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決議重返校園。為了不耽誤課程，我在還未痊愈的時候，打著石膏，拄著拐來上學。
這副拐杖是媽媽在閑魚上收的二手拐杖，要價一百多，不便宜，一向熱衷于討價還價的母親毫無二話的購買了這副拐杖。我問她這價格都夠再買一副新拐了，怎么還買二手的。她神秘兮兮地說，這副拐的前主人也是高考前摔斷了腿，最后考上了985學校，你拄同樣的拐，走同樣的路，或許能蹭到人家的福氣，說不定你也能考上985呢。
那時候我們都還心比天高，只知道清華北大人大復旦是985，渾然不知，985高校當中，還有一所扎根西北小鎮的、無人知曉的學校，叫做西北農林科技大學。
很久以后我來到這里求學，拖著16寸的行李箱，背著厚重的背包，穿過了大半個校園，看到了金色的麥田，風一吹過，一人多高的麥子掀起層層麥浪，麥浪下浮現的是背著帽子，穿著布衣，臉曬得黝黑，如老農般的教授和學生。這情景不禁讓我有些恍惚，爺爺奶奶這一輩人奮斗一生從農村出走，來到城市，我一轉身就好像又折返了回去。
每每這時，我想到了我媽把拐杖遞給我的那天上午，我拄著拐仗，顫顫悠悠站起來的那個剎那，陽光充沛，秋風呼嘯，我們兩人都格外篤定，會有一個光明的明天。
拿到這副拐杖那天，我跟她說，可得小心咯，別讓人家明年把拐杖改成輪椅又賣你一次。
拄拐上學的日子并不好過。
我們學校在建造的時候只顧著富麗堂皇，把臺階砌的高聳入云，把校園圈得大的夠跑馬，沒有考慮到學生腿折了的情況，殘疾人的便利化設施格外缺失，一草一木都仿佛在說只有身體健全的強者才配得上這所學校，而我也是在拄拐之后，才了解到一所學校的好壞，不止在于面子上的壯闊，而是細微處的冷熱。
于是我不得不仰仗熱心的同班同學，把我像個籃球一般拋來拋去、扶來扶去。
高中生正處于社會正義感達到頂峰且正愁著精力旺盛不知該如何讓釋放的年齡，每每我上下樓的時候，都會有一幫學生湊過來，有的幫我拿左拐，有的拿右拐，有的托我左胳膊，有的托我右胳膊，我一個人被三四個人舉在空中，在樓梯上漸次傳遞，像是古時要向蒼天獻祭的牲畜一樣無助。有時候不只是上下樓梯，就連我在平地上也抬著，我祥和地平躺在學生們的高處，俯視人間。
得益于我渾圓的身體，他們抬我得喊號子，一二一二一二一，抬得大汗淋漓、氣喘吁吁，還要沖我擺手，讓我感謝的話少說，趕緊去上課，別耽擱了。我只得拄著拐站在原地，把那句我在平地上可以自己走的話咽了回去，報以感激的目光，目送著白費氣力的同學們離開。
但不是每個高中生都是懷揣善意，有些人天生心里陰暗扭曲，以欺辱他人為樂，不是隨著年齡的變化就能消解干凈。
所以，當我夾著拐杖在上學放學的路上行走時，還是會有三四個學生突然躥到我前邊，學著我拄拐的模樣走路，嘴里發出陣陣怪叫，沖我挑釁式地招手，對我說過來呀瘸子。沒等我回話，他們就自顧自笑的前仰后合。
如此一次兩次我倒是沒有放在心上，畢竟我也不是一直會瘸下去，過段時間就會把石膏卸下，鋼板拆去，硬挺挺的站在土地之上。我甚至有些可憐這些同學，他們沖我扔石子，其實就是仗著自己有健康的身體而受傷的我無法去給他們一頓胖揍。不懂得體諒弱者的人遲早有一天也會位于弱者的位置，遲早也會被他們自己的同類所唾棄和攻擊，是可悲的一群人。
于是我無動于衷他們的挑釁，拄著拐自顧自走著自己的路。時間久了，他們見我無動于衷，反倒是越發上了勁兒，剛開始還是遠遠地叫我瘸子，再是向我圍著我怪叫，現在直接到我身邊開始動手動腳，撥動我的拐杖，以至于上手去搶。
我不是沒想過采取反制措施。我想過以暴制暴，讓那群燙了頭發的哥們們給他們點顏色看看，但怎奈何那群以毛蒼為首，頗有社會氣息的朋友前陣子剛剛鬧了個不大不小的事情。
我也是返回校園后聽李建華所講：毛蒼同一個女生在QQ上不分晝夜的聊天，可女孩有男朋友。我本想問毛蒼知不知道人家有男朋友，可我想到他的性格，無論人家有沒有男朋友，大抵都會聊下去的。
可女生的男朋友不是那么隨性的性格，得知女生在和毛蒼聊天，便約毛蒼去人民廣場上一對一單挑，就像中世紀歐洲的紳士一樣決斗，不死不休。毛蒼很豪邁的答應了。
但這個男生很不紳士，叫了四五個大胖小子，把毛蒼一頓胖揍，毛蒼捂著腦袋跑掉，心里滿滿的不服氣。過了兩天，咬著牙帶四五個朋友找回場子，把那小子圍追堵截在了放學的路上，可那小子不經打，不是毛蒼這樣從小在泥土里打滾的孩子，一拳就讓人家把鼻梁骨打斷了，隨即做鳥獸散狀。
那小子的奶奶找到了毛蒼的家里，毛蒼家人起初還客客氣氣的噓寒問暖、端茶倒水，呈現出一幅錯在我們、樂意賠償的姿態，這一切都在老太太提出了20萬元人民幣的賠償之后戛然而止。老太太趾高氣昂的說出20萬的時候，據說毛蒼的爸爸長舒了一口氣，好像放下了一塊碩大的石頭，當著老太太的面點燃了手中的煙，一口煙霧緩緩升起，嗆的老太太一陣咳嗽。
你報警吧，毛蒼的爸爸灑脫的笑著說。老太太這時才意識到，培養出如此驍勇善戰的兒子的爹，又能是什么軟柿子。
最后，在學校老師的協調之下，毛蒼和當時打人的幾個伙計，每個人都賠了一些錢，毛蒼賠了1萬，其余賠了5千，并在每周一的國旗下講話受到了口頭批評。那天，毛蒼一行5人，頭皮被剃的雪青，昂首站在國旗下，目光逡巡著國旗下站著的同學們，仿佛教導主任念著的，是他們的豐功偉業。
等等，我打斷了李建華的敘述，那那個女生最后跟毛蒼談戀愛了嗎。沒有，李建華因為連續的講述口干舌燥，喝了一口水，頓了頓才說，那個女生根本不知道有這回事。
我說，那這一場驚天地泣鬼神的戰斗不白打了嗎。李建華說，是啊，莫名其妙的打一架，這不就是男高中生的本質嗎。
除去國旗下的批評之外，他們五人還經受了不同程度的禁閉處罰，被關在家里閉門思過。也導致現在的我，孤立無援，只能不厭其煩地揮著拐杖驅趕著欺負我的男生，卻不慎被他們推倒。
為了避免右腿著地，我只得左手支楞著，用整個左側身體作緩沖，極其狼狽的、重重地墜落到地上，掀起一陣塵埃。在這個過程中，眼鏡也不知被甩向了何方。
我高度近視，沒了眼鏡，三米外的人形都看不清楚，只得側臥在地上，用手肘撐著身子，一只手來回在地上摸索。他們見狀，鬧得更加起勁。
朦朧模糊間，一個身影由遠及近，突然降臨，把不遠處的眼鏡撿起，遞到我手上。我本已經低到塵埃里，抬頭望去，那個身影逆著光，高大威猛，像是拯救我的天神。我胡亂擦了兩下眼鏡，趕忙戴上，認出了那個身影。原來那個身影并沒有很高大，甚至還有一些瘦削。
是肖西西。
她沒有扶我起來，甚至沒有看倒在地下的我，而是抄起了我散落在一旁的拐杖，徑直就往他們奔去，肖西西并沒有他們高，也沒有他們強壯，可她就是上了，一個女生跑出了獵豹的氣勢。肖西西揮著拐敲他們的腦殼。這群人見來勢兇猛，便嚷著好男不跟女斗跑的無影無蹤。
此時，已經有十幾人站在那里圍觀倒在地上的我，但沒人攙扶我起來，唯恐被訛上。我只有老老實實的俯臥在地上，像一條笨拙的蛇，目不轉睛望著肖西西的背影。
她愣是追出了幾十米，才想起為什么要追這些人，便一路小跑，折返回來看我。她額頭上掛著細碎的汗珠，滿不在意的隨手一胡，大大咧咧的把手伸向我。我仰視著她，我生平最討厭秋天，因為秋天冷冽苦澀，因為秋天蕭瑟凋零，但此刻，在我17歲俯臥在地上的秋天，第一次喜歡上了秋天。
我握住她的手，那是一雙熱情的、充滿生命力的手，幾乎能感受到她的脈搏。在矮半個頭的她的支撐下，我終于從滿是塵土的地上緩緩站起身來。肖西西幫我撣身上的灰塵，我想避開，卻被她摁在原地，不得動彈，像孩童一樣，被她從身子到屁股拍打了一遍，直到我的衣服上沒有明顯的灰塵為止。
看完了整場事件，圍觀的人群竟開始自發鼓起掌來。肖西西笑著向周圍揮手，我則是把頭垂的低低的，在肖西西的攙扶下，離開了人群之中。
你就天天讓他們這么欺負？走了一陣，肖西西忽然問我。
一提到這，我就帶著些哀怨地說，這不是沒辦法嗎，我又不能跑起來打他們。誰說沒有辦法？肖西西說，從今天開始到你能走路為止，我每天陪你一起走，我暫時當你的健康的右腿。
好，謝謝你。我格外誠懇地對她說。
肖西西踮起腳，啪的一聲拍了我的腦袋，她說，放心，我是大俠，我罩著你呢。我不知是被這一下拍得頭暈眼花，還是被突如其來的優待弄得眼冒金星，總之，我要格外要感謝那群壞東西，使我得到了被罩著的優待。
肖西西說著說著，就掰起了手指，仰望天空，像是在心里盤算著什么。我說，你數啥呢？她說，哦，沒啥，我就是算算我現在罩著多少個小弟了。
原本在心里暗自竊喜的我，一下就冷了下來，原來我不是唯一的小弟，人不患寡而患不均，原來我不是唯一，而是其中之一。這個秋天一下子又變得黯淡無光起來。
行了，到了。肖西西送我到了班級門口，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班了啊，明天早上在學校門口等你。說完，雀鳥沒等我回復，就飛走了。
那你倒是說一下明天幾點等我啊。我自己小聲咕噥著。
課間十分鐘，李建華又來找我聊天，他站在窗臺，鼓搗趴在桌子上的我。
李建華說，聽說有人欺負你，肖西西給你出頭了？
我沒心情答應他的話，而是接過話頭問他，你是不是也是肖西西的小弟。
李建華坦然地說，是啊，當然是啊，你給她什么好處，讓她同意收你做小弟了？
我說，啊？
李建華說，你不知道嗎？肖西西說是收小弟，其實就是讓小弟給她買吃的喝的，她再把自己的作業借給我們抄。
我說，就只是把作業借出去抄嗎？
李建華說，就只是把作業借出去抄。
她可是一個很害怕麻煩的人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