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中心廣場為界,自南而來的主路分成了往北和往東兩條,但其實往西也是能走的。
上山。
丘陵地帶,其實河西縣的最高峰也就海拔三百多米,矗立著廣播電視臺的信號接收塔,周圍則延綿著大片大片低矮的山丘。然而不高不代表好走,顧隨還是第一次走這種完全沒有路的地方,在亂石和溪澗中跋涉,稍不留神就會一腳踏空。
“臥槽!”王新風無奈地看著自己剛買沒多久的球鞋就這樣泡了水。
阮述而一馬當先在前方開路,聞言回頭瞧了瞧,面無表情地鼓了鼓掌:“流水生財,恭喜你。”
“落井下石,鄙視你。”王新風對他豎了豎中指。
趙述之看來也很習慣在山里面玩,滿不在乎地撿起根草咬在嘴里,跑上跑下轉悠。
顧隨在后頭,走得很慢。
主要是因為他身邊……“哎,我應該踩哪里啊,這里有水啊,顧隨你拉我一把。”云夏不知所措。
顧隨隔著袖子小心地托著她的手腕,把人拉了過來。
“我們在這歇一會兒吧,累死了。”云夏一屁股坐在石塊上,顯然是不打算動了。
沒想到阮述而立刻說:“那累的人休息吧,不累的先走。”
這不是故意拆臺嗎?云夏當場就想跳起來質問他到底對自己有什么意見,沒想到顧隨先開了口:“好啊,我陪她在這里坐坐吧。”
云夏面露喜色,決定大發慈悲饒了出言不遜的阮述而。
王新風用胳膊肘戳了戳阮述而,小聲道:“你干啥呢,有了女朋友也不能對其他女孩這么壞吧?”
“你沒完了是吧……”這家伙是有多在意女朋友這件事。
顧隨也走了過來,對阮述而道:“小學的郊游在這附近?”
阮述而驚訝地瞥了他一眼。
他發現這個人之所以被王新風稱為“半仙”,不是因為他有什么神神鬼鬼的預知能力,而是真的心細如塵。
“他們應該走的平路,在山的那邊……”阮述而指了指前面,“過了這個坡估計正好能遇上。”
顧隨點點頭:“你們先去吧,弟弟應該也很著急。”他看了眼一刻不停轉悠著的趙述之。
“你們怎么都不跟我說清楚呢,”王新風這時才明白過來,拍拍顧隨的肩,“那我們先過去了啊。”
一抬腳就被阮述而攔下來,不假思索地分配任務:“你留下來。”
“我靠!”他說得大聲了點,引得云夏和趙述之都往這邊看過來,連忙壓低音量,“我不要當電燈泡啊!”
這個請求被阮述而無情駁回:“你不在等下他們怎么找路,在上次我們去的那個空地上等。”他說完便對趙述之招招手,兩人一前一后很快消失在上坡的林子里。
這么兵分兩路,云夏倒也不好意思一直坐著,不多時就拍了拍灰塵站起來:“那我們也走吧。”
離開河水,基本就是在樹與樹之間的空隙間穿行,三個人慢悠悠地走著倒也不是特別累,很快便看見前面阮述而的身影。
一個人靠在樹干上發呆,一動不動像是睡著了。
走近了見還是睜著眼睛的。
“知了呢?”王新風問。
阮述而抬了抬下巴,他們轉頭看見山坡下方不遠處有一群小孩正在嬉鬧,趙述之明明站在人堆里,卻感覺孤零零的很是尷尬。
東張西望著三五成群的同學,想插話又不敢,想走近又躊躇。
就這么猶豫著,有只手從后頭拍了拍他的肩膀。
一個扎著蝴蝶結羊角辮的小女孩。然后,趙述之掏出他的寶貝口琴,兩個人似乎在研究什么,有說有笑的。
山坡上圍觀了全程的高中生們齊齊松了一口氣,連云夏都若有所思。
“喲嗬,知了可以啊!”王新風贊嘆道,這倆兄弟怎么都這么有女人緣。
“走吧。”阮述而轉過身。
往上的路更加平緩了,但樹叢卻更密,阮述而時不時撥開擋路的樹枝讓他們穿過。不到半個小時,他們身子一矮鉆出樹林,頓覺眼前一亮。
這個小山坡并不高,但樹林的另一面全無障礙,黃澄澄的夕陽就在前方,像一只懶洋洋的怪獸慢慢隱沒于整座城市背后。小河又出現了,“這是舉子河的上游?”顧隨問。
“對啊,傳說中只要喝了舉子河的水就能中舉,”王新風把一顆石子踢進河里,“咱們老祖宗志氣也忒小了點,中個舉人就滿足了,應該叫個狀元河什么的嘛。”
“你就是想天上掉下餡餅唄。”云夏鄙視。
“從歷史的角度來說……”阮述而站在河邊慢慢地道,“咱們這里在古代充其量也就是個鄉,能通過鄉試成為舉人就已經很了不起了,再遠的也保佑不了了啊。出了這里之后的路怎么走,還是要自己說了算……”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沉,最后緩緩俯下身去,雙手捧了一口河水送到嘴邊。
顧隨就在這時按下了快門。
一時無人說話,大家都知道他在說的不只是古代的舉人們,還有他自己。
“你又偷拍我。”阮述而站起來走向他,倒沒有責怪他的神色。
顧隨卻還兀自沉浸在剛剛的情境中,低頭看著相機里那張照片。河邊虔誠的少年。
離他非常非常遙遠的生活。
和近在眼前的人。
顧隨把一聲嘆息掩埋于心,有點回過神來。他突然抓住阮述而的手:“怎么回事?”
喝水的時候擼起了半截袖子,阮述而這才發現自己的小臂內側破了一片皮,還隱隱有些滲血。“估計是剛剛被樹枝蹭到了,”他不以為然,“我去洗洗。”
云夏靠過來:“顧隨,你幫我也拍幾張照唄。”
“哦,你去那邊擺個姿勢吧,那邊風景好。”顧隨舉起相機。
云夏只好半路拐了個彎,往遠處走去。
王新風當然不愿意當電燈泡,趕緊跟在阮述而身邊。
“你干嘛?”阮述而睨他一眼。
“給那倆制造點升溫發熱的機會啊,”王新風翻了個白眼,“哪像你這家伙,老是搞破壞。老實說,你究竟是討厭云夏,還是討厭顧隨啊。”
“都不討厭。”阮述而飛快地答道。
“那你是討厭他們早戀?不應該啊,你自己都有戚小小……”
“我警告你不要總提我的事。”阮述而打斷他。
王新風雖然說話極其不靠譜,但阮述而順著他的話想了一遭,不得不承認自己確實是有點厭煩的情緒。
早就知道顧隨是個爛好人,然而真的看到他無論對誰都一視同仁的樣子,內心陡然有點不舒服起來。
你真是心胸狹隘啊,阮述而。他對自己說,你以為自己在人家眼中有什么特別的嗎?
是啊,原來他內心竊喜,好像有人發現了他的特別,于是對他很好,會把喝醉的他背回家,會替他處理傷口,會幫他做筆記。
其實換作任何一個人,顧隨都會那樣做吧,那就是他的性格啊。
阮述而搖搖頭,把袖子放下,遮住了被水洗得泛白的傷口。
“話說知了還要在你家待多久啊,你媽媽不是三個月前就應該來接他了。”王新風問。
“前兩天來了個電話,說寒假會回來一趟,也不知是真是假。”阮述而并不抱希望。
“要是那樣就好了,”王新風嘆了口氣,“你就不用總去打工,臥槽,哪有學生天天為生計發愁的啊,你下學期的學費沒問題吧,不夠記得跟我說啊。”
“你有?”阮述而問。
“沒有……”王新風老實回答,“跟我爸借嘛。”
“用不著,”阮述而搖搖頭,“我有辦法。”
***
“這張拍得不錯,”云夏看著顧隨手里的相機,一張張查看剛剛的照片,“這張也不錯,顧隨你也太厲害了吧,真會拍照,能教教我嗎?”
“你也喜歡拍照?”顧隨笑了笑。
“看到你的照片之后,就開始喜歡了。”云夏朝他甜甜一眨眼。
“有相機嗎?”
“沒有,”云夏彎起嘴角,“其實我叔叔是在省城工作的,春節我們家會過去玩,到時候你陪我買一臺相機好不好?”
“哦,”顧隨隨口應了一聲,“不過我春節不知道在不在省城。”
“不在家過年?”云夏懷疑。
“習慣了,我爸爸經常在外地工作。”
“這么辛苦啊……沒關系,那我們可以先用你的……”她的手悄悄伸了過去,正要覆上顧隨握住相機的手時,只聽見顧隨低頭輕輕地“啊”了一聲。她順著顧隨的視線往下看,“啊——————”
“什么情況什么情況!”王新風聽見尖叫聲立刻跑過來,一臉八卦的樣子。他剛剛一直在河邊往這邊瞄,反應簡直比顧隨還快。
相機的帶子上爬著一只小小的毛蟲,云夏一下子跳開,顧隨正要拂去,被王新風阻止了:“別用手,這小蟲子有毒的,會癢。”
走在后面的阮述而撿起一片落葉,放在毛蟲旁邊,讓它慢慢爬過去。
看見阮述而把落葉放回地上,云夏厭惡地叫道:“趕緊弄死啊。”
“阿彌陀佛,”王新風夸張地念了個佛偈,“這位女施主殺氣好重!”
阮述而對顧隨伸出另一只手,幾顆褐色的小果實洗了河水,正濕漉漉躺在掌心。
“這是什么?”顧隨訝然。
“那個難吃死了。”云夏嫌惡地出聲提醒。
“山里自己長的油柑,沒有施肥,味道不怎么好。”阮述而扔一顆進嘴里,依然伸著手,“嘗嘗嗎?”
顧隨挑了一顆。
表情瞬間扭曲,又酸又澀!
王新風哈哈大笑:“半仙,你得多嚼,才會回甘。”
阮述而倒是面無表情。
“他的反應完全不能當作參考,”王新風說,“在披薩店的時候你就應該認清這家伙味覺失調的毛病。”
余暉就映在他們身上,顧隨心下一動:“我幫你倆拍張照吧。”
“你真的拍上癮了是不是?”阮述而危險地瞇起雙眼。
“好啊好啊,”王新風趕緊拉上他,“咱們留個紀念嘛,半仙你說怎么拍?擺什么姿勢最酷?”
“不用刻意,你們就隨意走動,自然地說說話也行。”顧隨抓拍幾張,不停調整著參數。
“說話?說什么呀?”王新風有些緊張,“阿樹你倒是說點什么啊。”
“哦,”阮述而雙手插著兜,“你上次物理測試多少分?”
“哪壺不開提哪壺!”王新風一激動,表情立刻鮮活起來。
顧隨發現鏡頭里,阮述而第一次笑了。
淡淡地,漫不經心地,朝著鏡頭露出一抹笑。
“怎么樣,半仙我還可以嗎?”王新風舉手提問。
“剛剛沒拍到,再來一張吧。”顧隨一本正經地說。
他不會告訴他們剛剛那張照片壓根就沒拍王新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