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東那家油煙嗆人、招牌褪色的“老甄餐館”,柜臺后的女人捧著一本《存在與時間》。
她是失憶的大學教授季雯,也是廚師老甄的妻子。當記憶如潮水般涌回,
帶來昔日的榮光與身份,她卻選擇留在煙火繚繞的后廚。1我常去那家叫「老甄餐館」
的蒼蠅館子吃飯。它開在城東老居民區的一條小巷子里,門臉不大,招牌上的紅漆都褪色了。
餐館里總是煙霧繚繞,油煙味濃得能嗆出眼淚。掌勺的是個四十多歲的胖廚師,
大家都叫他老甄。老甄顛勺的時候汗如雨下,背心濕透貼在身上,像剛從水里撈出來。
奇怪的是,他那位老板娘老婆卻與這環境格格不入。她身材高挑,皮膚白皙,
總是穿著素雅的連衣裙。即使在油膩的餐館里,她也保持著一種優雅的氣質。
我第一次注意到她,是因為看見她在柜臺后面看書。那本書的封皮是深藍色的,看起來挺厚。
「老板娘,看什么呢這么入迷?」我點完菜隨口問道。她抬起頭,眼睛很亮。
「《存在與時間》,海德格爾的。」我愣了一下,沒想到在這種地方能聽到哲學書名。
「您懂哲學?」我忍不住多問了一句。她微微一笑,眼角有細小的紋路。「以前學過一點。」
從那以后,每次來吃飯,我都會多看她幾眼。她大多數時候都在看書,偶爾抬頭招呼客人。
與老甄的大嗓門不同,她說話聲音很輕,像是怕驚擾了誰。一個月后,我已經成了常客。
「今天吃什么?」她合上書,問我。「還是老樣子,青椒肉絲蓋飯。」
我掏出手機準備掃碼付款。她點點頭,朝廚房喊了一聲。「老甄,青椒肉絲蓋飯一份!」
廚房里傳來鍋鏟碰撞的聲音,老甄粗聲粗氣地應著。「好嘞!」我坐在靠門的塑料凳上等餐,
忍不住又看向她。「老板娘,您貴姓?」「我姓季,季節的季,單名一個雯字。」她答道。
「季雯。」我念了一遍,覺得這名字跟她很配。「您呢?」她反問。「甄真,和老甄同姓,
但沒親戚關系。」我笑著說。她輕輕點頭。「名字很好聽。」那天之后,我們漸漸熟絡起來。
我發現季雯不僅看書,還會在賬本背面寫些東西。有一次我湊近看,發現是幾行小詩。
「您還寫詩?」我驚訝地問。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合上賬本。「隨便寫寫,消磨時間。」
老甄端著我的蓋飯從廚房出來,重重放在桌上。「趁熱吃!」他滿頭大汗,圍裙上沾滿油漬,
與季雯形成鮮明對比。我一邊吃一邊偷瞄季雯,她正低頭寫著什么,睫毛在燈光下投下陰影。
「季姐,我能這么叫您嗎?」我突然說。她抬起頭,眼里閃過一絲訝異。「可以啊,
我比你大不少呢。」「那我能認您當姐姐嗎?」我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勇氣。季雯笑了,
眼角紋路更深了些。「為什么?」「因為您...不一樣。」我誠實地回答。
她沉默了一會兒,然后點點頭。「好啊,我還沒有弟弟呢。」就這樣,我認了季雯做姐姐。
從那以后,我去餐館更勤了,有時甚至不是為了吃飯。季雯會給我看她寫的詩,
偶爾還聊些書里的內容。老甄對此似乎并不在意,依舊在廚房里忙得熱火朝天。有一天,
我終于忍不住問出了那個問題。「季姐,您為什么會嫁給老甄啊?」
季雯正在擦拭玻璃杯的手頓了一下。「這個問題很奇怪嗎?」我趕緊解釋。
「就是覺得你們...不太一樣。」季雯放下杯子,目光飄向廚房方向。「你想聽故事?」
她輕聲問。我猛點頭。「特別想。」季雯深吸一口氣,像是在組織語言。「十年前,
我出了一場車禍。」她開始講述。我屏住呼吸,生怕錯過一個字。「在醫院醒來時,
我什么都不記得了。」季雯的聲音很平靜。「沒有家人來認領我,
醫院準備把我轉到福利機構。」這時老甄端著兩碗面從廚房出來,看了我們一眼。
「聊什么呢這么認真?」他粗聲問。「在講我們的故事。」季雯溫柔地回答。老甄哼了一聲,
把面放在我們面前。「趁熱吃,別涼了。」我注意到他給季雯的那碗面里,
特意多放了她愛吃的青菜。「然后呢?」等老甄回廚房后,我迫不及待地問。
季雯攪動著面條。「老甄當時在醫院食堂工作,經常給我送飯。」「他說看我一個人可憐,
就多照顧了些。」我難以想象粗獷的老甄會有這么細膩的一面。「后來呢?」我追問。
「后來我出院了,但沒地方去。」季雯繼續說。「老甄說他餐館缺個幫手,問我要不要試試。
」我看了看四周簡陋的餐館。「您就答應了?」季雯笑了。「那時候的我,
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有份工作已經很好了。」她夾起一筷子面,
動作優雅得不像在吃路邊攤。「再后來呢?」我像個聽童話的孩子一樣追問。
季雯的眼神變得柔和。「再后來,我發現老甄雖然粗魯,但心地特別好。」
「他從不問我過去的事,只是默默地照顧我。」我注意到她說這些時,
廚房里的炒菜聲突然變小了。「有一天,他紅著臉問我愿不愿意嫁給他。」
季雯的聲音更輕了。「他說雖然給不了我富貴生活,但會一輩子對我好。」
我幾乎能想象老甄那副窘迫的樣子。「您就答應了?」我問。季雯點點頭。
「那時候我才知道,有些人不用說話,行動就能證明一切。」
我忽然覺得碗里的面變得格外美味。「那您的記憶...后來恢復了嗎?」我小心翼翼地問。
季雯的表情變得復雜。「部分恢復了。」「我想起來自己曾經是大學老師,教哲學的。」
我差點被面條嗆到。「什么?大學教授?」季雯平靜地點頭。「是的,在師范大學。」
「那您怎么...」我指了指簡陋的餐館。「留在這里?」季雯接上我的話。
「因為這里讓我感到安心。」她望向廚房,眼神溫柔。「老甄給了我一個家,
比任何頭銜都珍貴。」我忽然覺得鼻子發酸。「那您的家人...」「父母早就不在了,
也沒有兄弟姐妹。」季雯平靜地說。「所以你說要認我當姐姐,我很高興。」
我低頭猛吃了幾口面,掩飾自己的情緒。「季姐,您后悔過嗎?」我最終還是問了出來。
季雯搖頭,毫不猶豫。「從來沒有。」「即使想起來以前的生活?」「那些只是記憶,
而現在才是生活。」她的話像一句哲理。老甄從廚房出來,擦了擦汗。「聊完了沒?
要打烊了。」我看了看表,才發現已經快十點了。「對不起,耽誤你們休息了。」
我趕緊站起來。季雯也起身。「沒關系,下次再聊。」我走到門口,又回頭問。「季姐,
我能常來看您嗎?」「當然,你現在是我弟弟了。」她笑著說。那晚我走在回家的路上,
滿腦子都是季雯的故事。一個失憶的女教授,一個善良的胖廚師,一家不起眼的小餐館。
這比任何小說都精彩。第二天中午,我又去了老甄餐館。季雯正在整理柜臺,
看到我時眼睛一亮。「來了?」「嗯,想姐姐了。」我半開玩笑地說。季雯笑著搖頭。
「油嘴滑舌。今天吃什么?」「隨便,您推薦吧。」我趴在柜臺上。她想了想。
「老甄新學的紅燒排骨不錯,嘗嘗?」「好啊。」我點頭。季雯朝廚房喊了一聲,
然后轉向我。「昨天故事還沒講完呢。」我立刻來了精神。「還有后續?」「嗯,
關于我是怎么恢復記憶的。」季雯壓低聲音。我豎起耳朵。「快講快講。」
「那是個雨天...」季雯剛開口,餐館門被推開。幾個建筑工人模樣的男人走了進來,
大聲點菜。季雯只好先去招呼他們。我失望地嘆了口氣,但也理解。等季雯忙完回來,
她抱歉地笑笑。「晚上打烊后再聊吧,現在人多。」我點點頭,
開始吃老甄端出來的紅燒排骨。確實好吃,肉質酥爛,醬汁濃郁。「老甄手藝真不錯。」
我由衷贊嘆。季雯驕傲地笑了。「他學什么都快。」「您教他的?」我問。「算是吧,
我恢復記憶后,想起不少菜譜。」季雯說。我忽然意識到,這對夫妻之間的互相影響,
遠比表面看到的深刻。下午餐館客人不多,季雯抽空坐到我旁邊。「繼續早上的故事?」
她問。我趕緊放下筷子。「求之不得。」「那是三年前的雨季。」季雯的眼神變得遙遠。
「連著下了好幾天雨,餐館沒什么生意。」「老甄讓我在樓上休息,他自己守著店面。」
我注意到她說這些時,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婚戒。「那天下午,一個客人進來避雨。」
季雯繼續說。「他盯著我看了很久,然后叫出了我的名字。」我屏住呼吸。
「是您以前認識的人?」季雯點頭。「是我在師范大學的同事,教數學的李教授。」
「他認出您了?」「嗯,他激動地說找了你好久。」季雯輕聲說。
「他說我三年前去外地參加學術會議,回來的路上出了車禍。」我忽然感到一陣寒意。
「然后呢?」「李教授告訴我,學校一直在找我,甚至登了尋人啟事。」
季雯的聲音有些顫抖。「但沒人想到我會在一家小餐館里。」
我能想象當時的場景有多戲劇性。「您...想起來了?」「就像閘門突然打開。」
季雯比劃了一下。「記憶全回來了。」「那一定很震撼。」我輕聲說。季雯點頭。
「我哭了一整晚,老甄就坐在旁邊陪著我。」「他什么也沒說,只是握著我的手。」
我忽然覺得老甄的形象高大起來。「后來李教授...」「他建議我回學校。」
季雯接上我的話。「說我的教職還保留著。」我等待著她繼續說下去。「但我拒絕了。」
季雯平靜地說。「為什么?」我忍不住問。季雯看向廚房,老甄正在炒菜,背影寬厚而踏實。
「因為在這里,我找到了比知識更重要的東西。」她輕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