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禮進行曲響起時，我在賓客席看見了陸嶼。他安靜地坐著，
手指無意識轉動無名指上的舊玻璃珠。那是我八歲那年用糖紙和他換的定情信物。
紅毯走到一半，戒指突然從顫抖的指尖滑落。陸嶼彎腰替我拾起，
掌心躺著褪色的糖紙：“你說三十年后要嫁給我的。”全場嘩然中，
未婚夫奪過話筒：“他是我們公司新股東！
”雨夜里陸嶼將我抵在老屋門框上：“收購公司只為毀掉你的婚禮。”“現在，
該討回我的新娘了。”1.香檳塔在巨大的水晶吊燈下堆得搖搖欲墜，
氣泡在剔透的杯壁里不知疲倦地上升、破裂，發出細碎而空洞的聲響。
空氣里塞滿了甜膩的花香、昂貴的香水味，還有賓客們刻意壓低卻依然嗡嗡作響的談笑。
我站在紅毯的盡頭，婚紗厚重的裙擺像一片凝固的云，沉沉地墜著。父親的手臂堅實有力，
穩穩托著我的肘彎，可我的指尖卻在他看不見的地方，細細地、不受控制地顫抖著，
冰涼一片。司儀的聲音透過麥克風，帶著一種訓練有素的、近乎虛假的深情，
在富麗堂皇的宴會廳里回蕩，每一個字都敲打在緊繃的神經上。我微微側過頭，
目光掠過一張張精心修飾過的、帶著程式化祝福笑容的臉孔。然后，毫無征兆地，
撞進了一雙眼睛里。就在側前方第三排，靠近廊柱的陰影里。陸嶼。他安靜地坐在那里，
像一幀被時光遺忘的舊照片，突兀地鑲嵌在這場華麗喧囂的盛宴中。
純黑色的高定西裝線條冷硬，勾勒出少年輪廓早已褪盡后沉穩而鋒利的肩線，
與周圍衣香鬢影的賓客格格不入。他沒有看我，只是微微低著頭，視線落在自己的手上。
那雙骨節分明、曾無數次替我擦去眼淚、也曾笨拙地為我包扎過膝蓋擦傷的手，此刻，
正無意識地轉動著戴在左手無名指上的一樣東西。不是鉑金戒指，不是璀璨的鉆石。
那是一枚玻璃珠。一枚蒙著時光的塵翳，邊緣甚至有些磨損，
褪盡了所有鮮艷光澤的、最最普通的玻璃珠。渾濁的淡藍色，里面凝固著幾縷白色的絮狀物，
像一片小小的、凝固的、不再流動的天空。心臟猛地向深淵沉墜，砸得胸腔生疼，
耳邊所有的喧囂——司儀的祝詞、悠揚的弦樂、賓客的私語——瞬間被抽離得干干凈凈，
只剩下一種尖銳的、高頻的耳鳴在顱內瘋狂嘶鳴。2.八歲那年的夏天，
老屋院子里的蟬噪得讓人心煩。紅磚墻根下，他寶貝似的掏出這顆新得的玻璃珠，
陽光穿過珠子，在他攤開的、帶著薄繭的掌心里投下一小片晃動的、朦朧的藍。我饞極了，
翻遍所有的口袋，只摸出一張皺巴巴的橘子味水果糖紙，金燦燦的，在陽光下能閃出彩虹。
我幾乎是帶著哭腔，用那張糖紙，近乎耍賴地換走了他掌心的寶貝。“陸嶼，這個給你！
”我把糖紙塞進他手里，緊緊攥著那顆來之不易的玻璃珠，生怕他反悔，
“這個……這個比玻璃珠好看多了！亮晶晶的！以后……以后我嫁給你當老婆！”童言無忌，
只為了那一刻的占有欲。他愣了一下，看看手里皺成一團的金色糖紙，
又看看我死死護在胸口的玻璃珠，黝黑的臉上慢慢綻開一個有點無奈又有點縱容的笑容，
露出一顆尖尖的小虎牙。“好，”他點點頭，聲音帶著變聲期前特有的清亮，
鄭重其事地把那張皺巴巴的糖紙撫平，小心地折好，揣進洗得發白的褲兜里，“拉鉤！
三十年后，等你長大，我拿糖紙換你回來。說話算話！”兩根沾著泥巴和草屑的小指，
在灼熱的夏風里，在聒噪的蟬鳴見證下，用力地勾在了一起。身后，
那棵老銀杏樹的葉子沙沙作響，像在低語著一個遙遠得如同童話的約定。“念初？
”父親略帶擔憂的低喚將我猛地從那個蟬鳴聒噪的午后拽回。紅毯已經鋪展在腳下，
如同一條流淌著金光的河。賓客的目光，帶著祝福、好奇或審視，像聚光燈一樣打在我身上。
未婚夫陳哲站在紅毯的另一端，穿著筆挺的禮服，臉上掛著無可挑剔的、溫文爾雅的笑意，
正靜靜地等待著我向他走去。3.邁步。一步。
婚紗繁復的蕾絲花邊掃過光潔如鏡的大理石地面。心臟在胸腔里擂鼓，
每一次跳動都牽扯著指尖那枚冰冷的、象征承諾的鉆戒。
我能清晰地感覺到它在無名指上微微松脫，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正一點一點地掙脫束縛。
兩步。離陸嶼坐的那一排更近了。他依然低垂著眼睫，
濃密的睫毛在眼瞼下方投下一小片安靜的陰影。那枚褪色的、渾濁的玻璃珠，
在他修長的指間緩慢地、無聲地轉動著，像一個沉默而固執的漩渦，
吸走了我所有試圖維持鎮定的力氣。就在第三步即將落下的瞬間，指尖猛地一空。
一道細微卻無比清晰的、金屬撞擊堅硬地面的脆響，突兀地刺破了莊嚴的婚禮進行曲。
“叮——當啷啷……”那枚價值不菲的鉑金鉆戒，閃爍著冰冷無情的光，
從我的無名指上滑脫，彈跳了一下，滾落在大理石鋪就的紅毯邊緣，
最終停在了一只锃亮的黑色男士皮鞋尖旁，不動了。全場死寂。所有的目光，所有的聲音，
所有的空氣，仿佛都被瞬間凍結、抽空。我僵在原地，血液似乎也停止了流動，
全身的感官只剩下那枚躺在冰冷地面上的戒指，
以及皮鞋主人帶來的、幾乎要將我淹沒的熟悉氣息。婚紗裙擺絆住了腳踝，
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前微微一傾。幾乎是同時，陰影里的那個身影動了。
快得像一道黑色的閃電，又帶著一種刻入骨髓的本能。他甚至沒有經過任何思考，
身體先于意識，猛地從座位上彈起，長腿一跨便越過了那點微不足道的距離。
在我踉蹌的瞬間，一只溫熱而有力的手已經穩穩地、不容置疑地托住了我的手肘。
那力道如此熟悉，帶著少年時無數次扶住摔倒的我的那種不容置疑的保護姿態。
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扭曲。他半跪了下去，昂貴的西褲膝蓋直接壓在了冰涼堅硬的地板上。
他沒有去看周圍任何一張驚愕、疑惑、或看好戲的臉，只是專注地低下頭，伸出兩根手指，
穩穩地捏起了那枚滾落在地的鉆戒。
鉑金的冷光與他指間那枚渾濁黯淡的玻璃珠形成了刺眼而荒誕的對比。然后，他抬起頭。
目光穿透了朦朧的頭紗，直直地撞進我的眼底。那里面不再是記憶里夏夜星空般的清澈，
而是沉淀了太多復雜難辨的東西，深得像不見底的寒潭，卻又在潭底深處，
燃燒著某種讓人心悸的、滾燙的執拗。他沒有立刻把鉆戒還給我。那只托著我手肘的手，
掌心溫熱依舊，卻帶著一種不容掙脫的力道。他的另一只手，捏著那枚鉆戒，
緩緩地攤開在我的面前。掌心里，除了那枚熠熠生輝卻冰冷刺眼的新戒指，
還靜靜地躺著一張東西。
的、邊緣已經磨損得起了毛邊、顏色褪得幾乎發白、卻依舊能看出曾經是金燦燦的橘子糖紙。
它被精心地壓平過，折痕處卻布滿了歲月的裂痕。陸嶼的嘴唇無聲地開合，聲音不高，
甚至有些低沉沙啞，卻像淬了冰的針，精準無比地刺穿了整個死寂大廳凝固的空氣，
清晰地鉆進我的耳朵，鉆進在場每一個豎起了耳朵的人的耳朵里：“江念初，
”他叫我的全名，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深處艱難地擠壓出來，帶著磨礪過的粗糲感，
“你說過的，三十年后，要用這張糖紙……”他的目光緊緊鎖住我，
那深潭底下的火焰幾乎要噴薄而出，“換你回來。”4.死寂被徹底引爆！
“嗡——”的一聲，巨大的驚愕和議論聲如同海嘯般席卷了整個宴會廳。
所有矜持的面具瞬間碎裂，無數道驚疑、探究、興奮的目光像密集的箭矢一樣射向我們。
閃光燈開始瘋狂地閃爍，捕捉著這百年難遇的婚禮意外。“怎么回事？”“那人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