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村的孩子接連病倒，爺爺說這是山神的詛咒。 虎子消失后，我偷偷跟著村長來到后山。
祭壇上，虎子的眼睛在黑暗中閃著光。 村長舉起刀時，虎子突然對我大喊：“快跑！
” 第二天全村康復，只有虎子永遠留在了山里。 我藏起沾血的彈珠，
聽見爺爺說：“明年輪到誰？”那年夏天，熱得邪門。太陽像個燒紅的鐵球，死死焊在天上，
把村子烤得冒煙。空氣粘稠得化不開，吸一口，
喉嚨里都帶著土腥味和一股若有若無的、令人作嘔的甜膩。風？早就死透了。
樹葉蔫頭耷腦地掛在枝頭，紋絲不動，像一塊塊褪色的破布。只有那些不知疲倦的知了，
在滾燙的樹皮后面，扯著嗓子嘶鳴，聲音又尖又利，鉆進人的耳朵里，攪得人心煩意亂，
連骨頭縫都跟著發癢。更不對勁的是，村里的娃子們，一個接一個倒下了。
先是村東頭王家的鐵蛋，壯得像頭小牛犢，頭天傍晚還在河里撲騰得水花四濺，
第二天早上就起不來炕了。小臉燒得通紅，嘴唇干裂得起皮，
喉嚨里發出破風箱一樣的呼哧聲，眼睛半睜著，里面空茫茫的，像蒙了層灰。
接著是李家的小花，還有栓柱……就像有人往平靜的水塘里扔了塊大石頭，
一圈圈不祥的漣漪蕩開，染病的娃子越來越多。咳嗽聲、壓抑的呻吟，
還有大人壓低了嗓門、焦灼不安的議論，從那些門窗緊閉的屋子里鉆出來，
在死寂的午后和悶熱的夜晚飄蕩，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心頭。村里的狗也遭了殃。
往日里兇悍的大黃狗們，如今都夾著尾巴，趴在屋檐下或墻根陰涼里，舌頭伸得老長，
呼哧呼哧喘著粗氣，眼神渙散，對扔過去的骨頭都愛答不理。整個村子，人和畜，
都像被那看不見的、滾燙沉重的空氣按住了，病懨懨的，透著一股行將就木的衰敗氣。恐懼，
像這無處不在的悶熱一樣，無聲無息地滲進了每一寸泥土，每一塊磚瓦。
我家院子里的老槐樹下，爺爺坐在他那把磨得油亮的竹躺椅上，
手里的大蒲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搖著，驅趕的不是暑氣，更像是驅趕某種看不見的穢物。
他眉頭鎖得死死的，溝壑縱橫的臉上，每一道皺紋都刻滿了沉甸甸的憂慮，
深得像是刀鑿斧刻出來的一般。我蹲在他腳邊的泥地上，
手里捏著幾顆磨得光滑溜圓的玻璃彈珠，冰涼的觸感稍稍緩解了掌心的燥熱。
彈珠在指間滾動，發出輕微的碰撞聲，在沉悶的空氣里顯得格外清晰。“爺，”我抬起頭，
聲音有點發干，“鐵蛋他們……還能好嗎？”爺爺搖扇子的手頓了一下。
他渾濁的眼珠緩緩轉向我，那目光沉甸甸的，帶著一種我讀不懂的、令人心頭發毛的東西。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仿佛在咀嚼什么極其苦澀的東西。院子里靜得可怕，
只有遠處知了那令人心煩的嘶鳴。“唉……”一聲長長的、帶著土腥味的嘆息，
終于從他干癟的嘴唇里溢出來，沉重地砸在悶熱的空氣里。“怕是……山神爺收人了。
”我的心猛地一縮，手里的彈珠差點掉在地上。“山神爺？”我茫然地重復著，
這個詞像塊冰，猝不及防地塞進了我的喉嚨，激起一陣寒意。爺爺沒再看我，
視線飄向遠處那黑黢黢、如同巨獸脊背般橫亙在村子北面的群山輪廓。
夕陽的余暉給山尖抹上了一層詭異的暗紅色，像凝固的血。“老輩人傳下來的話，
”他的聲音壓得更低了，帶著一種近乎耳語的、秘而不宣的調子，
每個字都像是從泥土深處艱難地摳出來，“山神爺要人，擋不住。得了這‘山咳子’，
就是被山神爺點了名……做‘山神子’去了。” 最后那幾個字，輕得像一縷煙，
卻帶著砭人肌骨的寒意。“山神子？”我打了個寒噤，一股莫名的冷氣順著脊椎往上爬。
那是什么？被山神帶走的孩子？就像……虎子前兩天偷偷跟我說的那樣？
他說他夜里聽到北山坳那邊，有奇怪的鼓聲，像悶在罐子里敲，還看到過幾點綠幽幽的火光，
在沒人的林子里飄……虎子！想到他，我的心一下子揪緊了。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力氣大，
膽子更大，像頭不知疲倦的小老虎。可自從鐵蛋病倒后，他也蔫了幾天，昨天下午，
他還在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榆樹下跟我玩彈珠，贏走了我最喜歡的那顆帶藍條紋的。
他說他頭有點暈，想回去躺會兒。臨走時，他還沖我咧嘴笑了笑，露出缺了顆門牙的黑洞。
那竟是最后一面。今天一大早，虎子他娘那撕心裂肺的哭嚎聲，就像一把生銹的鈍刀，
猛地劃破了村子死水般的沉悶。那聲音凄厲絕望，一聲接著一聲，帶著血和淚，
在凝固的空氣中瘋狂沖撞，連那些病懨懨的狗都被驚動，有氣無力地跟著吠叫起來。
“我的虎子啊——我的兒啊——”我像被雷劈中一樣，呆立在院子里，
手里的彈珠嘩啦一聲全掉在滾燙的泥地上。虎子……不見了？昨天還好好的，
怎么一晚上人就沒了？一種冰冷的恐懼瞬間攥住了我的心臟，比爺爺說的“山神爺”更真實，
更尖銳地刺進來。爺爺猛地從躺椅上直起身，臉色變得灰敗，嘴唇哆嗦著，
那句讓人渾身發冷的話：“來了……真的來了……山神爺點名了……”虎子家亂成了一鍋粥。
院門大敞著，左鄰右舍都圍了過去，七嘴八舌，
臉上交織著同情和一種更深的、難以言說的驚惶。虎子娘癱坐在門檻上，頭發散亂，
眼睛腫得像桃子，嗓子已經哭啞了，只能發出嗬嗬的抽氣聲，像一條瀕死的魚。
虎子爹鐵青著臉，蹲在墻角，抱著頭，指關節捏得發白，一聲不吭，
那沉默比哭嚎更讓人窒息。“找！再找找！犄角旮旯都翻遍了？” 有人啞著嗓子喊。
“河沿看了沒？后山腳那片林子呢？” 另一個聲音急切地應和。“都找了！都找了哇！
天沒亮就找了！” 虎子娘猛地抬起頭，聲音嘶啞破碎，眼睛里是徹底的絕望，
“我的虎子……他就這么……沒了影兒啊……” 那空洞的眼神掃過人群，
像針一樣扎在每個人心上。我擠在人群后面，渾身發冷，牙齒不受控制地輕輕打顫。
虎子那缺了門牙的笑臉在我腦子里晃來晃去。他那么壯實，
怎么會突然就……“山神子”……爺爺那低沉含混的話，此刻像冰冷的毒蛇，
緊緊纏繞住我的脖子，越收越緊。虎子，是被山神爺……點名帶走了？恐懼像冰冷的藤蔓，
纏緊了我的四肢百骸。虎子最后那缺了門牙的笑容，和爺爺那句“山神爺點名了”的低語，
在我腦子里瘋狂攪動，撕扯著我的神經。我渾渾噩噩地回到家，
把自己縮在灶屋最黑最冷的角落里，緊緊抱著膝蓋，
似乎只有這樣才能抵擋那無孔不入的寒意和絕望。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太陽已經偏西，
院子里傳來刻意壓低的說話聲，像鬼祟的蟲子在爬。我豎起耳朵，心臟在胸腔里擂鼓。
“……真……真就輪到虎子了？”是隔壁趙嬸的聲音，帶著哭腔后的驚魂未定。“唉，
命啊……”另一個蒼老的聲音嘆息，是村西頭的劉老根，“往年……也沒這么急，
也沒這么……”他后面的話含糊下去，吞進了喉嚨里。“村長說了，
”一個更沉穩、也更陰沉的聲音響起，是平時在村口磨刀的李老倌，“這是規矩，
祖宗傳下來的。一個‘山神子’下去，換一村子平安。不然……都得死絕！”最后三個字，
他說得又輕又狠，像淬了毒的冰針，扎進我的耳朵里。我猛地一哆嗦，
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直沖天靈蓋。換一村子平安？用虎子的命去換？！
一股混雜著憤怒和巨大恐懼的熱流猛地沖上頭頂，燒得我眼前發黑。我死死咬住自己的胳膊，
才沒讓那聲尖叫沖出來。就在這時，我聽到院門吱呀一聲輕響，有人出去了。
透過灶屋門板的縫隙，我看見村長那矮壯敦實的身影，像一頭心事重重的老熊，
微微佝僂著背，腳步異常沉重地走出了我家院門。他沒有像往常那樣往村中心去，
而是拐了個彎，朝著村子最北頭，那片緊挨著黑黢黢大山的荒地走去，步履匆忙而詭秘。
北頭？那邊除了亂墳崗子和幾間早就廢棄的破屋，
就只有那座坍塌了大半、陰森破敗的山神廟！他去那里干什么？
一個瘋狂的念頭像野火一樣在我腦子里炸開，燒掉了所有的遲疑和恐懼——虎子！
虎子一定在那里！一定是他們把他弄到那里去了！來不及多想，也顧不上害怕。
我像一只被逼到絕境的小獸，猛地從角落里彈起來，躡手躡腳地溜出灶屋，貼著墻根的陰影，
像一道無聲的影子，遠遠地、死死地跟上了村長的背影。天，陰得可怕。
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地壓下來，沉甸甸的，仿佛隨時會砸到人頭頂。
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土腥和腐爛植物混合的濁氣。沒有風，
一絲也沒有，只有一種令人窒息的、死一般的寂靜。遠處的山巒被沉沉的暮靄吞噬，
輪廓模糊，像蟄伏的巨獸，散發出不祥的氣息。村長走得很快，
他那矮壯敦實的身影在越來越暗的天光下，像一塊移動的、沉默的石頭。
他熟門熟路地繞過村北頭那片荒廢的菜地，踩著齊膝深的、沾滿濕漉漉夜露的荒草，
徑直朝著那片荒坡上的破廟廢墟走去。我遠遠地跟著，心臟在喉嚨口狂跳，
每一次腳踩在枯枝敗葉上發出的輕微“咔嚓”聲，都讓我心驚肉跳，生怕被他發現。
汗水浸透了我的后背，黏糊糊的，卻感覺不到熱，只有刺骨的冰冷。越靠近那片荒坡，
那股無形的壓力就越重。死寂。絕對的死寂。連那些無處不在的夏蟲都噤了聲，
仿佛被某種更強大的東西扼住了喉嚨。只有我的腳步聲和擂鼓般的心跳，
在死寂中顯得格外驚心動魄。終于，那座坍塌的山神廟黑黢黢的輪廓出現在眼前。
斷壁殘垣在昏暗的天光下如同巨獸的獠牙，無聲地咧著嘴。廟前空地上，
影影綽綽地站著幾個人影，像從地里冒出來的鬼魅。瘸腿的老孫頭佝僂著背，
手里拿著個什么東西，正對著廟里殘存的那尊半邊臉都塌了的山神泥胎比比劃劃，
嘴里念念有詞。他那張布滿皺紋的臉在昏暗中看不真切，只有偶爾抬起的眼睛里，
閃動著一種近乎狂熱的、令人心悸的光。旁邊站著虎子爹，他像一尊石雕，背對著我的方向，
一動不動，那僵硬的背影透著一股濃得化不開的絕望和……認命？
還有兩三個村里的壯年男人，悶頭站在稍遠些的地方，看不清臉，像幾根沉默的樁子。
村長快步走過去，和他們聚在一起，壓低聲音急促地交談著什么。聲音壓得極低，
地飄過來幾個模糊的字眼：“……時辰……”“……香燭……”“……送走……”就在這時，
幾顆冰冷的雨點毫無征兆地砸落下來，砸在我滾燙的臉上，激得我一哆嗦。緊接著，
雨勢驟然變大，豆大的雨點噼里啪啦地砸在荒草上、斷墻上，激起一片沉悶的喧囂，
瞬間將村長他們低微的交談聲徹底吞沒。雨水順著我的頭發流進脖子，冰冷刺骨。
他們似乎達成了某種一致。村長猛地一揮手，那幾個人影立刻行動起來。
兩個人快步走向廟后那片更深的、被濃密灌木遮掩的黑暗處。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眼睛死死盯著那個方向。很快，他們回來了。抬著一卷厚厚的、深色的東西。
像是……卷起來的草席？但那形狀……那草席里裹著的東西，分明是一個人的輪廓！
一個孩子的輪廓！是虎子！我的血液瞬間凍結了，牙齒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鐵銹般的腥甜。
他們要把虎子抬到哪里去？村長和老孫頭領頭，抬著草席的人緊隨其后，虎子爹低著頭，
腳步踉蹌地跟在最后面。
一行人沉默地、迅速地鉆進了廟后那片被雨幕和濃密灌木叢遮蔽的、更加幽暗的山林小路。
雨更大了，密集的雨線織成一張灰蒙蒙的巨網，籠罩著山林。我像一只被雨水打懵的野兔，
渾身濕透，冰冷刺骨，卻爆發出一種近乎瘋狂的力氣，
深一腳淺一腳地鉆進濕滑黏膩的灌木叢，
不顧那些帶刺的枝條抽打在臉上、胳膊上劃出的火辣辣的疼，不顧冰冷的雨水灌進衣領，
眼睛死死盯著前方那片在雨霧中若隱若現、快速移動的模糊黑影。山路越來越陡峭，
越來越崎嶇。雨水匯成渾濁的溪流，裹挾著泥沙和落葉，從高處沖刷下來。
腳下的泥土濕滑不堪，好幾次我差點摔倒，又掙扎著爬起來，指甲深深摳進冰冷的泥里。
肺像要炸開一樣灼痛，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重的土腥味和雨水的冰冷氣息。
恐懼像冰冷的毒蛇，纏繞著我的心臟，但另一種更強烈的念頭支撐著我——虎子！
我要看到虎子！他們到底要對虎子做什么？不知爬了多久，
前面的黑影終于在一片山坳的平緩處停了下來。雨勢似乎小了些，
但濃重的水汽和暮色交織成一片迷蒙的灰霧，籠罩著那里。
我手腳并用地爬上一塊被雨水沖刷得光滑冰冷的大巖石后面，
借著幾叢茂密低矮的蕨類植物遮掩，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探出頭。
眼前的景象讓我渾身血液瞬間凝固。那是一片被高大、扭曲的怪樹環抱著的林中空地，
空地的中央，赫然是一個用粗糙的石頭壘砌的圓形祭壇！祭壇不高，
卻透著一股原始的、令人不寒而栗的肅殺。
壇面上殘留著深褐色的、雨水也沖刷不掉的斑駁痕跡，像是干涸了無數歲月的陳血。
祭壇前面，豎著一根碗口粗、剝了皮的樹干，頂端削尖，
像一柄直指鉛灰色天空的、陰森的長矛。村長、老孫頭他們正圍著祭壇忙碌。
老孫頭不知從哪里拿出幾根慘白的、嬰兒手臂粗的蠟燭，費力地點燃。
燭火在潮濕的空氣中頑強地跳動著，發出昏黃搖曳的光，非但沒有驅散黑暗，
反而將那幾人的影子在濕漉漉的地面和怪樹虬結的枝干上拉扯得更加扭曲、怪異、巨大無比，
如同幢幢鬼影在舞蹈。空氣里彌漫開一股濃烈的、令人作嘔的油脂燃燒的氣味，
混合著泥土、腐爛植物和一種難以言喻的、類似鐵銹的腥甜氣息。
那卷草席被放在了冰冷的祭壇中央。村長走上前，神色肅穆得近乎猙獰，他彎下腰，
用一把沾著泥污的柴刀，開始割斷捆扎草席的草繩。我的心跳驟然停止，
整個世界的聲音都消失了，只剩下那草繩被割斷的、令人牙酸的“嘣嘣”聲。
草席被猛地掀開！虎子小小的身體露了出來。他蜷縮著，像一只離了水的蝦，
身上只穿著單薄的汗衫和短褲，濕漉漉地貼在身上，勾勒出瘦小的輪廓。
他的手腳似乎被粗糙的草繩捆著。他的頭無力地歪向一邊，濕透的頭發黏在蒼白的額頭上。
“虎子……”我的喉嚨里發出一聲無聲的嗚咽。就在這時，昏黃的燭光晃動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