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透過四方天的紅墻,可見南雁劃隊而飛,偌大的宮門中,只有鉆入骨縫的寒,將未央宮吹得七零八落。
吱呀——
老舊的宮門被推開,發(fā)出刺耳的聲音。
謝梨初沒有抬眸,只是木然地輕拍著懷中已無生息的幼子。
腳步聲響起,明黃袍角在階前緩緩停下。
沈容槐皺了皺眉,看著眼前發(fā)髻散亂、形神狼狽的謝梨初,不知她又是唱的哪出戲。
“孩子如何了?”
謝梨初低頭,把景兒身上的氅衣又拉緊了幾分,輕輕吐出兩個字,“死了。”
沈容槐眉心狠狠一跳。
垂眸看去,景兒的身子被寬大的氅衣遮蔽,看起來安靜又乖覺,像是睡著了一般......
沈容槐收回目光,眼底有嘲諷,“謝梨初,你如今連這樣的玩笑也敢開了?”
他抬腳走近了一步,“為了騙朕來見你,竟哄著孩子陪你演戲?”
謝梨初身形一頓,心中撕扯般地刺痛。
她倒希望這是一場戲。
當初柔妃害她早產(chǎn),沈容槐從未苛責,此后柔妃愈發(fā)有恃無恐,變本加厲。
得知景兒有喘癥,柔妃便命人在宮中栽了無數(shù)柳樹。年年開春,宮中柳絮飛揚時,便是景兒的煉獄,可憐景兒才五歲,就要遭受這樣的折磨。
宮人們見風使舵,冬日不給炭,日日只有冷飯餿菜。同歲孩童還在玩的年紀,小景兒便學會了灑掃洗衣,還揚起笑臉安慰她,“能和母后日日在一起,景兒就知足了。”
可就是這么好的景兒,卻被毒殺了。
謝梨初藏在袖中的指尖死死掐進肉里,直視著眼前人的眼睛,一字一句,恨意翻涌。
“我從未騙過你——”
話落的瞬間,她便被一道力強硬地抵在門前,帝王的眼尾染上猩紅。
“呵,從未騙過朕?”
“那你便告訴朕,他的生父究竟是誰?”
兩人的距離過近,近到可以聞見沈容槐袖口浸透了的蘭雅香。
是柔妃慣用的熏香,味淡,千金一毫。恐怕也只有長年累月地與佩戴蘭雅香的人親近,才有沾上這樣濃的氣味。
掐在謝梨初脖頸上的手慢慢收緊,謝梨初沒有抵抗,眉頭因窒息微微皺起,眼里全是面對死亡的平靜。
沈容槐第一次看見謝梨初這般模樣,怔了一瞬。
他松了手,謝梨初便宛若一灘軟泥一般,順著殿門滑落在地。
她眼角有逼出的淚花,一邊咳嗽一邊譏諷地笑,“現(xiàn)在問這個,還有意義么?”
沈容槐從不信她的解釋,卻又不甘心地一遍遍質(zhì)問她。
景兒小小年紀,眉眼間便已經(jīng)有了他的影子。是他從未正眼看過景兒,卻在當年那件事后信了柔妃挑撥,篤定她和三皇子有齟齬。
況且,景兒的死,有他的推波助瀾不是嗎?
在她拼了命地闖出冷宮尋太醫(yī)時,他沈容槐卻命整個太醫(yī)院在萬星閣徹夜守著,只因柔妃生的小公主深夜不明緣由地哭鬧不止。
在她循著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色,摸著一塊一塊宮磚求到萬星閣時,他沈容槐卻在小公主的榻前一遍遍柔聲安撫,對她的求見充耳不聞。
是她折了傲骨,跪地磕頭,才有一位年輕太醫(yī)站了出來,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隨她回了未央宮。
可這條宮道這么遠,這么長,她發(fā)了狠地狂奔,腳踝高高腫起,耳邊只有她沉悶的心跳如鼓。
卻還是晚了。
她甚至沒有趕在景兒閉眼前回來。
沈容槐見謝梨初這副模樣,卻只覺得她連哄騙他一句都不愿,眼里的冷漠更甚,“既然如此,這個父不詳?shù)囊胺N是生是死也與朕無關(guān)了。”
“父、不、詳?野、種?”
謝梨初的身形猛地一顫,好似瞬間被抽去所有力氣,低聲將這幾個字翻來覆去地咀嚼,心中徒然生出莫大的荒誕感。
謝梨初一直都知道,景兒十分孺慕沈容槐,想要得到父皇的教導。
他曾小心翼翼地捧著課業(yè)等在沈容槐的寢殿外,等到的卻是沈容槐冷冰冰的三個字:爾不配。
景兒回來后紅著眼睛自責,“是不是景兒不夠好,所以父皇才討厭景兒。”
景兒沒有錯,沈容槐恨的是她。
此時,殿外忽有軟糯的童音響起:
“父皇——,母妃在萬星閣等你用晚膳呢!”
沈容槐微愣,轉(zhuǎn)身抱起軟軟糯糯的小公主,眉眼間霜雪消融。
“瑤瑤怎么來了?”
說罷轉(zhuǎn)頭,皺眉斥責了公主身邊的奶嬤嬤,“公主剛好,怎么不好好看著?”
奶嬤嬤狗腿一笑:“公主等不及,說想陛下了。”
聞言,沈容槐怪罪般地輕刮了下小公主的鼻梁,小公主吐舌躲閃,他就單手將女兒放在肩上,任她騎坐。
臨走前,沈容槐停住腳步,背對著謝梨初,“廢后的旨意已經(jīng)擬定好了,再過幾日,孤會扶柔妃為皇后。”
說罷,頭也不回地走了。
宮門緩慢、鈍重地關(guān)上,就像垂垂老矣的將死之人。
月色一點點爬上枝頭,孤寂地高懸。
謝梨初緩緩起身,將屋內(nèi)帳幔、錦被點燃。待火苗高竄后,又將僅剩的燈油澆在衣裙上。
下一秒,腳下好似踢到了什么。
低頭一看,床尾有只開了口的虎頭繡囊,一支還未雕完的梨花簪歪歪斜斜地露出來。
景兒曾說過,“柔妃娘娘常換著漂亮的簪子戴,待景兒長大,也要給母后尋來很多漂亮簪子。”
謝梨初含淚笑著將雕工稚嫩的木簪戴入發(fā)中,重新將景兒緊緊摟在懷中,任由火焰傾覆全身,語氣溫柔:
“謝謝景兒,母后很喜歡......”
萬星閣。
有小太監(jiān)著急忙慌地沖了內(nèi)殿,顫顫巍巍地跪倒在地上。
“陛下!不好了,未央宮走水了!”
眾人順著小太監(jiān)的來處望去,沖天的火光露出鋒芒,火勢大得似要吞滅一整座宮殿。
向來喜怒不行于色的沈容槐,面色陡然慘白。
忽地起身,不顧柔妃和小公主的驚呼,帶翻了滿桌宮肴。
沈容槐幾乎是下意識向未央宮奔去。
大火將整座未央宮主殿吞噬,高高的梨花樹被燒得火舌沖天,那是謝梨初少女時最愛的梨樹。
她曾在秋千下,迎著風,笑喊他一聲:“槐郎。”
“陛下!您不能進去啊!陛下!”
......
“西院的那位欺人忒甚,連帶身邊奴才也敢狗眼看人低,待太子殿下回來,老奴必要狠狠告她一狀!”
“告狀頂什么用?嬤嬤難道不知殿下的心有多偏,只怕屆時西院那位一哭,殿下就來問娘娘的責了。”
有聲音似遠似近,謝梨初只覺得渾身被火燎得生疼,額間汗津津:“好燙,好疼......”
“娘娘?娘娘您可算醒了!都嚇死秋粟了!”圓臉的小宮娥一下?lián)涞酱睬埃劢堑臏I就要落下。
孔嬤嬤還算穩(wěn)重地貼上她的額頭,低喃著:“娘娘也沒發(fā)燒,怎么喊疼呢?從未聽說過有孕之人會有如此反應。”
謝梨初腦中暈眩,不明白五年前護主而死的秋粟和孔嬤嬤怎么又活過來了,卻敏銳地捕捉到了幾個關(guān)鍵字眼。
下一秒,謝梨初猛地驚醒,一只手下意識護住小腹,另一只手半撐著身子坐了起來,警惕地掃視周圍。
面前是孔嬤嬤和秋粟擔憂的臉。
她心中有了一個大膽的猜測,死死地抓住孔嬤嬤的手:
“嬤嬤,我腹中孩兒可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