,我揣著玉牌來到張家大宅。朱漆大門緊閉,
門縫里滲出陣陣腐臭,仿佛有什么東西在里面腐爛多時,那氣味里還夾雜著濃重的藥味。
門房見了玉牌,臉色驟變,慌忙要奪。我閃身沖進祠堂,供桌上擺滿三牲祭品,
燒雞的眼睛被剜去,空洞的眼眶里插著香,香灰落在雞頭上,
宛如凝固的血淚;豬頭的嘴角還掛著未擦凈的血漬,獠牙間卡著一縷長發,
發絲上沾著綠色的苔蘚;鯉魚的鱗片下藏著枚生銹的銀針,魚腹被剖開,
里面塞滿了寫著生辰八字的黃紙。唯獨翠娘的牌位蒙著灰,靈位前的長明燈早已熄滅,
燈油里漂浮著幾縷長發,湊近一聞,竟有股濃重的血腥味,還混著強烈的尸臭。供桌下,
散落著撕碎的嬰兒襁褓,上面還有干涸的奶漬,襁褓一角繡著的并蒂蓮,
和紅衣姑娘元寶上的圖案一模一樣。當我把玉牌放上供桌,牌位突然滲出鮮血,
在青磚地上匯成血字:沉尸柳樹灣。那些血字像是活物,不斷扭動變形,
最后拼成一幅畫面:翠娘被按在河邊,一個男人獰笑著將石磨綁在她腳上,
她懷中的嬰兒在啼哭,而岸上,王媒婆正數著銀子,臉上堆滿諂媚的笑。畫面最后,
翠娘絕望的眼神直直看向我,伸出的手想要抓住什么,指縫間還滴著血水。
祠堂外傳來腳步聲,我翻墻逃出,正撞見張家管家帶著幾個壯漢匆匆趕來,
腰間都別著桃木劍,劍身上刻著的符文泛著幽光,卻透著邪氣。我躲在暗處,
聽見管家陰惻惻地說:"不能讓那小子壞了事兒,當年的事,
決不能傳出去......"其中一人袖口滑落,露出手臂上猙獰的胎記,
和夢里按死嬰兒的男人一模一樣。而他腰間,還掛著個紅綢包裹的物件,
隱約露出嬰兒的小鞋。我帶著村里的獵戶在柳樹灣挖了整整三天。
泥土里不時翻出破碎的瓷片、女人的發簪,還有半塊啃剩的饅頭,饅頭上印著牙印,
明顯是嬰兒的。第四天黃昏,鐵锨終于觸到硬物。掀開腐爛的草席,
翠娘的尸體蜷縮在泥水里,十指深深摳進掌心,指甲縫里塞滿河泥,指尖已經白骨嶙峋。
懷里還緊緊抱著個襁褓——竟是個足月的死胎,臍帶還連著母體,小臉青紫,
眼窩里卻空空如也,像是被什么東西生生剜去了雙眼,而死胎的嘴角,還掛著未干的奶漬。
死胎身上布滿掐痕,小小的脖頸處,纏繞著一根紅繩,正是王媒婆當日系在腰間的。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翠娘身下壓著塊木板,上面密密麻麻刻滿了求救的字跡,
有些地方被指甲摳出了深深的溝壑。當夜,翠娘托夢給我。夢里的她穿著初見時的嫁衣,
只是不再腐爛,面容清秀,眼神溫柔,可眼角卻掛著血淚。她懷中的嬰兒對著我笑,
小小的手伸出來,掌心有個朱砂痣。"我不求報仇,只求能帶著孩子過奈何橋。
"她淚如雨下,腹中胎兒突然發出微弱啼哭,聲音像生銹的鈴鐺,帶著無盡的委屈。
"明日中元,你扎兩只紙船......"她身后的河水翻涌,浮現出無數冤魂,
個個面容扭曲,眼神哀怨,他們的手從水中伸出,想要抓住翠娘,卻又被一道金光逼退。
我這才看清,金光來自翠娘懷中的嬰兒,小小的身體周圍環繞著神圣的光芒。河岸上,
出現了王媒婆年輕時的身影,正抱著一個嬰兒哭泣,嘴里喃喃:"對不起,
對不起......"原來,王媒婆曾有個夭折的孩子,她把喪子之痛化作了對翠娘的殘忍。
我和父親連夜扎了兩只紙船,船頭系著紅綢,船尾插著招魂幡。
紅綢是用我母親留下的嫁衣裁的,每一針每一線都帶著溫度;招魂幡上寫滿了往生咒,
是村里最有威望的老道士親手所書。父親還在船底偷偷畫了個鎮邪符,
用的是他藏了二十年的公雞血。七月十五傍晚,渡口擠滿了看熱鬧的村民。
當河燈漂到河中央,兩道虛影從水底浮現。翠娘穿著嶄新的嫁衣,懷里抱著粉雕玉琢的孩童,
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她的眼神不再空洞,而是充滿了慈愛。孩童對著圍觀的村民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