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如堇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走回耳房,腳跟還未站穩,就被一群丫鬟粗魯地推搡著沐浴打扮。
丫鬟們下手很重,粗葛布將她的皮膚搓得生疼,像是要揭下一層皮。
鄭如堇感覺自己就像在武榮州街頭待宰的牲畜,先是伸頭一刀,然后用熱水退毛,緊接著被赤條條地抬了出來。
最后一步,自然是切成零碎的肉塊,換幾枚銅板。
那些牲畜不知道身后事,她也同樣不知道要被賣給誰。
不過都是砧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
春蘭靜靜看著四姑娘從蓬頭垢面變得光彩照人,心中不禁泛起一陣感慨。
許是生于南方的緣故,四姑娘長相極美。
狹長的鳳眸波光流轉,恰似一泓秋水。
眉似遠山不描而黛,唇若涂砂不點而朱。
腰肢纖細柔軟,好似風中搖曳的柳枝。
四肢修長,肌理細膩骨肉均勻,更顯亭亭玉立。
剛出浴的她猶如梨花一枝春帶雨,即便不施粉黛,仍掩不住迤邐容貌,明艷不可方物。
這樣的美人,難保以后不會有什么大造化。
想到此處,她轉身離開了屋子。
沒過多久,春蘭就端著一碗江米熬的肉糜粥走了進來,輕聲說道:“四姑娘,您餓了三天,稍微喝口粥墊墊肚子吧。”
熱氣騰騰的肉糜粥散發出的香氣令人垂涎欲滴,鄭如堇警惕地看向春蘭,見她一臉坦誠,便小心將肉糜粥捧在手心。
整個上房最和氣的也就是眼前這個大丫鬟。
但她聽墻角時得知,盧氏將脾性純良的春蘭留在身邊,就是擔心自己生不出兒子,準備借春蘭的腹生子。
極有可能再去母留子。
畢竟,下人在她眼里,不過就是可打可賣的物件,生殺予奪都在一念之間。
鄭家從不少鶯鶯燕燕,只是能生兒子的生不下來,生不了兒子的處心積慮,導致鄭昌胤膝下無子,整日焦慮。
鄭如堇由衷祝愿她的“好爹”雄風不振,一輩子絕戶,免得禍害這么好的姑娘。
她微微抿唇,輕輕道了聲謝,然后小口小口地喝了起來。
這樣香濃綿軟的白粥,她究竟多久沒吃過?
好像連她自己都記憶模糊了。
春蘭看著鄭如堇乖巧地低頭喝粥,一舉一動都文靜秀氣,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憐惜之情。
她從笨手笨腳的丫鬟手里接過桃木梳子,走到鄭如堇身后,親手為她梳理起如瀑般的長發。
其實,春蘭至今還記得四姑娘初入府時的樣子。
圓潤可愛的一張小臉,大眼睛忽閃忽閃的,還有一頭烏黑柔順的秀發。
如今她手中的青絲依舊長而柔軟,但有些泛黃,失去了昔日的光澤。
就好像蒙塵的明珠,雖然也漂亮,卻沒有了耀眼的資本。
但明珠就是明珠,即便深藏不露,仍光華難掩。
她笑著稱贊道:“四姑娘長的這樣好看,應該多笑笑。”
鄭如堇驀地抬起頭來,問道:“若多笑笑,別人就會喜歡我嗎?”
“自然是喜歡的?!贝禾m毫不猶豫地點頭,十分肯定地說:“美貌是天賜的財富,也是與生俱來的福報。咱們四姑娘明眸善睞,笑起來宛如春日桃花,身為女子的我看了都心動呢?!?/p>
鄭如堇第一次聽見有人這般夸贊長大后的自己,一時間不由得愣住了。
福報?
她一直以為自己的福報早在六年前就被耗盡,沒想到現在還有。
既然她笑起來好看......那確實該好好利用。
梳洗打扮妥當后,鄭如堇被送到銅鏡前。
鏡中的女子梳著同心髻,青蛾微動,微抹紅粉,妝容典雅。
當她微微一笑,還有若隱若現的梨渦,看起來靈氣十足。
鄭如堇突然伸手指向自己的頭發,問道:“春蘭姐姐,你能不能幫我把頭發換成垂桂髻?”
一旁的小丫鬟素琴滿臉不屑地撇嘴,搶白道:“春蘭姐姐平日里都是給夫人和三姑娘梳妝打理的,今天好心幫四姑娘,已是大發慈悲,偏你還挑三揀四!”
“無礙,反正還有時間?!贝禾m臉上掛著溫柔的笑意,又拿起木梳子重新為她梳頭。
素琴略帶不滿地說:“春蘭姐姐就是這樣好說話,若換成別人,恐怕早就翻臉了。”
春蘭沒有做聲,只專心繼續手中的動作。
她將四姑娘的頭發左右平分梳在兩側,結成小巧玲瓏的髻,再以發覆眉目,最后從隨身帶來的妝匣中挑出一支碧玉簪,斜插入發髻。
當一切都完成后,鏡子里的四姑娘仿佛小了好幾歲,像是沒長開的女童。
“四姑娘這般打扮,好像……反倒不如剛才那般漂亮了呢?!?/p>
鄭如堇滿意地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沖著春蘭展顏一笑:“我倒是覺得很好看!”
春蘭被她突如其來的燦爛笑容看得一愣,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應道:“四姑娘喜歡就好。”
素琴小聲嘟囔:“真是沒見過世面,連美丑都分不清楚!”
鄭如堇淡淡瞥了素琴一眼,隨后便起身離開耳房。
春蘭臨走前掃視了一圈屋子,里面只有一張榆木做的架子床和一套簡陋的桌椅,再無其他家具和裝飾。
竟連自己的屋子都不如。
大戶人家小姐寒酸到這個份上,估計整個京城都難找到第二位。
與此同時,客廳里已然是一片熱鬧場景,時有快言快語傳出。
“盧夫人,您別看鄒侍郎年近不惑,卻深受圣上恩寵,正是風頭正勁的好年紀。貴府小姐若是嫁過去,日后定穿金戴銀,小日子逍遙賽神仙嘞!”
盧氏隨口應和著:“廖媒人所言極是,我這女兒雖是庶出,卻也是養在我和老爺身前,如珠似玉的照看著。只要她能過得好,我們做父母的也就心滿意足啦。”
廖媒人始終未見鄭家小姐進來,心里有些著急,不時抻著脖子往山水屏風后面張望。
盧氏不耐地催促道:“四姑娘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到現在還不見人影!你們幾個趕緊去催催!”
還沒等丫鬟動身,屏風后面就傳來春蘭清脆的聲音:“夫人,四姑娘來啦!”
廖媒人見鄭家四小姐千呼萬喚始出來,心中不禁多了分期待。
然而來人卻讓她有些許的失望。
只見鄭如堇穿著一襲水芙色收腰長裙,小臉稚嫩雪白,俏生生的,好像才十二三歲的樣子。
廖媒人疑惑地問:“府上四姑娘......今年貴庚幾何?”
盧氏也頭一回看到鄭如堇盛裝打扮的樣子,愣了片刻,隨后回道:“已經十四歲,來年就及笄了?!?/p>
廖媒人嘴角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連連應和:“十四好,十四好,都是好年紀。”
那鄒大人四十,鄭家小姐才十四,算起來都能當她爹了。
也就是她說慣了媒,才能昧著良心說好。
隨后她轉念一想,前幾日托她說媒的陶公都六十高齡了,還想找個十幾歲的填房。
這男人啊,不論年歲大小,都喜歡老牛吃嫩草,仿佛小姑娘就是回春藥似的。
廖媒人瞇起眼睛,再次仔細端詳起垂手而立、靜靜站在盧夫人身側的鄭如堇。
樣貌倒是不錯,就是小家子氣點。
不過左右也是妾室,用不著端莊大氣,模樣過得去就行。
她臉上堆滿笑容,開口贊道:“四小姐果然如夫人所說,花容月貌,想必鄒侍郎見了定能歡喜?!?/p>
盧氏從手袖中拿出一塊銀錁子,塞進廖媒人手中,討好道:“那就勞煩媒人多美言幾句,四姑娘隨時都可以送到鄒府,常伴鄒大人身旁。”
她現在只要看到鄭如堇這個攪家精便氣不打一處來,恨不得今天就能將她送走。
只盼著廖媒人收了銀子盡快辦事。
廖媒人接過銀錁子,掂了掂重量,輕蔑地想:五姓七望也不過如此,賣女兒的時候也就說話較普通百姓文雅些,不是人的事一件都沒少干。
但她臉上依舊保持熱情的笑容,信誓旦旦地保證:“那是自然,盧夫人您就把心放進肚子里,這樁親事啊,定然板上釘釘跑不了的?!?/p>
不過寥寥幾句話,鄭如堇就被盧氏賣給了鄒侍郎,簡直與市井販賣牲口無異。
廖媒人心里惦記陶公的親事,趕緊將懷里晶瑩剔透的鴛鴦同心如意佩掏出來交給鄭如堇,用哄小孩的口氣說道:“四姑娘,這塊玉佩便是鄒大人的信物,您可得好好收著,這幾日就高高興興地等著做新娘子吧。”
鄭如堇狀似害羞地低下頭,雙手卻死死捏住玉佩。
媒人果然都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不過是個妾,哪里有資格做新娘子。
若主母狠厲,妾室過的恐怕連下人都不如。
言罷,廖媒人便轉身說道:“盧夫人,我還急著回去向鄒大人復命,這就告辭了?!?/p>
守在門外的兩個丫鬟很機靈,聽到門口傳出動靜,一個動作迅速地打開房門,另一個手腳麻利地掀起門簾。
盧氏客套地問:“廖媒人著什么急,不如喝口熱茶再走吧?”
“不了不了?!绷蚊饺诉B連擺手:“我還要給城北富商陶公做媒呢,等府上姑娘出嫁再過來討杯喜酒喝便好。”
聽到陶公,盧氏好奇地問:“我記得他都已是花甲之年,怎么還要說親事?”
廖媒人笑著解釋:“陶公夫人新喪,府里沒人打理,這才著急要娶填房?!?/p>
她眨了眨眼睛,靠近盧夫人低語:“那陶公的原配夫人是個悍婦,平時將他盯得緊,但凡有丫鬟敢動歪心思,立刻就會被發賣。這下好了,原配一走,再也沒人能管得住他,嚷嚷著要用萬兩白銀聘新婦呢。這老房子一旦著火啊,可比年輕人還著急呢。”
盧氏聽后也笑了起來,男人但凡有錢有勢,哪個會老實,回道:“既然廖媒人還有要事在身,那我就不多留了。”
兩人隨后站在門口相互道別。
待廖媒人走后,盧氏轉頭瞥了眼低頭不語的鄭如堇,憋在心中的惡氣終于消散了些。
雖然今天損失了徐媽媽,卻也送走一個瘟神,總算有得有失。
想到此處,她笑著揚起了頭,帶著一眾丫鬟揚長而去。
鄭如堇緊抿下唇,跟在人群最后,思索破局之法。
走著走著,鄭如堇突然看見受罰結束的鄭清漪哭哭啼啼地走過來,臉上的陰霾頓時散盡。
她笑著將手中的玉佩掛在腰間,邁著輕盈的步伐朝著鄭清漪走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