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七月,熱浪翻滾。
晏知接到電話那天,是個燥熱到令人喘不過氣的午后。
電話那頭,是他母親的鄰居阿姨,聲音顫抖:“小知,你媽突然暈倒了,在屋里昏了多久都不知道,現在送去醫院了……醫生說要做心臟搭橋,但費用……”
她沒說完,話已哽咽。
晏知怔了數秒,連外套都沒穿,拎起包就往醫院趕。
公交車上,他一只手死死握著扶手,腦子一片空白,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白。他不是沒預感,他母親身體一直不好,但他沒想到會來得這么快、這么突然。
醫院門口,鄰居阿姨紅著眼攔住他:“醫生說,如果不盡快動手術,可能會……撐不過這個夏天。”
晏知走進病房,看到母親插著氧氣管,臉色蠟黃,身上蓋著薄被,一只手還戴著未脫下的舊手環。
她迷迷糊糊睜眼,看到他時露出一絲疲憊的笑:“小知……怎么這么快來了……我沒事,別擔心,醫生說就是有點低血糖……”
“媽。”他俯身握住她的手,聲音有些啞,“你不要騙我了。”
她輕輕笑了:“小知,別花太多錢,媽這一輩子……已經賺到了。你活得好,媽也就知足了。”
他低下頭,緊緊地攥住她干瘦的指尖。
——
醫生給出手術方案:必須在三天內完成心臟搭橋,否則隨時可能猝死。費用預估在二十萬以上。
晏知沒有這么多錢。他已經把大部分積蓄用在支撐生活、購藥、租房上,卡里只剩兩萬多。
他咬咬牙,回到別墅,嘗試和岑妍開口。
她剛洗完澡,換上香檳色真絲家居服,頭發還滴著水,正坐在沙發上給指甲上新色。
“妍妍。”他站在客廳,聲音低到幾不可聞。
她沒有抬頭:“說。”
“我……我母親突然住院了,醫生說要動大手術……費用比較高,我……”
“所以你想讓我出錢?”她語氣里多了一分不耐。
“我不是這個意思……”晏知立刻搖頭,“我是……能不能先從我們婚禮剩下的賬戶里周轉一部分?等我把項目結完立馬還。”
她終于抬起頭,眼神冰冷:“那筆賬戶你爸媽一分沒出,憑什么你要動用?”
晏知沉默。他知道她說得沒錯——那筆錢是岑氏名義支付的,嚴格來說,他連碰的資格都沒有。
“妍妍,我只是……真的沒辦法了。”他近乎哀求地看著她,“我媽命懸一線,醫生說不能再拖……”
岑妍忽地站起身,拿起遙控器關掉了電視,冷笑著走向他。
“你是打算演苦情戲?讓我動了惻隱之心,好心大發給你幾十萬?然后你回頭把錢轉給你那個‘鄉下老太太’?”
“她不是‘鄉下老太太’。”他幾乎本能地護住胸口,“她是我媽。”
“你媽?她給過你什么?她不是拖著你、害你沒背景、沒資源、一身寒酸的人生包袱嗎?”
“夠了!”晏知失控地吼出聲。
岑妍怔住。
那一瞬間,別墅陷入死寂。
從大學到現在,他從未對她動過聲音。他一直逆來順受、溫和退讓、像一條不會叫的狗。
可今天,他終于吼了出來。
他眼眶赤紅,聲音在顫:“她是我媽!她含辛茹苦把我拉扯大,一個人省吃儉用供我讀完大學……你可以羞辱我,但你不能……你不能羞辱她。”
“我求你了,妍妍。”他聲音哽咽,“就一次。求你了。”
她站在他面前,神情復雜了一瞬,但很快,冷笑重新爬上唇角。
“好啊。”
她走進臥室,打開保險柜,從一堆珠寶與存折中抽出一張卡,丟到他面前的地板上。
卡飛出去,邊角撞在他的鞋尖,像被刻意安排的羞辱。
她緩緩開口:“這卡里有三十萬,密碼是你生日。你要拿可以,但記住——這是我們之間的最后一次‘交易’。”
“以后你我之間,不欠不還。”
晏知站在那里,久久沒有動。
他知道她不是認同他,不是心軟。她只是——施舍。像施舍給乞丐的骨頭渣滓。
他蹲下身,撿起那張卡,手指因為顫抖而滑了一下。
他說:“謝謝。”
他說的是人話,可像狗在叫。
—
他用了那筆錢給母親做了手術。
那天母親醒來時,他正在病床前打瞌睡。
“小知……”她虛弱地牽住他的手,“你是不是……花了很多錢?”
他笑著搖頭:“沒有,朋友借的。”
“你有沒有騙我?”她望著他,眼神溫柔又疲憊。
“沒有。”他輕輕吻了她的額頭,“我在你身邊,媽就會一直好下去。”
母親閉上眼,淚水從眼角緩緩滑落。
她其實知道。他那么驕傲的人,怎么可能去求人?
但她不揭穿。
她也不忍心。
她只是伸出另一只手,從枕頭下摸出一樣東西,遞給他。
是一條紅色毛線圍巾。
上面針腳粗糙,卻疊得整整齊齊。
“小知……媽以后……可能沒力氣再織了,這是去年冬天織的,你嫌丑不肯戴……媽一直留著。”
“現在……給你。”
“戴上它,不管你走多遠……媽都在。”
晏知紅了眼,低頭緊緊抱住她,淚落在她發絲間。
“媽,你不會走的。”
“你一定不會走的。”
—
手術后第三天,醫院打來電話,說病人狀態穩定,可以安排出院觀察。
晏知結束手頭工作,立刻趕過去辦手續。
他的腳步快得像是逃離什么——他不敢讓母親知道,他是怎么湊出這筆手術費的。
他甚至不敢回家。
直到深夜,他才拎著換洗衣物走進別墅,悄悄開門、關燈、如幽靈般溜上樓。
可岑妍沒有睡。
她坐在臥室的燈下,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你拿那筆錢干嘛了?”
晏知怔住,嘴角輕輕動了動,沒說話。
她站起來,走近他,冷冷看著:“你不會真去救你那個媽了吧?”
他抿緊唇:“是。”
“呵。”她像是聽了什么笑話,退后一步,語氣輕蔑,“晏知,你真是我見過最荒唐的人。”
“用我岑家的錢,救一個鄉下老太太,還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那是我媽。”他聲音低沉,卻一字一句清晰。
“她養我二十年,拉扯我到大,我不能讓她死。”
“你要是不愿,我可以盡快還你錢。”
“你拿得起,就別裝窮。”她冷笑,“別在這兒搞苦情戲。看著惡心。”
她轉身走進衣帽間,半晌后抱出一個禮盒,扔到他懷里。
“這是你媽送你的那條圍巾吧?”
“剛剛傭人清洗衣物時不小心洗了,看著就舊得掉毛。你要是真稀罕,下次別讓它出現在我的房間里。”
晏知接住圍巾,指尖滑過那密密麻麻的針腳,眼眶緩緩泛紅。
“她做這個……花了一個冬天。”
“那又怎樣?”岑妍眸色淡漠,“對我來說,這不過是一條礙眼的破布。”
晏知低下頭,手指微微顫抖。
許久,他輕聲問:“妍妍,你有沒有哪怕一刻……覺得我值得被愛?”
岑妍頓了頓,隨即冷冷一笑:“沒有。”
“從來沒有。”
空氣沉寂。
他沒有說話,只默默把圍巾重新疊好,放回包里,動作一絲不茍,像是在收起他僅剩的體面。
—
第二天清晨,他強撐著去公司。
一連數夜沒休息好,胃也越來越不聽使喚。
在辦公室里,他倒了第三次茶水時,整個人搖晃了一下,眼前黑了一瞬。
旁邊的同事嚇了一跳:“晏哥,你臉色很差,要不要去醫院?”
他搖頭,擠出笑容:“沒事,低血糖,回頭吃點東西就好。”
他沒告訴任何人,醫生的短信已經發來了第三封:
“心肌損傷進展,疑似早期心衰,務必盡快住院觀察。”
他點開,又一次——刪除。
他不想住院。
他怕住進醫院,就再也走不出來。
—
回家時天已黑,他推開門,看到岑妍正與陸瀾舟坐在客廳喝酒。
她笑得極輕,眼角含著微醉的光。
“你回來了。”她一眼瞥到他,聲音平淡,“瀾舟來談一個合作項目。”
晏知沒說什么,轉身走向廚房,給自己泡了杯紅糖姜茶,胃痛得他冷汗直冒。
“你臉色怎么這么差?”陸瀾舟起身問。
“可能有點感冒。”晏知低聲道,“不礙事。”
“你看起來像要倒了。”陸瀾舟笑了笑,“需要我送你去醫院?”
“不用了。”他依舊禮貌,“我還能撐。”
岑妍靠在沙發上,嘴角彎起:“你可別真死在我家了,晏知。”
她語氣輕得像玩笑,卻像鞭子抽在他心口。
他沒接話,低頭把杯子里的茶喝干。
胃里一陣抽痛,他彎下腰扶住灶臺,額頭全是冷汗。
“妍妍,我先上樓。”他聲音沙啞,“今天可能真有點不舒服。”
她沒回應,繼續與陸瀾舟交談,仿佛那個蹣跚上樓的背影,從不是她的丈夫,只是個多余的影子。
—
他回到臥室,撐著洗了個冷水澡,咳嗽幾聲,喉頭咸澀,一抹血沾在手背。
他怔了一秒。
不是第一次了。他知道自己越來越嚴重,可沒人知道他生病。
沒人想知道。
他坐在床邊,拿出母親送的圍巾,輕輕抱在懷里,眼睛酸澀到無法睜開。
他像個孩子一樣,抱著它睡著了。
夢里,他聽到母親的聲音在遠方呼喚:
“小知……別哭……媽在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