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孟自來坐在冰冷的門檻上，指尖捻著一小撮剛從街邊泥水里扒拉出來的茶葉末。
茶癮像蟲子啃噬骨頭縫，逼得他渾身發顫。他寶貝似的捧著那把磨得油亮的紫砂供春壺，
對著空壺嘴深深吸了一口，仿佛還能捕捉到一絲早已消散的頂級龍井的冷香。他閉上眼，
舌尖似乎又嘗到了那清冽甘醇的滋味，那是他曾經日日享受、揮霍無度的日常。
“唉……”一聲沉甸甸的嘆息從他喉嚨里滾出來，砸在初春傍晚微涼的空氣里。
眼前這間城東的破草房，四面漏風，搖搖欲墜，是他如今唯一的棲身之所。想當初，
濟南府提起“孟家”，誰人不曉？良田千頃，商號林立，金銀滿庫。可這一切，
全被他泡在了一壺又一壺的茶水之中。孟自來嗜茶，那是刻進骨子里的癡。他不嫖不賭，
更不沾大煙，唯一的命門，就是茶。自打父母早早撒手人寰，留下偌大家業，
他便一頭扎進了茶的世界。書房成了茶室，整日價只與紫砂壺、名貴茶葉為伴。
西湖龍井的明前嫩芽，武夷山大紅袍的母樹珍品，
云南普洱的百年金瓜貢……但凡世間叫得出名號的，沒有他孟自來杯中沒有的。次一等的？
那簡直是對他舌頭的侮辱！家中常年養著幾個精于此道的采辦，天南地北地搜羅奇茗。
祖上傳下的產業？賬目？他連看一眼都嫌耽誤了品茶的功夫。終日里呼朋引伴，高談闊論，
從清晨的第一縷曦光到深夜的最后一盞燭火，茶煙裊裊，一泡接著一泡。
家業就在這日復一日的氤氳水汽中，如同壺中的茶葉，被一遍遍沖淡，
最終只剩下寡淡無味的水渣。短短三四年光景，萬貫家財，煙消云散。變賣了祖宅，
抵押了最后幾畝薄田，勉強還清了債務，他孑然一身，抱著這把供春壺，
走進了這間風雨飄搖的草屋。壺是他的命，比命還重。
腹中一陣雷鳴般的咕嚕聲將他從苦澀的回憶里拽回。他苦笑著摸了摸干癟的肚子，
饑餓感火燒火燎。可比起這饑餓，更叫他百爪撓心的是那翻騰的茶癮。喉嚨里干得發緊，
舌根泛著苦澀，腦子里嗡嗡作響，只有一個念頭在瘋狂叫囂——茶！哪怕一口劣茶也好！
他強撐著站起身，像一株被寒風摧折的蘆葦，搖搖晃晃地向城西最大的“順發貨棧”挪去。
這是他常來的地方之一，這里的伙計潑茶渣還算勤快，偶爾能撿到幾片囫圇些的葉片。
夕陽將貨棧高大的門樓影子拉得老長。孟自來縮在門樓投下的陰影角落里，
像一尊蒙塵的石雕。他目光緊盯著貨棧通往后院的那扇小門，
耳朵捕捉著里面任何一絲可能的潑水聲。不知過了多久，那扇小門“吱呀”一聲開了。
一個系著圍裙的小伙計端著個碩大的粗陶盆走出來，盆里是黑乎乎、濕漉漉一堆隔夜的茶渣。
小伙計走到街邊，看也不看，手臂一揚，“嘩啦”一聲，
那堆混雜著各種殘渣的廢物便潑在了塵土飛揚的路面上。孟自來的眼睛瞬間亮了，
如同餓狼見到了腐肉。他幾乎是撲了過去，全然不顧地上的臟污，跪在泥水茶渣里，
伸出枯瘦的手，急切而專注地在那片狼藉中翻找、扒拉著。
他小心翼翼地將那些看起來還算完整、沒被踩踏過的茶葉片揀出來，
又用袖口仔細擦去上面的泥點，再寶貝地投入一直攥在手中的紫砂壺里。“哎喲！
”一聲帶著驚異的低呼從貨棧門樓里傳來。孟自來動作一僵，心頭猛地一沉。他慢慢抬起頭，
只見貨棧敞開的門扇內，
一個穿著寶藍色綢緞長衫、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正坐在一張紅木桌后，眉頭微蹙，
一雙精明的眼睛正牢牢地釘在他身上，更確切地說，是釘在他手中那把沾滿泥污的紫砂壺上。
那男人正是順發貨棧的東家，江富達。江家在當地算得上殷實，開著飯莊，還有三間貨棧，
買賣做得穩當，人也本分。早年孟家風光時，江富達還曾受托，
專門替孟家跑過南方采辦上等茶葉和稀罕物件。
江富達的目光在那把造型古拙、泥料潤澤的紫砂壺上流連片刻，
眼中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震驚和濃濃的疑惑。他抬了抬手，
對旁邊一個伙計低聲吩咐道：“去，把外面那位……請進來。”伙計應了一聲，
快步走到門口，對著還跪在泥水里的孟自來道：“這位……公子？我們掌柜的有請。
”孟自來一愣，心頭惴惴，不知是福是禍。他有些慌亂地站起身，
下意識想把沾滿泥污的手和那把壺藏到身后，卻又覺得徒勞。他拍了拍膝蓋上的塵土，
局促地跟著伙計走進了貨棧。江富達已站起身，臉上帶著商人慣有的和氣笑容，
指了指桌旁一張椅子：“請坐。” 他又對伙計道：“看茶，沏咱們柜上最好的那罐碧螺春。
”伙計很快端上來一盞熱氣騰騰的新茶。青瓷蓋碗揭開，
一股清鮮濃郁的豆香裹挾著花果甜香瞬間彌漫開來，
嫩綠的芽尖在清澈透亮的茶湯中載沉載浮。這香氣像一把鉤子，
瞬間勾住了孟自來全部的魂魄。他眼睛死死盯著那杯茶，喉結劇烈地上下滾動，
方才的局促不安瞬間被一種近乎貪婪的渴望取代。他甚至忘了道謝，也顧不得茶水滾燙，
幾乎是撲過去，哆哆嗦嗦地端起蓋碗，也顧不上用碗蓋撇沫，
對著碗沿就急切地吸溜了一大口。“嘶——哈！”滾燙的茶水灼痛了舌尖和喉嚨，
他卻像久旱逢甘霖的枯苗，臉上露出一種近乎痛苦的滿足神情。
那熟悉的、久違的頂級茶湯滋味順著食道滑入胃中，瞬間撫平了他靈魂深處的焦渴。
江富達看著孟自來這副模樣，心中了然，更添了幾分復雜的感慨。
他等孟自來又連吸溜了幾大口，氣息稍平，才拱了拱手，
試探著開口：“敢問公子……手上這把茶壺，看著頗為不凡，不知從何而來？”這一問，
像一根針戳破了孟自來強撐的薄薄外殼。他端著蓋碗的手微微顫抖，臉上的滿足迅速褪去，
換上了深重的苦澀和頹唐。他放下茶碗，長長地嘆了口氣，聲音沙啞：“唉……江掌柜，
實不相瞞，這把壺，還有我這個人……說來話長，皆是敗家之果。” 他也沒再隱瞞，
將自己如何沉迷茶道，如何耗盡家財，如何淪落至此，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言語間充滿了自嘲與無奈。江富達聽完，連連搖頭，唏噓不已：“可惜，
可惜了孟家偌大的家業……公子，世事無常，看開些。”他話鋒一轉，帶著幾分好奇與考校，
“不過，公子在品茶一道上耗費如此心血光陰，想必于此道已是……造詣非凡了？
”孟自來聞言，臉上那頹唐之色竟淡去幾分，
眼中掠過一絲屬于他過往孟公子時才有的、因極度自信而生的神采。他放下茶碗，
對著江富達拱了拱手，嘴角牽起一絲苦笑，卻又帶著點破罐破摔的坦然：“江掌柜見笑。
家業雖敗，這點辨茶嘗味的微末伎倆，倒像是刻在了舌頭上，抹不掉了。
您若是不嫌污了耳目，鄙人倒愿獻個丑，博掌柜一樂。”江富達眼中精光一閃，
撫掌笑道：“哦？如此甚好！倒要見識見識公子的本事。
”孟自來請江富達取來一條干凈的黑布帶，蒙住了自己的雙眼。
又讓伙計取來一個闊大的茶盤，在里面一字排開六個素白瓷杯。江富達親自起身，
從柜上不同的小茶罐里，分別取出六種外形、香氣差異細微的茶葉，命伙計一一沖泡，
每杯只注入七分滿的熱水。一時間，茶香混雜，難以分辨。
伙計將茶盤端到蒙著眼的孟自來面前。只見孟自來微微前傾身體，
將鼻子湊近茶盤上方約莫一寸的距離，極其緩慢、極其深長地吸了一口氣。
那姿態專注得如同老僧入定，又似獵犬嗅尋最細微的氣息。他凝滯片刻，
似乎在腦海中急速分辨著那千萬縷交織的香氣分子。然后，他坐直身體，伸出手，
穩穩地端起第一杯茶，湊到唇邊，極小口地啜飲，
讓茶湯在舌尖、舌側、舌根、上顎各處細細流淌，喉結微動，咽下。整個過程無聲而迅捷。
“此乃明前西湖龍井，獅峰山下老樹頭采，炒制火候稍嫩，豆香清銳，隱有蘭底，
可惜采摘時露水稍重，鮮爽略欠一分。”他聲音平穩，清晰報出。放下第一杯，端起第二杯，
同樣品咂。“此是谷雨前黃山毛峰，松蘿香顯，湯色清亮，產自桃花峰陰坡，云霧滋養，
回甘綿長，但焙火稍急，舌面微有燥感。”第三杯：“此乃開園正山小種，桐木關內山場，
松煙香入骨，桂圓湯韻足，當是去年秋茶，陳化恰好，喉韻已顯醇厚。
”第四杯：“此是福建白毫銀針，福鼎磻溪荒野料，毫香蜜韻足，日光萎凋，湯感清甜如泉，
采摘當在三月中旬，晴日午后。”第五杯：“此乃云南易武古樹普洱生茶，麻黑寨子，
茶氣剛猛，野韻張揚，澀感稍顯，轉化未足，尚需時日。”第六杯：“最后這杯……嗯，
倒是常見，洞庭碧螺春，炒青工藝，香氣尚可，但料非核心產區東山，應是西山所出，
且采摘稍晚，芽頭偏瘦，鮮靈不足。”他語速不快，卻毫無停頓猶豫，
將六杯茶的品類、核心產地、采摘時節、工藝特點甚至細微瑕疵，一一分說明白。最后，
他抬手解開了蒙眼的布帶。廳堂里一片寂靜。江富達和旁邊的幾個伙計都聽得目瞪口呆，
嘴巴微張，忘了合攏。好半晌，江富達才猛地一拍大腿，激動得胡子都翹了起來：“神了！
真真神了！孟公子，你這舌頭，簡直是老天爺賞的金飯碗啊！分毫不差！半點不差！
”他站起身，在堂中踱了兩步，猛地停住，轉身對著孟自來，語氣誠懇而熱切：“孟公子，
若不嫌棄，就留在小號如何？我這貨棧，正缺一個懂茶、識茶的行家！采辦茶葉，品評定級，
有你把關，我江富達一百個放心！工錢食宿，斷不會虧待公子！”孟自來愣住了。
他沒想到一場近乎自嘲的“獻丑”，竟換來這樣一個峰回路轉。他望著江富達真誠熱切的臉，
又看看手中那杯尚有余溫的碧螺春，一股久違的暖流猛地沖上心頭，鼻尖竟有些發酸。
他站起身，對著江富達深深一揖，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哽咽：“江掌柜大恩，
孟自來……感激不盡！愿效犬馬之勞！”自那日起，孟自來便在順發貨棧落了腳。
江富達果然待他不薄，安排他住在貨棧后院一間干凈整潔的廂房里，
派了個伶俐的小伙計照料。孟自來也徹底收起了昔日孟公子的心氣，放下身段，
勤勤懇懇地做事。他憑著那根金不換的舌頭和多年浸淫茶道積累的見識，
為貨棧采辦來的茶葉把關定級，每每能挑出性價比最高的好茶，避開以次充好的陷阱。
貨棧的茶葉生意因他而聲譽鵲起，利潤大增。江富達看在眼里，喜在心頭，
對這個落魄公子哥兒愈發看重，言語間也多了幾分長輩般的親昵。
日子在忙碌與安穩中悄然滑過。貨棧里人來人往，有一個身影，
如同初春枝頭悄然綻放的花苞，漸漸映入了孟自來的眼簾，也悄然撥動了他沉寂已久的心弦。
那便是江富達的獨女，英英。年方二八，正是最鮮妍的年紀。她生得極好，肌膚勝雪，
眉眼如畫，身姿窈窕，像一株迎著晨露的修長水仙。更難得的是性子溫婉，
對鋪子里的伙計、家里的下人，總是未語先笑，聲如清泉，讓人如沐春風。
她常來鋪子里幫父親料理些瑣事，或是送些親手做的點心。孟自來在貨棧里幫忙，低頭算賬，
抬頭搬貨，總免不了與英英碰面。起初只是客氣地點頭問候，漸漸地，目光相接時，
停留的時間長了那么一瞬。有時英英來送茶點，
會特意在他桌上多放一小碟精致的酥糖；有時孟自來整理新到的茶葉，嗅到極好的香氣，
也會忍不住招呼她過來聞一聞，講一講這茶的妙處。英英總是睜著那雙清澈好奇的大眼睛，
聽得專注，偶爾掩口輕笑，頰邊便浮起淺淺的梨渦。一種難以言喻的情愫，
像春日解凍的溪流，在兩人之間無聲無息地流淌、匯聚。孟自來灰敗沉寂的心底，
仿佛被投入了一顆小小的、溫暖的種子，悄悄地萌發著新綠。他干活時更有勁兒了，
笑容也重新回到了臉上，只是那笑容里，多了一份小心翼翼的珍重。
轉眼便是草長鶯飛的陽春三月。這一日，天氣晴好，暖風熏人。英英帶著貼身丫鬟小翠，
興沖沖地找到正在后院整理茶簍的孟自來。“孟大哥！”英英的聲音帶著雀躍，
“今日春光這么好，悶在鋪子里多可惜！我和小翠想去城西溪邊踏青，折幾枝新柳，
爹說……想請你陪著我們一道去，可好？”她臉頰微紅，目光卻亮晶晶地直視著他。
孟自來放下手中的茶簍，看著少女明媚的笑靨和眼中那份毫不掩飾的期待，心頭一熱，
連忙點頭：“好，好！我這就跟掌柜的說一聲。”得了江富達的允準，三人便出了城。
城西的溪流蜿蜒清澈，兩岸新柳吐翠，野花點點，果然一派生機盎然。
英英和小翠像兩只出籠的鳥兒，提著裙角在溪邊的青草地上輕快地走著，
銀鈴般的笑聲灑了一路。孟自來跟在后面，看著英英被春風拂動的發梢和窈窕的背影，
心中一片溫軟的寧靜。正行至溪流轉彎一處較為僻靜的地方，旁邊一條官道上，
一頂裝飾頗為華麗的四人抬青呢小轎停了下來。轎簾一掀，
鉆出一個約莫二十出頭的年輕男子。一身綾羅綢緞，腰懸玉佩，本是官宦子弟的打扮，
奈何生了一副極不相稱的尊容：三角眼，吊梢眉，顴骨高聳，嘴唇薄削，眼神飄忽閃爍，
透著一股子說不出的猥瑣與邪氣。這男子下了轎，目光像鉤子一樣，
一下子就死死粘在了溪邊采花的英英身上。他嘴角咧開一個令人極不舒服的笑容，也不言語，
竟搖搖晃晃徑直朝著英英走了過來，伸出那只戴著碩大金戒指的枯瘦手掌，
就往英英雪白細膩的手腕上抓去，
口中還含糊不清地調笑著：“好……好俊俏的小娘子……陪……陪本公子說說話……”“啊！
”英英猝不及防，嚇得花容失色，驚叫一聲，猛地向后退去。“住手！
”孟自來只覺得一股熱血“轟”地一聲沖上頭頂！
方才的溫軟寧靜瞬間被狂暴的怒意撕得粉碎！他想也沒想，一個箭步就沖了上去，
用盡全身力氣撞向那個紈绔子弟，同時伸手死死抓住了對方伸向英英的骯臟手腕！“狗東西！
滾開！”孟自來目眥欲裂，厲聲呵斥。“哎喲！哪來的窮酸！敢管本大爺的閑事？找死！
”那紈绔子弟被撞得一個趔趄，手腕被孟自來鐵鉗般的手攥得生疼，頓時惱羞成怒，
三角眼里兇光畢露。他一邊掙扎，一邊尖聲朝轎子那邊喊：“你們都是死人嗎？給我打！
往死里打！”轎旁幾個原本懶散站著的健壯家丁和轎夫聞聲，立刻如狼似虎地撲了上來。
拳腳如同雨點般，帶著風聲狠狠砸在孟自來身上、臉上！“砰！
”一記重拳狠狠砸在孟自來顴骨上，眼前頓時金星亂冒。“噗！”一腳踹在他小腹，
劇痛讓他瞬間彎下了腰。接著是后腦勺挨了重重一下，溫熱的液體順著脖頸流了下來。
孟自來本就是個文弱書生，哪里經得住這些如狼似虎的打手圍攻？
他只憑著一腔護住英英的血勇支撐著胡亂招架了幾下，很快就被打倒在地，蜷縮著身體，
護住頭臉，承受著暴風驟雨般的踢打。鮮血從他額角、鼻孔、嘴角涌出，染紅了身下的青草。
“孟大哥！”英英和小翠嚇得魂飛魄散，小翠機靈些，一把拉住幾乎要沖過去的英英，
哭喊道：“小姐！快！快回去叫人！” 兩人轉身，跌跌撞撞地拼命往城里跑。
那幾個惡仆打夠了，見孟自來蜷在地上不動了，才罵罵咧咧地停了手。
那紈绔子弟整理了一下被扯亂的衣襟，朝著地上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
三角眼怨毒地瞪了蜷縮的孟自來一眼，才在惡仆的攙扶下，罵咧咧地上了轎子，揚長而去。
二英英和小翠一路哭喊著跑回貨棧。江富達一聽女兒哭訴，又看到女兒煞白的小臉，
頓時氣得渾身發抖，胡子直翹！他二話不說，抄起門閂，怒吼一聲：“操家伙！跟我走！
”貨棧里十幾個精壯的伙計，平日里多得江富達恩惠，此刻也是義憤填膺，
紛紛抄起扁擔、木棍、秤砣，跟著怒火沖天的掌柜，如同一群下山的猛虎，
朝著城西溪邊狂奔而去！等他們趕到時，那頂青呢小轎和惡仆早已不見蹤影，
只剩下孟自來滿臉是血，奄奄一息地躺在草地上。江富達看到孟自來那凄慘模樣，
更是火上澆油！他一邊讓兩個伙計小心地把孟自來抬起來，一邊紅著眼睛嘶吼：“給我追！
順著官道追！今天不扒了那畜生的皮，老子就不姓江！”一群人順著官道追出不遠，
果然截住了那頂慢悠悠晃蕩的轎子。江富達一馬當先，掄起門閂就砸！伙計們如狼似虎，
瞬間將那轎子圍住，
棍棒扁擔如同狂風暴雨般朝著轎子和那幾個惡仆家丁劈頭蓋臉地招呼下去！一時間，
哭爹喊娘聲、求饒聲、棍棒砸在皮肉上的悶響聲混雜一片。
那紈绔子弟被從掀翻的轎子里拖出來時，早已鼻青臉腫，華貴的綢衫被撕得破爛，
如同一條喪家之犬，哪里還有半分方才的囂張氣焰？被江富達狠狠踹了幾腳，
又挨了伙計們一頓胖揍，最后像一灘爛泥般被丟在了官道旁的臭水溝里。江富達猶自不解氣，
指著癱在泥水里的紈绔子弟破口大罵：“瞎了你的狗眼！敢動我江富達的女兒！
再讓老子在濟南府地界看見你，見一次打一次！滾！” 惡仆們如蒙大赦，
連滾爬爬地架起半死不活的主子，倉皇逃竄。江富達這才稍稍順了口氣，
趕緊回身查看孟自來的傷勢。所幸大多是皮外傷，看著嚇人，筋骨無礙。
他心中又是感激又是后怕，親自扶著孟自來，帶著眾人返回貨棧，請了大夫好生診治。然而，
這口惡氣是出了，麻煩卻也結下了。被打成豬頭、癱在泥溝里的那位，
正是濟南府知府張延順的獨生兒子，張茂才！此子在濟南府是出了名的惡少，
仗著父親的官勢，欺男霸女，橫行無忌，百姓敢怒不敢言，背地里都罵他“張衙內”，
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張延順很快就知道了兒子被打的“噩耗”。
看著兒子那張腫得辨不出人形的臉，聽著添油加醋的哭訴，他氣得渾身發抖，臉色鐵青！
自己兒子的德行，他比誰都清楚。這事十有八九是兒子理虧，調戲民女在先。可理虧歸理虧，
打狗還得看主人！他堂堂一府知府的兒子，被一群下賤的商賈伙計當街毆打得如此凄慘，
這簡直是把他張延順的臉面踩在泥里摩擦！“反了！反了天了！
”張延順在書房里氣得來回踱步，狠狠將一只上好的青花瓷茶盞摔得粉碎！
他恨不得立刻派衙役去鎖了江富達全家，打入大牢！但他畢竟在官場浸淫多年，
深知此事若鬧大，兒子那點丑事必然捂不住，傳到上官耳朵里，反倒于己不利。
強壓下滔天怒火，張延順臉上擠出一個極其僵硬、陰冷的笑容。他喚來心腹師爺，
咬著后槽牙吩咐：“備轎！去順發貨棧！本府……親自去給江掌柜‘賠禮道歉’！”次日，
張延順的官轎便停在了順發貨棧門口。張知府一身便服，臉上堆著“誠摯”的歉意笑容，
對著迎出來的江富達深深作揖：“江掌柜！本府教子無方，犬子昨日冒犯令嬡，又縱仆行兇，
實在罪該萬死！本府特來賠罪！那逆子已被本府重重責罰，關在家中閉門思過！
稍后定當綁送府衙，按律嚴辦！絕不容情！還望江掌柜海涵！”這番話說得義正詞嚴，
冠冕堂皇。江富達心中冷笑，面上卻也只能擠出笑容，連稱“不敢當”，
“知府大人言重了”。兩人虛與委蛇一番，張延順才“痛心疾首”地告辭。
看著知府官轎遠去，江富達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
張延順那看似謙和的笑容底下，那雙眼睛里一閃而過的怨毒寒光，如同毒蛇的信子，
讓他心底發涼。他深知，這梁子，算是徹底結下了。這位張知府，是出了名的睚眥必報，
陰險記仇。今日這“賠罪”，不過是暴風雨前虛假的寧靜。果然，平靜的日子沒過幾天。
一場真正的風暴，裹挾著致命的寒意，悄然降臨。這一日，
差役送來了一份蓋著知府大印的公文——朝廷派發給濟南府各大商號貨棧的春季物料采辦單。
江富達恭敬地接過，展開一看，臉色“唰”地一下變得慘白，
拿著單子的手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只見那長長的清單末尾，
赫然用朱筆清晰地添著一行刺目的小字：“著順發貨棧，采辦‘天女散花’仙茶貳斤。
限期三月，逾時不交，以貽誤皇差、欺君罔上論處！”江富達只覺得眼前發黑，
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整個人像是瞬間掉進了冰窟窿里，連呼吸都停滯了！
“天……天女散花……”他失神地喃喃自語，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
“完了……這是要……要絕了我江家的路啊！”接下來的日子，江富達如同被抽去了魂魄。
他整日里長吁短嘆，愁眉緊鎖，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著，人眼見著就消瘦憔悴下去。
貨棧的生意也無心打理，常常一個人坐在賬房里，對著那份要命的物料單子發呆，唉聲嘆氣。
孟自來看在眼里，急在心頭。他幾次想開口詢問，都被江富達疲憊地揮手擋了回去。
直到一天晚飯后，孟自來實在忍不住，端著一杯新沏的安神茶走進賬房。“掌柜的，
”孟自來將茶輕輕放在江富達手邊，看著他布滿血絲的雙眼和深陷的臉頰，語氣沉重，
“您這些日子……到底為何事憂心？可是那物料單子……有什么難處？自來蒙您收留，
恩同再造，若有差遣，萬死不辭！”江富達抬起布滿愁云的臉，
看著孟自來真誠而擔憂的眼神，又長長地嘆了口氣。事到如今，瞞也無用。他顫抖著手，
將那份物料單子推到孟自來面前，指著那行朱筆小字，
聲音沙啞絕望：“自來啊……你……你看看吧。張知府……這是要咱們的命啊！
”孟自來疑惑地接過單子，目光掃到“天女散花”四個字時，瞳孔猛地一縮！他博覽茶經，
品茗無數，卻從未在任何典籍或茶人口中聽說過此茶之名！“掌柜的，”孟自來眉頭緊鎖，
“這天女散花……是何仙品？自來竟從未聽聞。”江富達慘然一笑，
眼中是深不見底的絕望：“你沒聽過就對了。這‘天女散花’，根本就不是凡間該有之物啊！
”他端起茶杯，手抖得茶水都灑了出來，也顧不上喝，
聲音帶著一種近乎夢囈的恐懼：“那是傳說中……只生在東海之外，蓬萊仙島上的仙茶！
虛無縹緲，世人難見其蹤！偶爾有那么一兩片葉子，被海風從仙島上卷落，飄入海中，
機緣巧合之下，才被出海打漁的幸運兒撿到那么一星半點……”他頓了頓，
眼中浮現出敬畏與神往交織的光芒，聲音壓得更低，
仿佛怕驚擾了什么：“傳說……此茶一經沸水沖泡，揭蓋之時，異香噴薄，頃刻間滿室生香，
三日不絕！那茶湯之上騰起的氤氳霧氣，竟是嫩綠之色！凝神細觀湯中，
隱隱可見有身姿曼妙的九天仙女，身著霓裳羽衣，手持花籃竹枝，在茶湯云霧之間翩翩起舞，
美輪美奐……只需淺啜一口，便覺神清氣爽，飄飄然如登仙境……故此得名‘天女散花’！
”說到此處，
眼中的神往瞬間又被巨大的恐懼淹沒：“這等仙物……就算在風調雨順、傳聞頻出的好年景，
整個濟南府乃至山東道，一年能僥幸收到一兩半兩，都已是天大的造化！如今……這單子上，
白紙黑字，朱筆御印！要咱們三月之內，采辦兩斤！整整兩斤啊！逾期不交，
便是‘貽誤皇差’、‘欺君罔上’！這是誅九族的大罪！張延順……他這是借朝廷的刀，
要把我江家往絕路上逼，往死路上趕啊！”賬房里死一般的寂靜。
只有江富達絕望而粗重的喘息聲。窗外的暮色沉沉壓下來，將兩人的身影拉得模糊而沉重。
孟自來靜靜地聽著，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升。他低頭看著自己粗糙的手指，
又摸了摸腰間掛著的、已被他摩挲得無比溫潤的紫砂供春壺。江掌柜的絕望，
如同冰冷的潮水，幾乎要將他淹沒。但在這絕望的深處，一股灼熱的、名為“報恩”的火焰，
卻猛烈地燃燒起來！他猛地抬起頭，眼中爆發出一種近乎決絕的光芒，一步上前，
對著江富達深深一揖到底，聲音斬釘截鐵，帶著破釜沉舟的勇氣：“掌柜的！
您待我恩重如山！此難因我而起，更因我而甚！自來……愿往東海一行！拼卻這條性命，
也要尋那蓬萊仙島，為您采回這兩斤‘天女散花’！若蒼天有眼，自來必不負所托！
若……若葬身魚腹，也是自來命該如此，絕無怨言！”江富達渾身劇震！他猛地抬頭，
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這個曾經敗光家業的浪蕩子，
此刻眼中燃燒的卻是如此純粹而熾烈的忠義之火！一股巨大的感動和酸楚瞬間沖上他的眼眶，
淚水幾乎要奪眶而出。他站起身，繞過桌子，雙手緊緊扶住孟自來的肩膀，嘴唇顫抖著，
好半晌才發出聲音：“自來……你……你這孩子！此去東海，九死一生啊！那蓬萊仙蹤，
千年難覓，豈是凡人可至？”“掌柜的，”孟自來目光堅定，毫無退縮，“事在人為！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