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雨,傾盆而下,砸在觀星臺的青石板上,濺起無數水花。狂風呼嘯,
檐下銅制風燈被吹得吱呀作響,光影在眾人臉上晃動不定。兗州喬氏族人聚在廊下,
個個面色凝重,目光不約而同投向風雨飄搖的魏國方向。“父親,魏候剛剛傳回消息,
李肅賊軍勢如破竹,已連破魏國三城!”一中年男子拳頭緊攥,聲音里滿是焦灼。
喬公花白的須發被狂風吹得貼在臉上,眉心擰成一個川字。“魏家若倒,我兗州便是下一個,
唇亡齒寒啊。”他沉聲道。“可父親,一旦出兵,兗州城防空虛,
那徐州的袁術、青州的孔融,哪個不是豺狼?”另一人憂慮道。眾人七嘴八舌,
憂懼之情溢于言表。唯獨角落里,一個約莫十歲的女孩,烏發垂肩,眉眼尚未完全長開,
卻已十分精致。她捧著一個古樸的青銅卦盤,指尖捻著幾枚龜甲,
在周遭的喧囂中顯得異常鎮靜。此女正是喬公最疼愛的孫女,小喬。雨聲稍歇,
她清脆的聲音響起:“祖父,孫女方才為魏國卜了一卦。”喬公渾濁的目光猛地投向孫女,
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期許。小喬手腕輕巧一抖,卦盤中幾枚龜甲應聲裂開,
發出清脆的“啪”的一聲。她低頭凝視片刻,小臉上并無波瀾,片刻后抬眼,
眸中閃過一抹亮色:“鳳鳴岐山,遇難呈祥。”喬公聞言,眼中陡然迸出精光,
仿佛陰霾密布的天空裂開一道霞光。他盯著那裂開的龜甲,又看看孫女平靜篤定的臉龐。
“傳我將令!”喬公的聲音穿透雨幕,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盡起三軍,即刻馳援魏境!
”“喬公,萬萬不可啊!請三思!”數名族老急忙勸阻。喬公擺手,語氣堅定:“不必多言。
此次,我信小喬的卦象,也信我的眼光。”喬家軍的及時馳援,如一把尖刀插入李肅軍腹地,
戰局瞬息萬變。數陣搏殺之后,李肅兵敗如山倒,魏國得以轉危為安。戰事平息,
魏家為表謝意,盛情邀請喬公攜兩位孫女大喬、小喬前往魏府做客。魏府之內,張燈結彩,
絲竹悅耳,一掃戰時的緊張與陰霾。宴席之上,觥籌交錯。十二歲的魏劭,一身精致的錦袍,
腰束玉帶,眉宇間已隱隱透出日后的英銳之氣。只是他看人的眼神,
總帶著幾分審視與不易察覺的倨傲。小喬正坐在席間,手里拿著一枚剛做好的糖畫小兔子,
舉在眼前細看,嘴角彎彎,正要下口。冷不防一人從旁經過,寬大的袍袖“不慎”一揚,
正掃中小喬的手腕。“啪嗒”一聲,那只晶瑩剔透的小兔子糖畫直直墜地,瞬間沾滿了灰塵。
小喬一愣,隨即杏眼圓睜,抬頭便看見始作俑者——魏劭。他停下腳步,
嘴角勾起一抹不甚明顯的弧度,眼神里滿是“就是我干的,你能怎樣”的挑釁。
小喬盯著他那張尚帶稚氣的俊臉,心頭火氣一冒,反而笑了。
隨后假裝掩面哭泣道:“魏世子好大的威風,莫不是魏家的文韜武略,
都用在欺負我們這些手無寸鐵的女眷身上了?”魏劭聽到這話先是懵了,
隨后得臉頰漲紅說道:“哎呀!哎呀!我賠給你,賠給你!
”小喬聽到這話后立馬停止了啜泣,開心的說道:“聽聞魏世子新得了卷衛夫人《名姬帖》,
若哥哥肯借我臨三日......”席間眾人先是一怔,隨即不少人低下頭,肩膀不住聳動,
顯然都在強忍笑意。連上首的喬公和魏老太爺,也忍不住莞爾。前幾日的席間之仇未報,
魏劭自然不肯善罷甘休。過了幾日,
小喬正在魏府后花園一處僻靜的涼亭里擺弄她的星軌沙盤。
那是她用細密的白沙精心堆砌而成,模擬著周天星辰的運行軌跡,雖然只是雛形,
卻也繁復精密。魏劭尋了過來,雙手抱胸,斜睨著沙盤:“哼,
女兒家擺弄這些神神叨叨的東西,有什么用處?”小喬也不惱,只慢慢站起身,
從袖中摸出一把黑黝黝的磁石棋子,在指尖拋了拋。“魏世子說得是,這些女兒家的玩意兒,
自然入不了您的眼。”她語氣平靜。魏劭見她不生氣,反而覺得無趣,
卻見小喬朝他走了幾步。他下意識地低頭去看她要做什么,就在他彎腰的瞬間,
小喬手腕一翻,將手里那把磁石棋子便精準地貼在了他束發的鐵質發冠上。“你!
”魏劭只覺頭上一重,伸手去摸,那棋子竟牢牢吸住了他的發冠。他用力去扯,
發冠紋絲不動,反而扯得頭皮生疼。他越是使勁,那磁石吸得越緊,發髻都被扯得有些散亂。
他氣急敗壞地想把整個發冠取下來,可那發冠本就扣得緊,如今更是難解。魏劭漲紅了臉,
又是拉又是拽,頭搖得像撥浪鼓,發冠卻依舊穩穩當當,只是上面多了些礙眼的黑色棋子。
一旁路過的幾個丫鬟仆役見到魏世子這般狼狽的模樣,想笑又不敢笑,紛紛掩口快步走開,
隱約還能聽到幾聲壓抑的噗嗤聲。小喬抱臂看著他,嘴角噙著一抹得意的淺笑:“魏世子,
這磁石也是女兒家的玩意兒,不知您覺得如何?”魏劭氣得說不出話,
指著小喬“你你你”了半天,最后只能頂著那可笑的發冠,跺腳離去。自此,
兩人之間的梁子算是越結越深了。沒過多久,兩人又在魏府的藏書閣里撞上了。
起因是一本名為《青囊奧旨》的孤本,據說記載了不少失傳的星象陣法。小喬想借閱,
魏劭偏也要看。兩人互不相讓,從書架這頭爭到那頭,小喬身形靈巧,魏劭手長腳長,
一番追逐閃避,也不知是誰先撞了一下,只聽“轟隆”一聲巨響,
旁邊一整排沉重的竹簡書架竟被撞倒了。嘩啦啦,無數竹簡如天女散花般滾落滿地,
灰塵彌漫。管事的夫子聞聲趕來,見此情景,氣得吹胡子瞪眼,二話不說,
罰兩人將散落的竹簡一一整理歸位,并且各抄兵法《尉繚子》十遍。當晚,昏黃的燈光下,
藏書閣一角,小喬和魏劭各據一書案,埋頭苦抄。筆尖劃過竹紙,發出沙沙的聲響。
小喬寫得手腕酸痛,偶爾抬起頭活動一下頸脖,
總能精準地接住從對面投來的、帶著幾分不忿又有些復雜的目光。魏劭寫幾個字,
便要偷偷覷小喬一眼,見她蹙著眉認真抄書的模樣,心里竟覺得那張總是氣鼓鼓的臉,
此刻看起來也不那么討厭了。抄書過半,隔著一道繪著梅蘭竹菊的屏風,
隱約傳來魏老夫人與喬公的談話聲。只聽魏老夫人惋惜地嘆了口氣:“唉,
只可惜我家伯功(魏劭長兄)已經定下婚配了,不過仲麟(魏劭的字)還沒訂親,
不然……”屏風后,小喬正寫到一個“戰”字,聞言手一頓,墨點污了竹簡。她撇撇嘴,
在心里悄悄翻了個大大的白眼,心道:老夫人眼神真好,自己和大姐都是千好萬好,
不像某些人,驕橫霸道,只會惹是生非。剛腹誹完,一抬眼,正對上魏劭投來的視線。
那廝不知何時停了筆,正看著她,嘴角竟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還沖她挑了挑眉,
眼神里帶著幾分看好戲的揶揄。小喬頓時心頭火起,這人是聽見老夫人的話,
故意看她笑話不成?她低下頭,筆尖在竹簡上戳得更用力了,仿佛那竹簡就是魏劭的臉。
在魏府盤桓的這些時日,小喬對魏劭的印象,除了最初的“討厭”,
又多了幾分“難纏”和“不可理喻”。她想不通,世上怎會有如此驕橫霸道之人。而魏劭,
卻在一次次看似水火不容的交鋒中,漸漸品出了些不同的滋味。
他發現自己竟有些期待每日與那小丫頭斗上幾句嘴,看她被氣得杏眼圓睜,
卻又總能想出些稀奇古怪的招數反擊回來。她的聰慧,她的狡黠,
甚至她生氣時微微鼓起的腮幫,都讓他覺得……不那么討厭了,甚至還有些莫名的在意。
他開始留意她喜歡吃什么點心,看她擺弄那些沙盤星圖時專注的神情,
有時還會故意找些由頭去她常去的后花園“偶遇”。這種轉變,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不久,
為進一步鞏固兩家聯盟,共同抵御周邊虎視眈眈的諸侯,魏、喬兩家長輩經過商議,
決定聯姻。一紙婚書很快便擬定了下來,墨跡未干,
便送到了喬公手中:“茲以喬氏幼女諱瑜(小喬名瑜,字蠻),許配魏氏世子諱劭,
擇吉日完婚。”喬公看著婚書,捋須微笑。消息傳到小喬耳中時,她正幫著大喬整理行裝,
聞言手里的衣物“啪”地掉在了地上,整個人都愣住了,半晌才回過神,
一張小臉瞬間漲得通紅,不知是氣的還是羞的,只覺得荒唐至極。魏劭得知此事,
是在校場練箭。他聽完長兄伯遠的轉述,手中弓箭“嗖”地射出,正中靶心。
他面上依舊是那副波瀾不驚的樣子,只淡淡“嗯”了一聲,仿佛事不關己。
但伯遠卻分明看到,他握著弓的手,指節有些發白,而那總是帶著幾分不羈的嘴角,
似乎微微向上揚起了一個極難察覺的弧度。婚書既定,小喬和大喬在魏府的做客也到了尾聲。
喬公決定帶著孫女們啟程返回兗州。畢竟兩人都年歲尚幼,
婚事還需待小喬及笄之后再正式舉行。離別那日,天氣晴好。魏府上下幾乎都出來送行,
魏老夫人拉著大喬的手殷殷囑咐,喬公與魏老太爺拱手作別。小喬站在馬車旁,
目光在送行的人群中悄悄掃過幾遍,卻始終沒有看到那個熟悉又討厭的身影。
她心頭沒來由地空了一下,仿佛少了點什么,隨即又暗自啐了自己一口:想他做什么?
巴不得他不在才好!她抿了抿唇,跟著大喬登上了馬車。車輪轆轆轉動,
載著喬家一行人緩緩駛離魏府,漸行漸遠。城外十里長亭附近的一處小山坡上,
魏劭獨自一人立在晨風之中。他穿著一身玄色勁裝,身形挺拔,
目光卻一直追隨著那漸漸遠去的車隊,直到那小小的黑點徹底消失在天際線的盡頭。
晨風吹拂著他額前的碎發,也吹起了他寬大的衣袂,少年臉上沒有了往日的驕橫,
只余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悵然。“嘖嘖,這是誰家少年,在此望眼欲穿吶?
”身后傳來兄長伯遠帶著笑意的聲音。魏劭身子一僵,猛地轉過身,
見伯遠正一臉促狹地看著他,耳根不由自主地紅了起來。“大哥胡說什么!
我…我只是出來看看風景,順便練練目力!”他嘴硬道,眼神卻有些閃躲。
伯遠哈哈大笑起來,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行了,還嘴硬。
不是素來看不慣喬家那個小丫頭么?怎么,幾日不見,就想人家了?”“誰想她了!
”魏劭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貓,聲音都高了幾分,“我巴不得她早點走!”“哦?是嗎?
”伯遠挑眉,“那不如,我回頭跟祖父說說,讓你也去兗州歷練歷練?正好,
喬家也不是外人。”魏劭臉上的紅暈更深了,直燒到脖子根。他狠狠瞪了自家兄長一眼,
跺了跺腳,轉身便疾步往山下走去,仿佛身后有什么洪水猛獸在追趕。
伯遠看著他有些狼狽的背影,臉上的笑意更濃了。風從遠方吹來,
似乎還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蘭草清香,那是小喬身上常有的味道。魏劭的腳步頓了頓,
隨即又加快了。那香氣,卻仿佛絲絲縷縷地鉆入了他的心間,縈繞不去。
【第二章】四年光陰似箭,婚書墨跡未干,約定之期已至。魏家與喬家的婚約,依約履行。
兗州喬府,本應送女出嫁。魏劭卻親率十里紅妝,浩蕩車馬直奔兗州迎親。
此舉打破世俗常規,兗州城內,茶館酒肆,街頭巷尾,無不議論紛紛。“聽說了嗎?
魏使君親自來迎親了!這可是頭一遭!”一個剛從街口看熱鬧回來的漢子,
壓低聲音對同伴說。“可不是,按理說,哪有新郎官親自跑這么遠來接的?
莫不是那喬家小姐有什么天大的面子?”同伴咂舌。“噓,小聲點,魏使君的脾氣可不好說。
不過,這陣仗,嘖嘖,十里紅妝,怕是把家底都搬來了吧?
也不知那喬家小姐是何等天仙人物。”無數目光匯集于這支不合常理的隊伍。
旁人只道魏使君急不可耐,他卻自有計較,這兗州地界,終究不是自家,早一日接到人,
早一日塵埃落定,也省得夜長夢多。喬府門前,魏劭玄衣負手,身姿挺拔如松。他見過喬公,
一番場面上的寒暄。“使君遠道而來,一路辛苦。”喬公捋須笑道,目光溫和。“喬公客氣。
份內之事。”魏劭應著,聲音平穩,目光卻不自覺地數次飄向通往內院的那道月洞門。
那里頭,便是他未過門的妻子。心,莫名有些鼓噪,似有小鹿亂撞,讓他略感不適。
多少年了,這種感覺,陌生得很。他暗自調整呼吸, 試圖壓下這股莫名的躁動。
喬公何等人物,早已察覺,也不點破,只含笑:“小女妝扮尚需片刻,使君莫急,
小喬稍后便至。”魏劭頷首,面色沉靜如常,垂在身側的手,指節卻微微收緊,
泄露了幾分心事。急?他怎會急。不過是……禮數罷了。正想著,一陣環佩輕響,叮叮咚咚,
伴著一股似有若無的淡雅幽香,由遠及近。那香氣,不似尋常花香那般濃烈,
倒像是雨后新竹,清冽提神。眾人目光齊齊望去。小喬自月洞門后走出,蓮步輕移。
水色羅裙,隨著她的動作,裙擺微漾,襯得她肌膚勝雪,眉眼如畫。
并非傳聞中那般妖冶明艷,亦非小家碧玉的怯懦,而是一種清麗脫俗的風致,
帶著幾分不容錯辨的矜貴。魏劭目光觸及,呼吸驟然一滯。傳聞中的喬家小姐,驕縱任性,
如今看來,倒與傳聞不甚相符。至少,這副皮囊是頂好的。他心頭猛地一跳,
面上卻故作平靜,只眼神深了幾許,仿佛要將眼前人看穿。小喬于階下站定,
對著魏劭盈盈一拜,舉止從容大方:“魏使君遠道而來,辛苦。”聲音清脆,如珠落玉盤,
干凈悅耳,不帶半分扭捏。她這般沒有避諱的見面,倒是讓魏劭有些措手不及,
原以為還要再等些時刻,至少,也該隔著屏風什么的,讓他有個準備。
一絲難以言喻的喜悅自心底悄然蔓延,他卻下意識想壓住,嘴角反而勾起,
帶著幾分刻意的挑剔。“喬小姐倒是大方,不怕生人?”他開口,聲音比預想的要低沉。
小喬抬眸,清亮眼波平靜掃過他,坦然回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使君并非生人,
而是我喬瑋將要托付終身之人,何來怕與不怕?”魏劭一頓,這話說得滴水不漏,
倒顯得他小家子氣了。他輕咳一聲,換了個話頭:“那你倒是迫不及待想見我。”小喬聞言,
唇角微揚,似笑非笑:“使君此言差矣。婚姻乃父母之命,女兒家豈有迫不及待之說?
倒是使君,不辭辛勞,千里迢迢,親自來兗州迎我,這份‘迫不及待’,小女子愧不敢當。
”魏劭一噎,被她這不軟不硬的話堵得無話可說,俊臉微不可察地一熱。這女子,牙尖嘴利!
他嘴上卻不肯認輸,只哼了一聲,硬邦邦地別過頭去,看向別處一株開得正盛的石榴花。
喬公在一旁看著,眼中笑意更深,自家女兒什么性子,他清楚得很。這魏劭,
怕是要吃點苦頭了。四周的空氣,似乎都因這短暫的交鋒,甜了幾分。嗯?甜?
魏劭皺了皺眉,一定是錯覺。車隊迤邐,返回魏國。一路無話,氣氛卻有些微妙。大婚之夜,
喜燭高照,紅帳低垂,龍鳳雙燭噼啪作響,映得滿室通紅。魏劭手持喜秤,站在榻前,
心緒復雜。這樁婚事,于他而言,更多是家族責任,是穩固魏家地位的籌碼。
至于這位喬家小姐,傳聞中也是個有主意的,白天那番唇槍舌劍,已可見一斑,
不知這蓋頭下,又是何等模樣……會不會也像她的話一樣,帶刺?他略作停頓,
緩緩挑開小喬的紅蓋頭。蓋頭下,容顏絕世,明眸善睞,紅燭光暈映照下,肌膚瑩白細膩,
更添幾分嬌艷。他瞳孔驟然一縮,喉結不自覺地滾動了一下,眼中驚艷一閃而逝,
竟有片刻失神。好一個……喬蠻。這名字,倒是襯不上這張臉。這短暫的失神讓他有些惱怒,
仿佛失了先機。“砰!”喜秤被他猛然擲向妝臺,發出刺耳聲響,
驚得外間守著的侍女都縮了縮脖子。魏劭一股無名火陡升,是因她的美貌,
還是因她此刻的鎮定?他板起臉,聲音冰冷,
帶著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慌亂和……被看透的窘迫。“喬蠻,你裹得這般嚴實,是何用意?
”他目光不善地掃過她身上層層疊疊、一絲不茍的嫁衣,“莫非以為,我會與你同房?
” 這話出口,他自己都覺得有些底氣不足。“你當我魏劭,沒見過美人?
”他刻意加重語氣,試圖找回場面,挽回那莫名其妙丟掉的威嚴。真是,見鬼了!
小喬端坐榻上,自被挑開蓋頭,便一直含笑看著他,此刻聞言非但不惱,反而笑容更深。
那笑容,似春風拂柳,明媚動人,卻又帶著幾分促狹,仿佛看穿了他的色厲內荏。“巧了,
”她聲音依舊清脆,慢悠悠地開口,“我也覺得這婚榻,著實睡不下兩人。
”她目光在寬大的婚榻上轉了一圈,最后落在魏劭腳邊那塊空地上,煞有介事地點點頭,
“使君之后,還是打地鋪吧。地上寬敞,也涼快。”魏劭一怔,萬沒料到她會說出這樣的話,
旋即怒火更熾。這女人,竟敢如此對他!打地鋪?他魏劭長這么大,金尊玉貴,
還從未被人這般指揮過!簡直豈有此理!“你——”他氣得指著她,你了半天,
竟說不出下文。“我如何?”小喬歪了歪頭,一臉無辜,仿佛剛才說出驚人之語的不是她。
“好,很好!”魏劭怒極反笑,一把抓住小喬擱在膝上的皓腕,
力道不小:“打地鋪就打地鋪!哼,我也正有此意!求之不得!”他倒要看看,
她能硬氣到何時。這喬家送來的,究竟是個什么妖精!手腕上傳來一陣清晰的刺痛,
小喬秀眉微蹙,極快地閃過一絲痛色,卻未出聲,只是靜靜看著他,那眼神,平靜無波,
反而讓魏劭覺得自己像個無理取鬧的孩童。他心頭一滯,手上力道下意識松了些,
卻又立刻強硬地維持著,嘴硬道:“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來!”翌日晨,
天剛蒙蒙亮,小喬便起身梳妝,往老夫人處請安。魏家老夫人,那可是魏家的定海神針,
年輕時也是位了不得的人物,如今雖年事已高,精神卻矍鑠,一雙眼睛尤其厲害,
仿佛能看透人心。小喬規規矩矩地行了禮,老夫人讓她近前奉茶。“是個好孩子,模樣周正。
”老夫人打量著她,語氣聽不出喜怒,呷了一口茶,又道:“劭兒那孩子,
從小被我們慣壞了,性子急躁了些,你多擔待。”小喬雙手奉上茶盞,就在她抬手之際,
許是動作大了些,許是那衣料本就順滑,右手的衣袖“不慎”滑落寸許。
腕間一抹清晰的青紫,在雪白肌膚的映襯下,格外刺眼,赫然入目。
老夫人端著茶盞的手微微一頓,何等眼力,那青紫豈能逃過她的眼睛?她放下茶盞,
面色當即一沉,看向小喬,聲音也冷了幾分:“孫媳婦,你這手腕,是如何弄的?
”旁邊侍立的仆婦們也都屏住了呼吸,大氣不敢出,屋里的氣氛瞬間凝重起來。
小喬仿佛這才察覺,連忙將衣袖拉好,遮住那痕跡,垂下眼瞼,長長的睫毛輕輕顫動,
語氣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慌亂和委屈,聲音也低了幾分,細若蚊蚋:“回祖母,
無妨的……許是……許是昨夜孫媳不小心,自己磕碰的。”她頓了頓,聲音更低,
還帶了點鼻音:“夫君……夫君待我很好。真的,祖母。”那模樣,欲說還休,
眼圈微微泛紅,貝齒輕咬下唇,更引人遐想。這“自己磕碰”和“夫君待我很好”兩句話,
聽在有心人耳中,簡直就是此地無銀三百兩。老夫人聽完,面色更是難看,重重哼了一聲,
也不再多問小喬,只道:“乏了,你先回去歇著吧。讓廚房給你燉些補品。”待小喬一走,
老夫人立刻沉下臉,對著身邊的管事媽媽道:“去!去把那混賬東西給我叫到祠堂來!立刻!
馬上!”當晚,魏劭連晚膳都沒用好,便被祖母身邊的管事媽媽“請”去了祠堂。
冰冷堅硬的青石地面,他直挺挺地跪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膝蓋生疼,心里更是憋屈得要命。
這都叫什么事兒!“祖母,孫兒真沒打媳婦!是她自己……”他試圖辯解,
聲音里透著濃濃的冤枉。“住口!”老夫人厲聲打斷,拐杖在地上敲得咚咚響,
“你自己做的好事,還想狡辯?新婦過門第二天,手腕上就帶著傷!
你讓魏家的臉面往哪兒擱?讓我這張老臉往哪兒擱!”“我……”魏劭張口結舌,百口莫辯。
他總不能說,是他想讓她睡地上,結果反被她將了一軍,自己氣急敗壞抓了她一下吧?
這話要是說出去,他魏劭的臉面才真沒了!傳出去豈不讓人笑掉大牙?“祖母,
孫兒……孫兒只是跟她鬧著玩,不小心……力氣大了點……”他聲音里滿是無奈和郁悶。
這女人,太會裝了!那點紅印子,至于嗎!他身上練武還經常青一塊紫一塊呢!“鬧著玩?
有你這么鬧著玩的嗎?!”老夫人氣得拐杖直跺地,“給我跪著!不好好反省,
今晚就別想起來!什么時候想明白了,什么時候再起來!”月光透過雕花窗欞,
照著他倔強的側臉,以及緊抿的唇。他冤枉啊!比竇娥還冤!這日子,沒法過了!
小喬立于祠堂外一株桂樹的陰影下,聽著里面隱約傳來的辯解聲和老夫人的訓斥聲。
夜風微涼,吹起她鬢邊碎發,她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魏劭,這只是個開始。
”她輕聲自語,眼中閃過一絲狡黠,“小時候你搶我糖人,推我下水,還放蟲子在我書袋里,
我可都還記著呢。如今,也該讓你嘗嘗有苦說不出的滋味了。”她可不會像小時候那般,
只會哭鼻子。風水輪流轉,不是嗎?今晚月色真好,適合……聽戲。魏劭自祠堂受罰歸來,
一肚子火氣無處發泄,只覺胸中郁結。他怒沖沖闖入小喬院落,想找她理論一番。
只見小喬臨窗而坐,手捧一卷書冊,看得專注。窗外竹影搖曳,疏疏朗朗,
映在她恬靜的側顏上,竟有幾分歲月靜好之感。只是……她看的竟是兵書?魏劭眉頭一皺,
大步上前,劈手奪過。“女子看這些,成何體統!”他聲音帶著余怒。小喬受驚,
抬頭見是他,柳眉倒豎,平日的溫婉蕩然無存:“還我!”她伸手去搶。魏劭身形高大,
輕松將書舉過頭頂。他見她氣急,反而存心戲弄,看她踮腳去夠,小臉漲紅,
卻總是差之毫厘。“想要?求我。”他語帶挑釁,心中那股郁氣似乎消散了些。小喬氣結,
杏眼圓睜,更添幾分嬌憨之態。她咬唇,忽地繞到他身后,想從另一側奪書。兩人一躲一搶,
在書案旁推搡起來。小喬一個趔趄,重心不穩,驚呼一聲朝前撲去。
魏劭下意識伸手去扶她的腰。變故突生。因他低頭,她前撲,柔軟的唇瓣,
輕輕擦過小喬光潔飽滿的額頭。溫熱細膩的觸感,如羽毛拂過,兩人皆是一僵。時間,
仿佛在這一刻凝滯。空氣中,彌漫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甜香,不知是她身上的,
還是窗外花草的。魏劭首先反應過來,觸電般松開手,后退一步。小喬亦是回神,頰染紅霞,
又羞又惱,猛地推開魏劭,轉身跑開,背影帶著幾分倉皇,頭也不回地進了內室。
魏劭立在原地,望著她消失的方向,有些怔愣。指尖,下意識撫上自己嘴唇,那里,
似乎還殘留著方才的柔軟與微涼。他怔了半晌,胸中那股火氣不知何時已散得無影無蹤,
嘴角竟不自覺地,微微上揚了一個極小的弧度。【第三章】晨曦微露,金光透過窗欞,
細細密密地灑在描金漆案。魏劭與小喬并肩,往祖母院中請安。
兩人之間隔著能再走一人的空隙,一路無言,氣氛比清晨的薄霧還要沉悶幾分。
魏劭周身仍籠著昨夜未散的怨氣,面色冷峻;小喬則目不斜視,也懶得自討沒趣。庭院寂靜,
唯有鳥雀在枝頭啁啾,清脆聲響給這過分安靜的清晨平添了幾分難得的幽靜。
祖母早已端坐榻上,精神尚可,見他們進來,神色一如既往的慈和,先對魏劭揮了揮手。
“阿劭,衙署里事情多,你先去忙。喬丫頭留下,陪我說說話。”魏劭躬身應諾,
目光在小喬面上極快地掠過一瞬,辨不清其中意味,隨即轉身,腳步穩健地離去。
室內熏香裊裊,是祖母慣用的安神香。祖母拉過小喬的手,輕輕拍了拍,掌心溫暖干燥,
帶著安撫人心的力量。“喬丫頭,你與祖母說實話,覺著阿劭為人究竟如何?
”小喬垂下眼眸,聲音溫婉依舊:“夫君……英武不凡,胸懷韜略,是國之棟梁。”這些話,
倒也不全是客套,至少在她看來,魏劭確實有經天緯地之才,只是那性子,
實在讓人不敢恭維。祖母聽了,嘴角揚起一抹淺笑,眼底卻似有微光閃動,
看得小喬有些不自在,仿佛自己的心思已被看穿。“好孩子,在祖母面前,不妨說些心里話。
可是……不甚喜歡阿劭那樣的性子?”小喬心頭微微一跳,連忙搖頭,
否認道:“祖母誤會了,夫君很好。兒媳并無不滿。”只是偶爾覺得他像塊捂不熱的石頭,
還特別能氣人。那否認,落在祖母眼中,不免略顯倉促了些,更像是欲蓋彌彰。
祖母凝視她片刻,不再追問,轉而語重心長。“你與阿劭的婚事,非同兒戲,
它關乎喬魏兩家未來百年的盟約與興衰。”“這根鎖鏈,沉得很,需你二人用心維系,
萬不可輕易動搖。縱然……有些許委屈,也要顧全大局。”話未說盡,但其中深意,
小喬豈會不明白。喬魏聯盟,重于一切,包括她自己的喜好。她微微頷首,表示了然。
家族的命運,早已將她與魏劭牢牢捆綁。恰在此時,侍女捧上一碟杏脯,
蜜漬的果肉色澤金黃,顆顆瑩潤飽滿,看著便喜人。“來,嘗嘗這個。”祖母示意。
小喬依言拈起一顆,送入口中。杏脯酸甜適口,甜而不膩,濃郁的果香瞬間在唇齒間漾開。
她不由得彎了彎唇角,頰邊漾起一絲真實的笑意,眼中也多了幾分光彩。“祖母,
這杏脯真好吃!比外面鋪子賣的強多了。”那份欣喜,不似作偽,是發自肺腑的。
這幾日心情郁結,難得嘗到如此可口的點心。祖母見她喜歡,笑容更深了幾分:“傻丫頭,
這可是阿劭親手為你做的心意。”小喬聞言一怔,捏著杏脯的手指微微頓住,
險些將那甜糯的果肉捏扁。他?做這個?“他啊,為了這點吃食,
幾乎尋遍了坊間所有能做杏脯的鋪子,試了不知多少方子,親自改了又改,前前后后,
耗時將近四年,方得了如今這個味道。”四年?小喬眸中滿是錯愕,心湖驟起微瀾。四年,
為了區區一碟杏脯?那個平日里不茍言笑,甚至有些冷硬的男人,竟會有如此細膩的心思?
為了一碟杏脯,竟肯下這般水磨工夫?她想起他偶爾看向自己時,
那深邃目光中一閃而過的復雜情緒,難道……“阿劭這孩子,性子執拗得很,
也不知是隨了哪個。”祖母輕輕嘆息,語氣中卻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縱容。
“但他自小便對你……總之,祖母只盼著你們夫妻二人,將來能琴瑟和鳴,莫要生分了。
”小喬垂首,指尖無意識地輕捻著衣角。原來,他并非如表面那般全然冷漠。
一絲異樣的情愫,如初春的嫩芽,悄然在她心底萌生。她忽而覺得,
那般外冷內熱又極愛別扭之人,若是逗弄起來,定然……十分有趣。先前那些怨氣,
似乎也淡了些許。小喬辭別祖母,一路往回走,心中百轉千回,
那碟杏脯的滋味似乎還縈繞在舌尖,甜絲絲,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暖意。她前腳剛走,
祖母便立刻喚來了魏劭,面上的慈和斂去,添了幾分沉凝。“阿劭,我再叮囑你一次,
你與小喬,務必好生相處,莫要再由著自己的性子胡來。”魏劭垂首,立在下方,恭謹聽訓,
一言不發,只是袖中的手卻不自覺地握緊了些。“喜歡一個人,便要讓她感受到。
你那般藏著掖著,悶葫蘆似的,哪個女子會真心歡喜?她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蟲!
成日板著一張臉,誰看了不添堵?”祖母的話,一句句,如鐘磬般撞擊在他的心房。
魏劭依舊默然,腦海中卻不受控制地閃過小喬那張清麗溫婉的面容。
他想起她初嫁過來時的拘謹不安,想起她偶爾不經意間流露出的靈動嬌俏,
也想起她方才在祖母面前,提及自己時那份小心翼翼的客氣。
自己似乎……與她相處的方式錯了。莫非,她當真以為自己厭惡她?他決定,今日回府后,
定要尋個機會,與她……好好說說話。哪怕只是尋常的幾句也好。途經城中最大的珍品坊,
他步履微微一頓,略作思忖,便抬步走了進去。坊中管事見是魏劭,忙不迭地迎了上來。
魏劭也不多言,只道要給夫人挑些首飾。管事將坊中最新、最珍奇的款式一一擺上,
魏劭看來看去,只覺眼花繚亂,小喬平日素凈,也不知她喜歡何種樣式。他眉頭微蹙,
索性大手一揮:“這些,這些,還有那邊的幾樣,都包起來。”管事看得目瞪口呆,
心道這位將軍莫不是要把珍品坊的首飾都搬空了不成?不多時,魏劭再出來,
手中已提了一只分量十分重的錦盒。回到府中,已是黃昏。夕陽熔金,余暉透過窗格,
將室內染上一層暖融融的橘色。小喬正臨窗伏案,一手支頤,一手隨意地翻著書頁,
恬靜美好的模樣,宛若一幅精心描繪的仕女圖。魏劭心頭莫名一軟,
原本略顯急促的腳步不自覺地放輕了些,行至她身側。“咳。”他輕咳一聲,
將手中錦盒輕輕置于案上,發出細微的“篤”的一聲。小喬聞聲抬眸,見是他,
眼中閃過一絲訝異,目光隨之落在那精致的錦盒上。這是何意?魏劭本想說些什么,
目光卻不經意掃過她手邊攤開的兵書。書頁之間,似乎夾著數張顏色不同的香箋,
邊角露了出來,隱約可見上面寫著字跡。他心中好奇,幾乎是下意識地伸手抽出了一張。
“和離書”三個墨字,清晰地映入眼簾。他一愣,又接連抽出幾張,竟無一例外,
皆是“和離書”!一頁又一頁,字跡娟秀,卻寫著如此刺眼的內容!有的寫得情真意切,
有的寫得哀怨纏綿,還有的寫得義正辭嚴,仿佛他是什么十惡不赦的負心漢。
一股怒火瞬間沖上頭頂,魏劭只覺血氣翻涌,他猛地抬頭,盯著小喬,
聲線因極致的憤怒而繃得死緊。“喬氏!你這是何意?!”他送她禮物,
她卻在琢磨著如何與他和離?小喬卻不見絲毫慌亂,
反而不慌不忙地抬起那雙清亮澄澈的眼眸,迎上他幾乎要噴火的目光。“使君這般不喜妾身,
妾自然要早做打算,未雨綢繆,免得到時手忙腳亂。如今不過是早日習練罷了,
免得到時寫得不合使君心意,還要重寫,豈不麻煩?”那語氣,
竟還帶著幾分若有若無的戲謔,仿佛在說一件再尋常不過的小事,比如今日天氣不錯。
魏劭胸膛劇烈起伏,被她這副云淡風輕的態度氣得眼前發黑,
她竟還有閑情逸致練習寫和離書,還分門別類,寫了這么多版本!
他幾乎是口不擇言地吼了出來:“誰說我不喜歡你!”話音剛落,他自己先是一愣。
一股熱意迅速從頸后蔓延至耳根,頰邊更是燙得厲害。他猛地轉身,像是要掩飾什么,
大步流星地便往外走。那背影,與平日的沉穩判若兩人,此刻看來,
頗有幾分狼狽逃竄的意味。小喬望著他幾乎是倉皇逃離的模樣,再也忍不住,
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清脆的笑聲在室內回蕩,帶著毫不掩飾的愉悅。這男人,真是太好玩了。
門外那急促的腳步聲猛地一頓,魏劭身形僵住,仿佛被人施了定身法。她……她在笑話他?
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臉上更是火辣辣的,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片刻之后,
那腳步聲以更快的速度遠去了,帶著幾分落荒而逃的倉促。接連數日,魏劭果然如她所料,
皆宿于書房,再未踏足主院一步。府內下人們行走愈發小心翼翼,連呼吸都放輕了三分,
生怕一不小心觸了霉頭。小喬面上如常,心中卻不免將那日他倉皇離去的背影反復回想,
連同自己那不合時宜的笑聲。莫非,當真將他氣狠了?他那性子,剛硬得很,輕易不肯低頭。
她倒不怕他真動氣,只是這般僵持下去,若傳出什么閑言碎語,于喬魏兩家的顏面終究有損。
況且,一想到他獨自在書房生悶氣,那副明明在乎卻又嘴硬的模樣,她便有些忍俊不禁。
“這個別扭的男人。”小喬唇角微彎,帶著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縱容。罷了,還是她主動些,
去瞧瞧他,順道……哄哄他。這日午后,小喬親自下廚,
揀了幾樣魏劭素日偏愛的清淡菜式:水晶蝦餃瑩潤剔透,蜜汁藕片甜糯適口,
再配一碟香蕈素包。又著人精心烹了一壺他常飲的安吉白茶,茶香清遠。
她將食點一一妥帖放入描金食盒,提著,往書房的方向去了。書房的門虛掩著,
透出一條縫隙。她伸手,輕輕將門推開。室內空無一人,唯有淡淡墨香浮動。
魏劭應是去了衙署,尚未歸來。小喬環視一周,書房陳設簡約,一派肅靜。
她的目光最終落在書案一角,心頭微微一跳。那本被她夾滿了“和離書”的兵書,
赫然擺放在最顯眼的位置。她緩步上前,指尖在微涼的書冊封皮上輕輕拂過。
帶著幾分莫名的情緒,她翻開了書。第一頁,便是她寫下的那三個墨字——“和離書”。
只是此刻,這三個字已被濃重刺目的朱砂筆墨盡數劃去,力道深重,仿佛要穿透紙背,
帶著一股不容置喙的決絕。而在那被劃去的三個字旁,則以另一種截然不同的筆跡,
添上了八個嶄新的大字,筆勢遒勁,鐵畫銀鉤——“琴瑟調和,至死靡它”。小喬呼吸一滯,
指尖有些發顫。她一頁一頁地翻下去。每一頁,她寫的“和離書”,
都被同樣的朱筆重重劃掉。每一頁,旁邊都添上了那相同的八個字。淋漓的墨跡,
仿佛還帶著那人書寫時的體溫與執拗,一種蠻橫的宣告,一種不容更改的決心。
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意自心底緩緩升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驅散了連日來的那點小小郁悶與揣測。這個男人,嘴上從不肯說句軟話,
行動卻總是這般……出人意表,又霸道得可愛。她先前那點逗弄他的心思,
此刻盡數化為一種哭笑不得的柔軟。她抿了抿唇,眼底漾起一絲清淺的笑意。
他既這般“明示”,她若再無表示,倒顯得不解風情了。她將食盒輕輕放在一旁的小幾上,
決定立刻去衙署尋他。剛一轉身,門外便傳來了沉穩有力的腳步聲,一步一步,不疾不徐,
停在了門外。魏劭回來了。小喬的心跳漏了一拍,隨即又安定下來,只是那速度,
比方才快了幾分,帶著一種不同以往的,隱秘的雀躍。【第四章】魏劭瞥見書房中那抹倩影,
心頭微震,一絲隱秘的歡喜悄然蔓延。這幾日刻意避而不見,以為能硬起心腸,可她一出現,
先前的種種堅持便有些搖搖欲墜。面上依舊一片霜寒,語調平平板板:“你不是決意和離?
今日此來何為?莫非是來與我商議分割家產?”他語氣里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賭氣。
小喬纖手一揚,晃動手中的兵書冊頁,那冊頁邊角還帶著些許墨跡未干的痕跡。
“男君這幾日,便是躲著妾,在書房做這個?”魏劭面頰驟然飛紅,那些涂改的心思,
竟被她如此輕易地揭破,一時之間,竟不知是羞還是惱。自己堂堂大丈夫,
怎會做這等小兒女情態之事?偏偏還被抓了個正著。小喬凝視那抹緋紅,
從他耳根一直蔓延到頸項,嗓音溫婉:“男君,妾怎舍得與你分離?”她上前一步,
將兵書輕輕放回案上,“這兵書,妾看過了,男君改得…甚好。”“妾備下些許糕點,
望男君品鑒一二。”她說著,示意婢女呈上食盒。魏劭一怔,窘迫頓生,
嘴硬道:“我天生不愛吃糕點。”接著又話鋒一轉,帶著幾分不自然:“不過,
你既親手奉上糕點示好,我便姑且一嘗。”他眼神飄向那食盒,喉結不自覺地動了動。
小喬望著眼前這自我攻略完畢的男子,唇角微彎,順水推舟:“正是。那便請男君細品。
”“晚膳亦已備妥,男君用過點心,便可移步用膳。”魏劭急急取過一枚梅花酥,也不細看,
直接送入口中,咀嚼片刻,眉頭卻微微蹙起。“過于甜膩,殊不好吃。”他評價道,
語氣卻不似先前那般生硬。“我著人將東西收拾一下再送回寢殿,稍后便去用膳。”說罷,
魏劭便真喚了侍從進來。小喬聽聞此言,嘴角難以察覺地牽動一下,心道,果然如此。
她轉身先回寢殿,腦子里又有一個壞主意。未幾,魏劭步入膳廳用膳,小喬尚未出現。
他環視一圈,沒見到那熟悉的身影,心里竟有些空落。案幾上,
那碟被他嫌棄“過于甜膩”的梅花酥靜靜放置。魏劭目光落在上面,猶豫片刻,
終是伸手拈起一塊,想著她親手所做,甜膩些也無妨。未及細看,便整塊塞入口中。
方一咀嚼,一股霸道辛辣猛然炸開,直沖鼻腔,嗆得他眼淚都快出來了,
連灌三壺涼水才勉強壓下那股勁兒。這哪里是甜膩,分明是…是存心整他!恰在此時,
小喬身影施施然出現,仿佛掐準了時機。魏劭面色漲紅,額上滲著薄汗,氣息不穩,
指著那碟點心,聲音都有些發顫:“這梅花酥,緣何如此辛辣?”小喬神色如常,語調輕柔,
眼中卻閃過一絲促狹:“男君先前不是嫌其甜膩?妾想著,或許換個口味,男君會喜歡。
”“妾便在梅花酥上略施薄粉,本欲嘗試一二,未料男君竟會食用。是妾的不是,
未曾提前告知。”她語氣無辜,仿佛真是無心之失。魏劭吃了這啞巴虧,再看看她那副模樣,
心頭那點火氣竟奇異地消散了些,只剩下滿腔的哭笑不得。聲音低了下去,
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委屈:“我何曾言不喜歡,蠻蠻,我甚是喜歡。”甜的也喜歡,
辣的也喜歡,只要你做的我都喜歡,只是…只是嘴硬罷了。“蠻蠻”二字入耳,
小喬臉頰倏地一紅,心跳漏了一拍,略顯局促:“男君快用膳,莫再多言。菜要涼了。
”這稱呼,他從前只在情濃時喚過。晚膳在一種微妙的靜默中用畢。魏劭時不時看一眼小喬,
她卻只低頭用膳,耳根卻有些發燙。兩人復又有些尷尬地一同返回寢殿。
氣氛比先前在膳廳還要古怪幾分。魏劭徑自坐往書案之前,攤開公文,目光游移,
一個字也看不進去。這公文上的字,怎么瞧著都像是那碟辣味梅花酥。小喬移步至魏劭身側,
挨著他坐下,拿起一卷書簡,卻也只是翻動,并未真看。魏劭批閱公文,
只覺身側的幽香一陣陣傳來,擾得他心神不寧,耳尖卻不受控制地,一點點變紅。
他暗罵自己不爭氣。小喬偏生湊近,發絲幾乎要拂過他的臉頰,吐氣如蘭,
在他耳畔低語:“男君的字…怎生越寫越歪斜?莫不是手也嘗了那辛辣?”魏劭側首,
視線與小喬那帶著笑意的眸子相觸,只覺口干舌燥,手臂一伸,攬過那纖細腰肢。
將她往身前一帶,兩人距離驟然拉近,彼此的呼吸都清晰可聞。
他的唇瓣緩緩朝小喬的唇印去。“蠻蠻,我不止字寫歪,心也歪。”他聲音低沉,
帶著一絲沙啞。終究,那一吻并未落下,停在毫厘之間。四目相對,空氣中似有火花迸濺,
又似有什么東西在悄然融化。下一瞬,兩人卻如受驚的兔子一般,同時向后挪開,
仿佛方才的親昵只是幻覺。皆有些不知所措,言語也變得顛三倒四。最后,小喬倉促起身,
臉頰緋紅:“妾…妾去盤點一下庫房賬目,看看明日采買的單子。
”這借口找得自己都覺得蹩腳。魏劭亦猛地站起,眼神飄忽,
不敢看她:“衙署尚有些許公務待處,我…我去看看。”二人不約而同,急急向外行去,
皆不愿再留在那曖昧彌漫的寢殿。仿佛多待一刻,便會燒起來一般。魏劭并未真去衙署,
那不過是托詞,而是徑直尋兄長伯功共飲。此刻,他需要找個人說說。酒過三巡,
杯盞交錯間,魏劭將近來與小喬的種種糾葛,從和離書到兵書,再到那碟辣味梅花酥,
添油加醋,一一傾訴。自然,那差點落下的吻,他是萬萬不敢提的。伯功聽罷,面色一沉,
放下酒杯,發出“咚”的一聲,狠狠數落魏劭一番:“你這小子!大丈夫敢愛敢恨,
既心悅于她,便當主動爭取,莫要這般扭捏作態!又是送杏脯,又是改兵書,做都做了,
嘴上還逞什么英雄?活該你吃那辣點心!”魏劭被說得面紅耳赤,嘟囔道:“兄長,
我……”“我什么我!”伯功打斷他,“喜歡便去追,去哄!女子嘛,總是要些體己話的。
你這般悶葫蘆,誰知你心中所想?”魏劭本欲在兄長處歇下,逃避一時。
伯功卻大手一揮:“莫擾我與娥皇清凈!”不由分說,親自將魏劭送回寢殿。
至魏劭寢殿門外,伯功恰見小喬立于廊下,似在等候。月光下,她身影顯得格外纖柔。
他望向小喬,帶著幾分無奈,又有些好笑:“弟婦,我這兄弟,是個鋸嘴葫蘆,
心里有話也倒不出來。你多擔待些。”小喬冰雪聰明,豈會不知其意,微微頷首,
聲音輕柔:“兄長,妾明白。”她也覺得好笑,這兄弟二人,一個悶,一個倒是爽快。
伯功看看魏劭那副不情不愿的模樣,又看看小喬那通透的神情,終是無奈一笑,
拍了拍魏劭的肩:“自己媳婦,自己哄去!”言罷,轉身離去,深藏功與名。
小喬命婢女上前,欲將魏劭扶至床榻。此刻的魏劭,借著幾分酒意,卻不許旁人絲毫靠近,
揮開婢女的手。他身形微晃,竟彎腰將頭輕輕靠在小喬肩上,像個尋求安慰的孩子。
嗓音含混,帶著幾分孩童般的撒嬌:“蠻蠻,我不要她們扶,要你。
”溫熱的呼吸噴灑在她的頸窩,癢癢的。小喬聞言,心頭一跳,
這還是那個在外威風凜凜的魏使君嗎?忙揮退仆從。
魏劭又含糊吐出幾個字:“送我…回床榻。”那尾音拖得長長的,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