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遭泥陷蘇州織造林家遭了難，抄家的官兵撞碎琉璃燈盞時，
林清漪攥著母親遺簪的手在發抖。寄居賈府后，王夫人面上慈善，
卻只讓她住進漏雨的后罩房。表哥賈琮偷偷遞來《牡丹亭》，書頁里夾著支褪色絹花。
清漪在芭蕉葉上寫滿戲詞，只有細雨讀懂她的心思。當賈琮被指婚的消息傳來，
她將絹花撕碎撒入荷塘。轉身卻撞見賈琮立在雨中，腳邊散落著被雨打濕的佛經。
“我替你抄的，”他聲音發顫，“想換你芭蕉葉上的一個字。”---正月十五，
元宵的華燈初上，京城的夜空被無數焰火撕裂，映照出賈府無邊的富貴氣象。正廳里，
琉璃燈盞高懸，燭火透過剔透的壁身，流瀉出滿堂碎金，
將紅木雕花的桌椅、壁上懸著的名家字畫、地上鋪設的猩紅氈毯，
都浸染在一種流動的、暖融的光暈里。空氣里浮動著奇楠香清冷的甜韻，混著酒肴的暖香，
熏得人骨頭縫都發軟。衣香鬢影，笑語喧闐，真真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
林清漪端坐在下首靠窗的位子，一身藕荷色云錦襖裙，素凈得與這滿堂錦繡格格不入，
像誤入華筵的一抹清冷月光。頸間一串渾圓瑩潤的東珠瓔珞，襯得她愈發面如初雪，
眉眼間籠著一層拂不去的薄愁，正是蘇州織造林如海的掌珠。她隨著姑母賈敏歸寧，
客居于此。酒過三巡，席間氣氛愈發熱絡。薛姨媽滿面紅光，聲調高揚：“哎喲喲，要我說，
如今這潑天的富貴，滿京城里誰家能越過府上去？瞧瞧這陣仗，嘖嘖，
怕是連宮里娘娘省親那會兒，也不過如此了！”她笑著，眼角的紋路擠作一團。
王夫人端坐上首，聞言只矜持地抿了口酒，眼角眉梢卻藏不住那熨帖的得意，
她放下青玉酒盅，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薛家妹妹快別這么高聲。富貴么，
不過是祖宗積德，圣上恩典。咱們這樣的人家，更該時時謹慎，處處儉省才是正道。
”她目光狀似無意地掃過下首的林清漪，在她素凈的衣衫和那串價值不菲的東珠上微微一頓，
隨即又轉開，落在自己腕間那對水頭極足的翡翠鐲子上，輕輕撫了撫。清漪垂著眼，
纖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她能感覺到那目光的重量，
帶著無聲的衡量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挑剔。姑母賈敏坐在她身側，
悄悄在桌下握了握她微涼的手，傳遞著無言的安撫。清漪微微側首，對姑母回以淺淺一笑，
那笑容卻像初春湖面的薄冰，脆弱得不堪觸碰。她端起面前的白玉酒盅，
里面是上好的金華酒，燙得恰到好處，溫溫的熨帖著手心，可那暖意，一絲也透不進心底去。
席間絲竹又起，伶人婉轉的唱腔咿咿呀呀，唱的是《牡丹亭》里杜麗娘游園的段落。
清漪聽著那詞句，目光飄向窗外。庭院里掛滿了各色花燈，將積雪映照得五彩斑斕，
宛如琉璃世界，珠寶乾坤。可這無邊無際的熱鬧與璀璨，仿佛隔著萬丈紅塵，
一絲也落不到她心上。她只是這華宴上一個沉默的影子，
一個被暫時收留的、格格不入的過客。那悠揚的曲調鉆入耳中，卻像冰冷的絲線，
纏繞著心底某個隱秘角落，勒得她隱隱作痛。她端起玉盅，淺淺啜了一口，
溫熱的酒滑入喉中，竟嘗不出一絲滋味。燈影搖曳，映著她清冷的側臉，
頸間的東珠在琉璃燈的光暈里，幽幽地泛著冷光。半月之后，蘇州織造林府。驟雨初歇，
庭院里濕漉漉的，空氣里彌漫著泥土和青苔的微腥。幾株老梅枝椏虬結，
殘存的花瓣被雨水打落，零落在泥濘里，污濁不堪。林清漪獨自立在廊下，
望著那一片狼藉出神。她穿著一身半舊的月白綾襖，越發顯得身形單薄伶仃。
手中緊緊攥著一支溫潤的白玉簪子，
簪頭雕著極精細的纏枝蓮紋——那是母親臨終前留給她的唯一念想，指尖因用力而微微發白。
遠處隱隱傳來喧囂的人聲，越來越近，像沉悶的鼓點敲在心上。她猛地抬起頭，
眼中掠過一絲驚惶。下一刻，沉重雜沓的腳步聲已如潮水般涌進垂花門，
打破了府邸死水般的沉寂。一群穿著皂色公服、手持水火棍的兵丁，
在一名面色冷硬的內務府官員帶領下，如狼似虎地闖了進來。領頭官員面無表情，
展開一卷黃綾，尖利的聲音刺破凝滯的空氣：“圣諭！蘇州織造林如海，貪瀆瀆職，
結交外官，著即革職查辦，家產抄沒！府中一干人等，聽候發落！速速拿下！”話音未落，
兵丁已如餓虎撲食般散開。沉重的箱籠被粗暴地撬開傾倒，
精致的瓷器、古玩、綾羅綢緞被胡亂扯出，拋擲踐踏；書架被推倒，
珍貴的典籍字畫散落一地，
鬟仆婦的哭喊聲、兵丁粗魯的呵斥聲、器物碎裂的刺耳聲響……整個府邸瞬間變成了修羅場。
一個莽撞的兵丁抬著沉重的紫檀木箱撞向廳堂角落，那里立著一盞三尺高的七彩琉璃蓮花燈，
是父親的心愛之物。燈盞轟然倒地，脆響驚天動地，無數晶瑩剔透的琉璃碎片飛濺開來，
在潮濕的地磚上閃爍著冰冷刺目的光，如同碎裂的星辰，映照著這傾覆的人間。
碎片滾到清漪腳邊，她下意識地退后半步，攥著玉簪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
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留下深深的月牙痕，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巨大的恐懼和冰冷的絕望，
像這庭院里無所不在的濕氣，瞬間攫住了她的四肢百骸，將她釘在原地。
槁的面容、父親書房里徹夜不滅的燭火、往日府邸的安寧笑語……無數畫面在眼前紛亂閃過，
又被眼前這粗暴的毀滅徹底碾碎。她死死咬著下唇，直到嘗到一絲腥咸的鐵銹味，
才勉強壓住喉頭那幾乎要沖破而出的嗚咽。“小姐！小姐快走！
”一個忠心的小丫鬟哭喊著撲過來，想護住她，卻被一個兵丁粗暴地推搡開，跌倒在泥水里。
清漪的目光掃過那丫鬟沾滿污泥的臉，掃過滿地狼藉的珍寶碎片，
最后停留在自己手中那支冰涼溫潤的玉簪上。這是母親留下的唯一念想，
是這崩塌世界里最后一點微弱的溫度。她深吸一口氣，冰涼的空氣刺得肺腑生疼，趁著混亂，
猛地轉身，不顧一切地向府邸的后角門跑去。腳步踉蹌，好幾次差點被散落的東西絆倒，
冰冷的雨絲打在臉上，混著無聲滾落的淚水，模糊了視線。身后，
是那個曾經叫做“家”的地方徹底碎裂的聲音。一路顛簸流離，林清漪如同一片無根的浮萍，
最終被姑母賈敏帶到了京城榮國府。馬車停在敕造榮國府那巍峨的獸頭大門前，
朱漆銅釘在陽光下反射著冰冷威嚴的光。清漪跟在姑母身后，踏入這陌生的深宅大院。
穿過重重儀門，走過抄手游廊，廊下侍立的仆婦丫鬟個個屏息凝神，垂手侍立，
眼角的余光卻像無形的探針，悄無聲息地在她身上掃過，帶著審視、好奇，
或許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輕慢。終于到了王夫人日常起居的榮禧堂東耳房。暖閣里，
王夫人正坐在炕上，手里捻著一串油光水滑的蜜蠟佛珠，神情是慣有的那種溫和沉靜。
她抬眼看見賈敏帶著清漪進來，臉上立刻堆起恰到好處的、悲憫而慈善的笑容，
連眼角的紋路都顯得格外柔和。“哎喲，我苦命的孩兒，可算是到了！”王夫人放下佛珠，
伸出手，示意清漪上前。清漪依言走近，屈膝行禮。王夫人一把拉住她的手，力道有些重，
目光在她身上那件明顯是賈敏臨時置辦的半舊素色襖裙上停留了一瞬，
隨即又落在她略顯蒼白憔悴的臉上，嘆息道：“瞧瞧，這才幾日，就瘦成這般模樣了！
可憐見的，遭了這樣大的罪。”她語氣里的悲憫聽上去情真意切，
“往后就在舅母這里安心住下，只當是自己家一樣。缺什么、短什么，只管跟你鳳姐姐說，
或是直接來告訴我。”王夫人喚來管事的周瑞家的，吩咐道：“去，
把后頭那間空著的后罩房收拾出來，給林姑娘住。清漪這孩子喜歡清靜，那里僻靜些，
正好養養身子。”她轉向清漪，笑容慈和，“那屋子雖是小了些，舊了些，卻是獨門獨院，
沒人打擾，最適合你。”周瑞家的臉上飛快地掠過一絲訝異，隨即垂首應道：“是，太太。
”她抬眼又看了清漪一下，那目光里帶著一種近乎憐憫的復雜神色，隨即轉身快步去安排了。
賈敏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蹙緊了眉頭，輕輕拍了拍清漪的手背，
低聲道：“先安頓下來，姑母回頭再來看你。”眼神里充滿了無奈和擔憂。清漪的心，
隨著“后罩房”三個字，一點點沉了下去。榮國府她雖不熟悉，
卻也知后罩房緊鄰馬廄和仆役群房，是府里最偏僻、最簡陋的所在。她面上依舊維持著平靜，
甚至微微屈膝，低聲道：“謝舅母費心安排。”聲音清冷，聽不出情緒。
跟著一個引路的婆子，穿過幾道垂花門，走過長長的、有些陰暗的夾道，人聲漸漸稀疏，
空氣中開始彌漫著一股淡淡的草料和牲口糞便混合的、難以言喻的氣味。最終，
停在了一排低矮的房屋前。那婆子推開其中一扇吱呀作響的木門，一股潮濕的霉味撲面而來。
屋子確實窄小，光線昏暗，只開著一扇小小的木格窗，糊著發黃的窗紙。
墻壁有些地方灰皮剝落了，露出里面的土坯。靠墻一張簡陋的木板床，一張掉了漆的舊桌，
一把椅子。角落里孤零零地立著個半舊的衣箱。婆子放下一個粗瓷茶壺和一個豁了口的杯子，
便垂著眼告退了。清漪默默地走進這間屬于她的“家”。放下隨身僅有的一個小包袱，
里面是幾件替換的素衣和那支從不離身的白玉簪。她走到窗前，推開那扇吱嘎作響的木格窗。
窗外，是一叢在暮春細雨里顯得格外肥碩青翠的芭蕉，寬大的葉片被雨水洗得發亮，
正對著馬廄的方向，偶爾傳來幾聲馬匹的響鼻。雨絲斜斜地飄進來，
帶著馬廄那邊特有的、潮濕而微腥的氣息。一滴冰涼的雨水，恰好落在她微仰的臉上，
沿著蒼白的肌膚滑落。她靜靜地站著，看著窗外雨打芭蕉。身后，
屋頂某處傳來輕微的、持續的“滴答、滴答”聲——漏雨了。
那聲音在寂靜的小屋里格外清晰，像計時沙漏，一聲聲，敲打在無邊的孤寂里。
日子在后罩房的陰冷潮濕里，像屋檐下緩慢滴落的水珠，緩慢而粘滯地滑過。
林清漪如同一抹無聲的影子，在這府邸的邊緣悄然存在。每日晨昏定省，
她總是最早一個到王夫人處請安，又總是最安靜地坐在角落，低眉順眼，不多言一字。
王夫人面上的慈善依舊，噓寒問暖，卻從未問及后罩房的漏雨是否修好，
那揮之不去的馬廄氣味是否讓她難以安眠。府中的仆役慣會看主子的眼色，
見王夫人對這位表小姐不過維持著表面的客氣，那點最初的憐憫也很快消磨殆盡。
送來的飯菜漸漸失了熱氣，分量也愈發寡淡；冬日里炭火總是最劣等的黑炭，煙大灰多，
暖不了身子，徒添嗆咳；夏日里冰盆更是奢望，只余下悶熱和蚊蚋的嗡鳴。只有賈敏姑母，
隔三差五會避開人眼，悄悄送來些細軟吃食、干凈的衣物或是幾塊好炭。每次來，
看到清漪蒼白的面色和這屋子的破敗，總是忍不住紅了眼眶，拉著她的手，
低低地勸：“好孩子，忍一忍……寄人籬下，總要受些委屈。千萬保重身子，
別學你那……”后面的話，每每哽咽著咽了回去。清漪知道姑母想說“別學你那短命的娘”，
她只是輕輕點頭，反過來安慰姑母：“姑母放心，我很好。”更多的時候，她是獨自一人。
常常枯坐在那扇小小的木格窗前，看著窗外那叢芭蕉。看它在春雨里舒展新綠，
看它在夏日的驕陽下泛著油光，看它在秋風中漸漸萎黃。寬大的葉片承接天露，
也承接著她無處訴說的心事。這日午后，又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清漪依舊坐在窗邊，
手里無意識地摩挲著那支溫潤的白玉簪。雨點打在芭蕉葉上，發出沙沙的聲響，單調而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