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在清晨五點時終于停了,天邊泛起一線淡淡的青光,像是夜色臨走前留下的最后余痕。
岑妍卻沒有睡去。
她倚在沙發上,額前發絲有些凌亂,眼神空洞卻仍清醒。她抱著膝蓋,將自己蜷縮成一個安靜的剪影,像是想將所有的熱量和存在感都收攏在自己身體里。
房間里沒有開燈,只是落地窗外的微光透過窗紗,一點點滲進來,將屋內映出幾分潮濕的灰意。空氣中還殘留著雨水未散盡的味道,混雜著香檳殘液的氣息,像一首未完成的挽歌。
她盯著天花板看了許久,像是在等待某種奇跡能從空氣中跌落,卻等來的只是更漫長的沉寂。
手機還放在茶幾上,屏幕黑著,一片死寂。
她沒有動它,像是怕打開之后又看到某些“該回復卻永遠等不來的消息”。
她甚至不太敢點開相冊。
那里還有一些,她沒有刪掉的照片。
不是因為留戀,而是……她一直不覺得那算重要。
那些照片,是晏知趁她不注意時拍的,有的是她在窗邊看書的背影,有的是她穿著家居服端咖啡的模樣,還有一張,是她在沙發上睡著了,他湊得很近,很小心地替她掖被角。
那張照片的焦點,是她半張側臉和他落在她額前的目光。
那時候她嫌他“多事”,甚至覺得這種偷偷拍照的行為“有病”。
可現在,她卻連自己最后一次這么被注視的感覺,都記不清了。
她閉上眼,輕輕吸了口氣,把自己陷得更深,像是要用這種方式抵御身體內外翻涌的空虛感。
一陣風從陽臺縫隙鉆進來,帶動了窗簾一角輕輕飄起。那聲響竟有些像晏知深夜咳嗽時被她嫌棄壓抑的聲音,若有若無,卻惱人得讓人抓心。
她輕輕搖頭,像是要把記憶從腦中趕走,可越是拒絕,越是清晰。
天光一點點亮起來。
她終于站起身,去浴室洗了把臉,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發了好一會呆。
鏡子里的岑妍,眼底有青黑,面色冷淡,精致得像是鑲嵌在櫥窗里不沾塵埃的人偶。
她忽然低聲說了一句:“就算你還活著,我也不會認錯。”
聲音輕到幾不可聞。
可她自己知道,那不是在說給晏知聽,而是在提醒自己。
她不允許軟弱。
即使現在的她,內心已經千瘡百孔。
她彎下腰,在抽屜深處翻出一個早已擱置的小盒子。
里面是晏知曾經送給她的東西——一張折得整整齊齊的便利貼,寫著:“今天想你了。”還有一塊她嫌土氣的手帕,他卻一直說:“你容易感冒,帶著我放心。”
她曾把這些看得一文不值。
如今,卻像是在拾掇舊夢的碎片,一點點拼起她自己也未曾察覺的空白。
窗外的光徹底亮了,天已全亮。
她仍未動身,也沒有再打開手機,只是走到陽臺,手里握著那張泛黃的紙條,靜靜站著。
風吹亂了她的頭發,她沒有伸手理。
她忽然覺得,這風好像來自很遠很遠的地方——也許,是晏知不再歸來的地方。
岑妍收起那張便利貼后,并沒有回床休息,而是靠在落地窗前站了許久。她的身影被初升的天光拉長,投在干凈的地磚上,冷清得像是一幅脫色的水墨畫。
樓下街道上已有車輛駛過,城市開始蘇醒,仿佛一切都在正常運轉,只有她的內心仍滯留在昨天的某個時刻,動彈不得。
她走進廚房,隨手煮了杯速溶咖啡,明知味道發苦,依舊灌了一大口。
苦味沿著舌根擴散至喉間,卻沒有半分提神的效果。
晏知過去每天早上都為她準備手沖咖啡,過濾紙都換得細致干凈,風味濃郁,口感柔和。她那時嫌麻煩,總說他矯情。
現在才明白,那些“矯情”,其實是他在用盡全力照顧她生活的細節。
而如今——那些細節像是一把刀,溫柔卻反復割在她的神經末端,讓她的早晨,再也沒有了溫度。
她將杯子放回臺面,指尖觸到瓷器邊沿時明顯感到一絲涼意,像是隔著時間觸到晏知那只曾握住她的手。那只手曾在深夜為她端水,為她按燈,如今卻只留在回憶里,連溫度都模糊不清。
廚房里靜得出奇,只有咖啡機滴答作響的余音在空氣中回蕩。
她忽然記起,有一次她心情極差,將一整杯咖啡潑在了地板上,只因他忘了放糖。
那天他沒有爭辯,也沒責怪,只是默默彎腰收拾,指節被碎玻璃劃破,血流得很慢卻止不住,她卻看也沒看一眼。
“你就裝吧,”她那時候譏笑他,“非得演一出委屈給我看?”
而現在,地板上什么也沒有,干凈得像從未發生過任何爭執。可她卻忽然抬腳往后退了半步,像是怕踩到那一灘早已干涸的,虛幻的血跡。
她低頭看著自己的赤足——腳趾有點涼,腳背上的青筋微微浮起。她忽然想起,以前他總逼她穿拖鞋,說是“女孩子腳冰容易痛經”。她當時不屑,甚至懶得理他嘮叨。
可如今,腳底的寒意正一點點往心口爬去。
她彎腰,從櫥柜最底層拿出那雙舊拖鞋,那是他挑的,灰藍色,有一點點毛邊,穿起來卻比她后來的每一雙都暖。
她站在廚房門口穿上它,腳掌陷入柔軟里的一瞬,心口某個結像是突然被誰扯動,鈍痛又真實。
她沒有哭。
她不許自己哭。
她只是很久很久地站在那里,像是一座披著毯子的雕像,被時間徹底凝固。
窗外的光越來越亮,陽光從樹影間灑進來,在她身前鋪出一道長長的金色倒影——那一刻,她忽然覺得自己好像站在某個結界上,只要一邁步,后面所有記憶都會崩塌。
可她沒有走出去。
她轉身,輕輕把廚房的燈關了。
那束光滅掉時,像是她親手掐滅了一個人的溫柔。
岑妍從客廳走回臥室時,天已微亮。
窗簾沒拉嚴,光線斜斜地灑落在地毯上,帶著清晨才有的那種冷調藍,像極了醫院清洗過的走廊,干凈、整齊,卻令人本能抵觸靠近。
她站在門邊許久,才走進房間,把自己重新扔進床鋪里。那張床太大,柔軟得像陷阱,而她卻睡不著了。
昨夜的夢尚未散盡,耳邊還似乎殘留著晏知的聲音,虛弱、斷斷續續,像是隔著幾層玻璃在喊她。
她翻了個身,將頭埋進枕頭,卻發現那股熟悉的洗衣液味道早就被新的香氛掩蓋。那是陸瀾舟不久前換的,說是“適合女生的淡雅木香”,可她嗅著卻總覺得膩得發苦。
她又翻了個身,仿佛要把夢甩出去。
可夢里晏知說的話仍在回響:“妍妍,別怕,我會一直在你身邊。”
他以前總這么說,不管她怎么冷漠、怎么譏諷,他都一如既往地低聲低氣,像一株倔強不死的野草。
現在,她終于得償所愿,他不在了。
可為什么,她卻覺得整個世界像是塌了一角,連呼吸都漏風?
她猛地坐起身,從床頭拿過手機。依舊沒有他的消息,微信置頂欄依舊空白。她的指尖在屏幕上停留很久,最終卻沒有輸入任何字。
她不知道自己想說什么。
“我后悔了”?
還是“回來好不好”?
可她知道,那人再也不會回來了。
她拿著手機坐在床上,遲遲沒有動作。
外面傳來一陣風聲,像是清晨第一輛清潔車駛過街道時掃過落葉的聲音,稀稀疏疏,像極了晏知夜里咳嗽時壓抑在嗓子里的顫音。
她忽然起身,把手機扔在床頭柜上,走進浴室,想洗去身上的那點不安與疲憊。
熱水嘩啦啦流下時,她盯著鏡子里自己的臉看了許久。那張臉精致、淡漠,帶著一貫的冷意,似乎從來沒在誰面前露出過一絲狼狽。
可她心底知道,今早這鏡中的自己,其實正在悄悄碎掉。
她閉眼,將臉湊近水流,讓滾燙的水沖刷額頭、眼瞼、鼻梁……直到那點刺痛讓她回到現實。
睫毛上的水珠滑落下來,她伸手去抹,卻不知那究竟是水,還是她不愿承認的淚。
洗完出來,她穿上浴袍靠在墻邊,目光落在桌上一張照片上——那是幾個月前陸瀾舟硬拉她拍的合照。
照片里她笑得敷衍,陸瀾舟卻摟著她肩膀一臉張揚,好像昭告天下他終于“贏得”了她。
她盯著那照片看了許久,忽然想起以前晏知也拍過一張她不愿面對的合影。那時候她冷著臉,晏知卻笑得特別溫柔,一手拿著相機,一手牽著她。
她當時問他:“你喜歡這種不對稱的照片?”
他答:“我喜歡那張照片里你靠近我的姿勢。”
她嗤笑過:“神經病。”
而現在,那張照片她翻遍相冊也找不到了——像是晏知帶走了關于她過去所有的溫柔版本,只剩下這副擺拍出的“自由模樣”。
她突然覺得胸口一空,一種不真實感席卷而來。
好像此刻的她,只是另一個人的替身——一個不需要情緒、不需要回應、只需展示“重生”的完美假象。
她站起身,拉開窗簾,陽光刺進來,灼得她眼睛發疼。
她還是沒有流淚,卻忽然覺得鼻腔發酸,嗓子像是被鈍刀一點一點割開,一種快要爆炸的委屈盤旋著,無從釋放。
手機又亮了一次,是陸瀾舟發來的第二條信息:
【爸媽已經知道你今天要來,特意準備了你愛吃的魚生。記得穿那條藍色連衣裙,他們覺得你穿那件很顯氣質。】
她盯著那條消息看了幾秒,眼神微頓,手指卻沒有任何回應的動作。
陸瀾舟說得像她已徹底屬于他的生活,屬于他家庭里被期待、被接受的位置,就像一只被捧在手心的瓷娃娃,要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無懈可擊。
可她腦中卻突然浮現出一個畫面——那晚晏知低著頭,給她煲湯時,小心翼翼地嘗了一口,又低聲問她:“不太咸吧?你胃最近不好。”
那一瞬間,她有種強烈的錯覺,好像自己不屬于任何人。
她甚至懷疑自己根本不是個“人”,只是別人眼中的標簽——“岑家之女”、“營銷總監”、“陸瀾舟的新歡”……她忙著扮演這些角色,久而久之,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真正的“岑妍”藏在哪了。
她收起手機,起身走到衣柜前。
那條陸瀾舟說的藍色連衣裙安靜地掛在最顯眼的位置,柔軟的真絲面料反光得像是期待著被注視的舞臺燈。
她卻忽然轉身,從最角落抽出一件灰白色的長裙——那是她大學時的舊衣服,款式早已過時,質地也不夠講究,但她一眼就認出了衣擺上的淺黃咖啡漬。
那是某次圖書館外的長椅上,她和晏知在等雨停,她打翻了紙杯咖啡,晏知還笨手笨腳地幫她擦了半天。
“你這樣只會越擦越糟。”她當時皺著眉說。
“我想試著補救點什么。”晏知那天是這樣回答的。
現在想來,晏知也確實總在試圖“補救”些什么,只是她從未給過他機會。
她把那條舊裙子拿出來,抱在懷里,靜靜坐在床邊,良久不動。
陽光終于從窗戶另一端照進來,落在她膝蓋上,暖得發燙。可她的手指,卻還是涼的。
衣服抱在懷里時,她忽然察覺到一個細節——這件舊裙子洗得發白,布料已經薄到透光,可她卻覺得它比任何昂貴禮服都更沉。
沉的不是重量,是回憶。
她忽然想去翻衣柜最底下那個皮箱——那是她從舊家搬來時順手裝的東西,一直沒打開。
皮箱卡扣生銹,打開時發出“咔噠”一聲輕響,像是塵封舊事終被打開的信號。
里面是一疊舊筆記本,還有一張泛黃的便利貼,是當年江……不,是晏知,他寫給她的便條:
“妍妍,記得午飯別只喝咖啡,昨天你說胃有點不舒服。今天我在樓下給你訂了粥,放門口了。”
便簽紙已經卷邊,可字跡還是清晰的。那一筆一劃,透著熟悉的溫和。
她指尖停在“妍妍”這個稱呼上,心口忽然一陣緊縮。
這是一個現在再沒有人叫她的名字。
陸瀾舟喊她“阿妍”,語氣輕佻得像哄寵物。
同事們喊她“岑總”,帶著敬意卻沒有感情。
只有晏知,會帶著點羞澀、小心翼翼地叫她“妍妍”,像是在捧一朵花,怕風吹壞,怕她不喜歡。
她將便簽紙重新折好,收進筆記本里,合上,又將那皮箱重新扣回。
這一次,她沒有將它踢進衣柜角落,而是規規矩矩放在床下,像是將某段過去小心安葬。
她忽然覺得有些冷。
拉開衣柜門,她終究還是拿下了那件陸瀾舟要她穿的藍裙,走進浴室開始換衣。
鏡子里的她笑得得體,妝容精致,可眼神里卻多了一點自己都說不清的東西。
她拍了張照片發給陸瀾舟,附上一句:
【穿好了,等你來接。】
消息秒回:【太好看了,我媽肯定喜歡你。】
她看著這句話,忽然生出一種無法言說的疲憊——她像是被放進了另一個劇本,一個沒有劇終,只有不斷重復臺詞與服裝的場景。
她已不記得,上一回她真正“做自己”的時候是什么模樣了。
陽光在她落座時正好穿透窗簾,落在那雙纖細的手上。
岑妍坐在酒店大堂等候,手邊是一杯剛上桌的檸檬水,冰塊輕撞著杯壁,發出細碎的聲響,像是某種潛意識在提醒她——別太安靜,否則情緒會不受控制地浮出來。
她低頭,翻著手機,故作悠閑,卻每隔十幾秒就會下意識看一眼玻璃門的方向。
不是等誰,是強迫癥式的確認。她一直都這樣——表面冷靜,其實控制欲極強。
不久后,陸瀾舟走了進來,西裝筆挺,笑容從容。他手里還拿著一束花,遞過來時笑著說:“聽說你今天不太高興,想用這個讓你勉強賞我一個笑。”
花是白玫瑰,搭配著點點滿天星,包裝是她喜歡的極簡風。
岑妍接過,笑了,淺而克制:“你消息倒挺靈通。”
“你發的自拍雖然笑得很甜,但我總覺得少了點東西。”他在她身邊坐下,眼睛落在她臉上,“你是不是,又夢見他了?”
她沒接這話,只輕輕嗤笑一聲,把花放到一旁的椅子上。
“我不否認我直覺太準。”他靠近些,“但你放心,我沒打算探究太多。你愿意陪我吃飯,愿意見我父母,對我來說就夠了。”
她沒有反駁,甚至覺得這套“控制”與“溫情”的組合方式,有些熟悉。
晏知也曾說過類似的話,只不過他說的時候眼神總是躲閃,像是不敢要求太多。
陸瀾舟不同,他的眼里有明確的占有欲,也更懂得如何循序漸進地“替代”。
但她分得清——哪一種是愛,哪一種是征服。
她靠回椅背,微微揚下巴,說:“你爸媽不會突然問我家里情況吧?”
“放心,我已經都打好招呼了,只聊輕松的。”他頓了頓,又笑著補了一句,“他們很期待見你,尤其是我媽,她說你長得很像她年輕時候最喜歡的女明星。”
“那我是不是該準備幾句場面話?”
“你準備好微笑就夠了。”
兩人就這么對視了幾秒,氣氛在恰到好處的親昵與隱忍間徘徊。
陸瀾舟沒有越界,只是輕輕握住她的手。
他的掌心很暖,但那份溫度,卻沒有喚起她任何實質性的安全感。
她想起晏知牽她手的方式——總是猶豫、溫吞,卻在緊張中透著認真。
那種“怕失去”的感覺,如今再也沒人給她了。
她忽然覺得喉嚨有些緊,拿起水杯喝了一口,眼神掠過窗外。
陽光很明亮,卻照不進她眼底。
餐廳并不嘈雜,背景樂是舒緩的爵士,燈光溫黃柔和,像是特地為情侶準備的私密空間。
岑妍坐在靠窗的位置,正對著一盆不知名的綠色植物。她沒看菜單,只將外套搭在椅背上,目光靜靜落在桌布花紋的彎折處,像是陷入了什么不太需要思考的靜默。
“你最近瘦了點,”陸瀾舟幫她倒茶時順勢說,“是不是工作太累?”
“還行。”她語氣不咸不淡,“反正也沒人逼我。”
“我媽擔心你太獨,覺得你需要個能陪你的人。”他說這話時用筷子輕輕撥了一下桌上的盤子,動作不經意,語氣卻帶著某種不動聲色的暗示。
“是嗎?可惜我不缺陪伴。”她抬眼,對上他的視線。
他笑了笑:“我當然知道,但她老人家認定你是個‘太過能干,心又太冷’的姑娘。”
“那你呢?”
“我倒覺得你只是……心太藏。”他說著,伸手給她夾了一塊清蒸魚,“就像這魚,看著平淡,里面卻全是精華。”
岑妍低頭看了看那塊魚,沒動筷。
晏知以前也愛做這種事,哪怕她一句都沒說餓,他也會在飯桌上變著法地照顧她。
那時候她總覺得煩:“我自己有手,有必要什么都給我夾嗎?”
他只是輕輕笑笑,說:“你不夾,我怕你餓。”
她從沒說“謝謝”,也從沒夾回去。
可現在這份“被夾菜”的重復,卻讓她忽然有點想吐。
“怎么,不合口味?”陸瀾舟察覺她的停頓。
“沒胃口。”她拿起水杯掩飾情緒。
“你最近都這樣嗎?還是……”
“還是你想問我,是不是夢見江予辰了?”她忽然打斷他,語氣冷下來。
陸瀾舟沒想到她會這么直白,愣了一下后笑了:“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
“你別裝了,”她垂眸笑了一下,卻帶著明顯的諷刺,“你就是在等我哪天情緒崩了,好趁虛而入。”
“岑妍。”他聲音低下來,“我不是晏知,我不會無底線忍你,也不會舔著臉求你看我一眼。”
她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忽然笑了:“你要真不是他,就該慶幸。我不喜歡他。”
“可你現在,明明也不討厭我。”他靠近些,低聲,“你不是沒發現,我對你從來不是玩玩的。”
“嗯。”她輕應一聲,卻沒有正面回應他的情感。
她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
這種模糊,是她目前唯一還能掌控的關系邊界。
她已經不再知道自己要什么,但她知道,她不能再讓任何人看穿自己。
飯局臨近尾聲,服務員送上甜點,是岑妍最不喜歡的香草蛋糕。
陸瀾舟不知從哪里得來的“她喜歡甜食”的信息,特地叮囑酒店訂制。看著那一層厚厚奶油,她竟有種輕微的反胃感。
“嘗一口?”他遞了勺子過來。
她接過,慢慢將那勺白膩送進口中,舌尖卻沒有任何反應,甚至連甜味都沒有感受到。
“好吃嗎?”他笑著問。
“挺甜。”她微微點頭,面無表情。
“你吃得少,我總擔心你太節制。”他似是隨意地說著,卻帶著一種控制欲的柔化版。
她沒有回應,放下勺子,拿起水杯漱了口,眼神又飄回窗外。
窗外夜色深沉,遠處燈火模糊,像極了某種沉默的圍城。
她忽然想起晏知在一次生病住院時,曾讓她偷偷帶一塊蛋糕進去——他不能吃甜,卻偏執地想嘗。
“你不怕你血糖又……”
“沒事,我就舔一口。”他笑得像個小孩,“那是你親手挑的,不能浪費。”
那時她撇嘴:“真是矯情。”
可當她拿勺子喂到他嘴邊,他真的只舔了一口,就像得到了整個世界。
而現在,這份由別人精心安排、精致得毫無破綻的“甜”,她卻只覺得空洞。
“在想什么?”陸瀾舟的聲音打斷了她的出神。
“沒什么。”她起身,“走吧,我累了。”
他也沒多說什么,只是伸手替她披上外套。
那一瞬,她忽然覺得肩上的重量與記憶重疊——晏知也曾這么溫柔,甚至更笨拙。
他不太會搭衣服,總是扣錯扣子、披得不整。可他的動作里有種笨拙的珍惜,不像現在,完美得像一場表演。
她突然覺得疲憊極了。
“妍妍。”電梯間里,陸瀾舟忽然喊了她一聲。
她轉頭。
他盯著她,眼神里有明顯的期待:“今天晚上……能留下嗎?”
空氣頓時靜下來。
她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
“你在猶豫。”他上前一步,聲音低啞,“說明我并不讓你排斥。”
“你知道的,”她平靜地說,“我不喜歡被逼。”
“好,我不逼你。”他輕輕笑著,語氣卻更深,“可你得承認,你開始習慣我了。”
她垂眸,沒說話。
她在猶豫,但那并不是因為喜歡或不喜歡,而是因為太累,不想應對。
她想起晏知發燒的夜晚,一個人窩在沙發角落,全身濕冷,卻怕吵醒她。
“你冷不冷?”她那晚隨口問了句。
他答:“你不冷,我就不冷。”
而現在這個男人,體貼、主動、處處占據主導——卻沒有讓她感覺到溫暖。
那種冷,從來不是被照顧太少,而是再怎么靠近,都無法與心貼近。
她沒有留在酒店。
陸瀾舟沒有強求,只是送她下樓,臨走前溫和地叮囑:“早點休息,明天我再來看你。”
她點頭,轉身進電梯,卻沒回頭。
電梯門合上那一瞬,她才松了口氣——那種松,并非解脫,而是一種熟悉的“逃開”。
回到出租屋時,天已近黎明。她脫掉外套,把自己扔進沙發,天花板上的燈一閃一閃,像極了某種無聲的暗示。
她沒開燈,只是點開手機,微信置頂依舊是“晏知”,他的頭像早已灰暗,備注還是她當初氣頭上改的:“多喝熱水別煩我”。
她想改回來,卻不知道應該改成什么。
她想說句話,卻也不知道該說什么。敲了又刪,刪了又敲,最后只是發了個“你還好嗎”。
那條信息,像石子投進深井,無聲無息。
她靠著沙發,閉上眼,指尖觸碰到茶幾角落那枚舊發圈——她也不知道怎么還留著,可能是他落下的。
那種東西太普通,以至于連丟棄都無需儀式。
可她竟鬼使神差地把它握緊了。
指節泛白,掌心發燙。
樓上傳來水管聲,有人開始新的一天。
她卻還沉在夜色里,無法自拔。
耳邊有風,像是熟悉的嘆息一遍遍響起。
“你怎么總這么冷。”
“妍妍,你可不可以——別這么狠。”
她睜開眼,周圍還是一片安靜。
可她卻像從夢里醒來,心口沉得無法呼吸。
這一刻,她才真正意識到,那些她“以為放下”的,全都還在。
不,是從未放下。
只是藏得太深,深到連她自己都不愿面對。
而她所追逐的“自由”與“親密”,正以一種更空洞、更無力的方式反噬她的神經。
她不是開始新生活,而是走入另一個牢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