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青禾里的泥點子還掛在褲腳,裴守拙的木犁已經(jīng)扎進荒田。暴雨剛歇的清晨,
他蹲在田埂上搓了把泥,指腹碾過板結的土塊。三年前這里還是好地,后來水渠淤了,
雨水排不出去,莊稼根須泡爛,慢慢就荒了。老人們說這地廢了,他偏不信。“守拙!
”沙啞的吆喝從身后傳來。老田頭扛著鋤頭,鞋幫子沾著半干的泥,“這地三年沒見穗子,
你費這勁作甚?”裴守拙直起腰,木犁把壓得肩頭發(fā)酸。
他抹了把臉上的水——分不清是雨還是汗,“試試,不成也不虧。
”老田頭把鋤頭往地上一杵,“你小子種自家那兩畝夠吃就行,犯得著跟塊廢地較勁?
”裴守拙沒接話,彎腰又推木犁。自制的犁鏵比尋常的尖三寸,他試過,能犁得更深。
泥塊翻起來,露出底下泛白的僵土,他蹲下身,用指甲摳開土殼,里面竟有星星點點的黑。
“看,”他把土捧給老田頭,“底下有腐葉,漚一漚能松。”老田頭湊近看了眼,
咂咂嘴:“你倒會找由頭。”轉身走了,褲腳帶起的泥點濺在裴守拙腳邊。日頭爬過樹梢時,
草筐里的野菜堆成小山。裴守拙扛起筐往回走,路過村東曬谷場,遠遠聽見吆喝聲。“滾!
再敢啃我家菜苗,扒了你們皮!”周豹的嗓門像敲破鑼。他穿著青布短打,
手里拎著根棗木棍,正追著幾只山羊跑。山羊受了驚,往裴守拙這邊竄。“小心!
”裴守拙往邊上躲,草筐卻被山羊撞得飛出去。野菜撒了一地,
還有幾張泛黃的紙頁——他慌忙去撿。“喲,泥腿子還藏著書?”周豹晃過來,
踢了踢腳邊的紙,“《齊民要術》?呵,書生種地,不如喂豬!”圍觀的村民哄笑。
裴守拙蹲在地上,指尖撫過紙頁上的字跡。這是父親被流放前抄的,
墨跡還帶著當年的溫度:“凡耕之本,在于趣時和土……”“撿什么寶貝呢?
”周豹彎腰要搶,裴守拙猛地攥緊紙頁。他抬頭,目光撞上周豹發(fā)紅的眼——里正家的獨子,
最恨別人比他強。“周公子,”裴守拙聲音發(fā)悶,“我這筐野菜,夠賠你家菜苗么?
”周豹踢了腳地上的野菜:“賠?你拿什么賠?你裴家早敗了,現(xiàn)在就是個種地的!
”哄笑聲更響了。裴守拙沒再說話,把紙頁塞進懷里,蹲下身一棵一棵撿野菜。
水珠順著發(fā)梢滴在泥里,洇開一個個小坑。傍晚的灶房飄著紅薯粥香。蘇清歡擦著桌子,
看裴守拙蹲在燈下翻筆記。紙頁邊角卷著,上面密密麻麻寫滿字:“深耕五寸,
溝寬一尺二……”“大哥又在琢磨那套?”蘇清越端著粥碗過來,
腕上沾著草屑——她剛編完新草繩,“老田頭說荒田種不活,你偏要試。
”裴守拙摸了摸筆記角的折痕:“爹說,治田如治國,先理其根。這地的根,在水渠。
”清歡遞過一碗粥:“前日我去鎮(zhèn)上,聽人說陳鄉(xiāng)紳的糧行又收了二十石米。”她壓低聲音,
“說是賑災糧,可我見他往自家倉房運。”裴守拙的筷子頓了頓:“先顧好青禾里。
”清越把腌蘿卜推到他手邊:“明日要教老田頭他們挖溝?”“嗯。”裴守拙喝了口粥,
“分三壟輪耕,今年種稻,明年種豆,后年種麥。地歇過來,收成就好了。
”清歡笑:“大哥總愛想別人想不到的事。”月光爬上窗欞時,裴守拙在本子上畫田壟圖。
清歡和清越湊過來看,清越指著圖上的小溝:“這是排水的?”“對,
”裴守拙用炭筆點了點,“水多了是災,排出去就是寶。”次日晌午,
村西頭圍了七八個老農。裴守拙握著竹竿量地,“東頭溝寬一尺二,
西頭窄三寸——水往低處流,得順著勁。”老田頭瞇眼瞧:“你這量得比繡娘納鞋底還細。
”裴守拙彎腰挖溝,泥塊落在腳邊:“地不哄人,你對它細,它就對你實。”眾人跟著學。
老田頭挖了半溝,直起腰捶背:“你小子,怕不是讀過書吧?”裴守拙笑而不語,
手上的動作沒停。夜里起風了。裴守拙打著火把去看新田,遠遠就聽見水聲悶響。走近一瞧,
水渠口被石頭堵得嚴實,水漫進壟溝,剛播下的稻種泡在水里。他蹲下身,徒手搬石頭。
石頭浸了水滑溜溜的,砸得手背青一塊紫一塊。清越舉著火把站在邊上,
輕聲說:“我去叫老田頭。”“不用。”裴守拙抹了把臉上的水,“周豹堵的,我自己通。
”清越?jīng)]動,火把在風里晃,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天剛擦亮時,水渠通了。
裴守拙坐在田埂上,看水順著溝流進田里,剛好沒到稻種的位置。他摸出懷里的筆記,
在“排水”那頁添了句:“堵者易,疏者難,人心更甚。”春桃蹲在樹后,攥著衣角。
她是來撿野菜的,卻看見裴守拙搬石頭時,手背上的血珠滴在泥里,像開了朵小紅花。
“裴大哥,”她走過去,遞上半塊烤紅薯,“我娘說,你是好人。”裴守拙接過紅薯,
笑出一口白牙:“謝春桃。”春桃歪頭看他手上的傷:“疼么?”“不疼,
”裴守拙把紅薯掰成兩半,“等稻子熟了,給你留最大的穗子。”春桃蹦跳著走了。
裴守拙望著她的背影,又抬頭看天。烏云在東邊堆著,像要下雨。他摸了摸田壟里的土,
潮潤潤的,正好。清歡端著早飯來的時候,見他站在田中間發(fā)愣。“想什么呢?
”“早稻快抽穗了。”裴守拙踢了踢腳邊的泥,“往年畝產不過一石五,
今年……”他沒說完。清歡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新墾的荒田泛著青,像塊沒磨亮的玉。
風掀起她的衣角,她忽然覺得,這塊地或許真能長出不一樣的東西來。遠處傳來雞叫。
裴守拙彎腰撿起塊土,在手里搓碎。細碎的土末從指縫漏下,落進濕潤的田壟里。
(早稻抽穗時,青禾里的田壟將泛起層層金浪,但誰也沒想到,那看似飽滿的穗子下,
藏著比蟲害更棘手的麻煩——)第2章 稻種藏鋒芒青禾里的早稻抽穗時,
裴守拙蹲在田埂上扒拉稻穗。往年這時候,稻葉早被蟲啃得像破布,
可眼前這片混種了野生稻的稻田,葉片油綠挺括,穗子壓得莖稈微微彎。“守拙哥,
今日稻高又長了半寸。”清歡捧著個青布封面的本子,筆尖在“蟲害記錄”欄畫了個圈,
“蟲眼數(shù)比前日少了三個。”“好。”裴守拙搓開粒稻殼,米芯白得透亮,
“明兒讓清越把草繩再往田邊挪半尺。”清越正蹲在田壟邊編草繩,
手腕上沾著草屑:“早備好了。”她把編到一半的草繩抖開,“新草繩摻了艾草,
老鼠聞著味兒就繞遠。”田埂那頭傳來碎嘴聲。張嬸拎著菜籃經(jīng)過,
伸長脖子看了眼稻田:“說是野稻子能抗病,我看就是瞎折騰。
去年老周家的稻子還不是喂了蟲?”裴守拙沒接話,彎腰把一株倒伏的稻苗扶直。
清歡在本子上記下張嬸的話,筆尖頓了頓:“要去解釋么?”“等。”裴守拙拍掉手上的泥,
“稻子不會騙人。”三日后,老田頭的煙袋鍋子敲在裴守拙后背上:“你小子!
”他指著自家田——往年這時候該黃的稻葉,竟還綠得冒油,“我數(shù)了,蟲眼就三個!
”消息像長了腿。次日清晨,田埂上圍了七八個村民。王二柱扒拉著稻穗直咂嘴:“真沒蟲?
”“沒蟲!”春桃舉著個放大鏡蹲在田邊,“裴大哥說蟲不喜歡野稻的苦味兒,我找了半響,
就看見兩只小螞蚱!”周豹蹲在村口老槐樹下啃黃瓜,黃瓜咬得“咔嚓”響。
李鐵嘴的米行就在村頭,見他過來,哈著腰遞了塊酸梅糕:“周小爺,
青禾里的稻子要成精了?”“成精?”周豹把酸梅糕拍在桌上,“我看是成毒了。
”他壓低聲音,“昨兒我在河邊見裴守拙往田里撒藥粉,說是治蟲,保不齊是下毒!
”李鐵嘴瞇起眼:“真的?”“騙你作甚?”周豹把黃瓜蒂往地上一摔,“你等著瞧,
等稻子熟了,吃死幾個村民,看他還怎么裝大善人!”謠言像風。第三日晌午,
清歡端著飯碗沖進田壟:“守拙哥,張嬸說要拔稻子!她說吃了會發(fā)瘋!
”裴守拙把最后一壟稻穗壓進筐里:“去灶房借口大鍋。”村頭曬谷場支起了鍋。
裴守拙往灶里添了把柴,清越抱著半袋新稻在邊上篩。春桃踮腳看:“裴大哥,
真要蒸給大家吃?”“嗯。”裴守拙攪了攪鍋里的水,“稻子有沒有毒,嘴最清楚。
”老田頭叼著煙袋湊過來:“我來試!要是吃死了,算我給青禾里除害。
”蒸汽裹著米香漫開時,曬谷場圍了里三層外三層。張嬸縮在人群后頭,手攥著衣角。
裴守拙盛了碗飯,先遞給老田頭:“您嘗嘗。”老田頭扒拉一口,眼睛瞪圓:“香!
比往年的稻子甜!”他又扒拉兩口,“沒怪味兒,真沒毒!”王二柱擠上來:“我也嘗!
”他舔了舔碗邊,“真甜!比李鐵嘴賣的米還香!”人群哄動。張嬸擠到最前頭,
抓著裴守拙的袖子:“守拙啊,嬸子錯了,我家那畝地能跟你換稻種不?
”李鐵嘴縮在墻角擦柜臺,擦得比過年還勤快。周豹踹開米行門,
臉漲得通紅:“你不是說能攪黃他?”李鐵嘴賠著笑:“周小爺,
這稻子真沒毒……”“廢物!”周豹掀翻柜臺,瓷碗碎了一地,“等著瞧,我有的是法子!
”稻子抽穗第七日,陳有善的馬車進了村。棗紅馬掛著銅鈴鐺,車簾繡著“樂善堂”三個字。
他下馬車時扶著隨從的手,白胡子顫巍巍:“聽聞青禾里稻子長得好,老夫特來討碗飯吃。
”他讓人搬下十袋米、二十匹布,分給最窮的幾戶:“災年要到了,
大家有難處盡管找樂善堂。”張嬸捧著米直抹淚:“陳老爺真是大善人!
”裴守拙蹲在田邊搓土,清歡湊過來:“他剛才跟王二柱說,要是賣余糧給樂善堂,
能簽活契換長工。”“活契?”裴守拙捏碎土塊,“簽了活契,地就不是自己的了。
”他站起身,拍了拍褲腿,“去回陳老爺,青禾里的稻子,夠自己吃。
”陳有善摸著胡子笑:“裴兄弟莫要客氣,等蝗災來了……”“青禾里的稻子,抗得住。
”裴守拙打斷他,“陳老爺要是沒事,就莫要擾了村民收稻。”夜里起風了。
清越在灶房添柴,忽聽得后窗有響動。她抄起根燒火棍,輕手輕腳摸過去。月光下,
兩個黑影正撬窗,其中一個舉著把短刀。清越咬了咬牙,把火把往柴堆上一扔。“救火啊!
”她大喊。火光照亮院子,兩個黑影嚇了一跳,翻墻跑了。裴守拙從里屋出來,
撿起地上半塊帶泥的磚——那是賊人掉的,磚上沾著樂善堂的印記。他摸了摸窗臺上的泥,
笑了:“來得正好。”后半夜,村外傳來打更聲。春桃趴在窗臺上數(shù)星星,
忽然聽見遠處有人喊:“蝗災!三州交界起蝗災了!”她趕緊爬下床,往裴家跑。月光里,
裴守拙正蹲在稻田間,往葉子上撒草木灰。清歡舉著火把,本子上寫著:“草木灰,防蟲,
可試。”春桃喘著氣:“裴大哥,蝗災要來了!”裴守拙抬起頭,灰末落在他肩頭,
像撒了層白霜。他指了指田壟:“你看。”春桃湊近,見每株稻葉上都沾著細細的灰。
風掠過稻田,掀起層層綠浪,浪尖上的灰末閃著光,像撒了把星星。“別怕。
”裴守拙摸了摸她的頭,“天地萬物,皆有克制之道。
”遠處的喊聲還在飄:“蝗群遮天蔽日,鄰村的稻子全被啃光了……”春桃攥緊他的衣角,
聽見田里的稻穗在風里沙沙響。這聲音比往年都響,像在說什么秘密——關于青禾里的稻子,
關于藏在田壟里的鋒芒,關于即將到來的、遮天蔽日的考驗。
第3章 義倉燃烽煙春桃的話音未落,東邊的天先黑了。不是烏云。是遮天蔽日的蝗群。
老田頭蹲在田埂上,煙桿“啪嗒”掉在地上。他活了六十歲,
頭回見蝗蟲能把太陽都吞了——那聲兒像千萬把鐵刷子刮過鍋底,稻葉“沙沙”碎成渣,
比刀割得還快。鄰村的二栓子跌跌撞撞沖進青禾里,
褲腳沾著泥和碎稻:“俺們村……連谷殼都沒剩!”他揪住裴守拙的袖子,
“青禾里的稻子……也保不住了吧?”裴守拙沒說話,彎腰抓起把泥土。
三天前撒的草木灰還混在土里,細細的,像層霜。“去曬谷場。”他沖清歡點頭,“開倉。
”青禾里的存糧比預想的多。清歡翻著賬本,算盤珠子撥得噼啪響:“前日收的早稻,
加上各家余糧湊的,夠吃三個月。”清越抱著量米斗站在倉門口,發(fā)繩被風掀起一角,
露出耳后淡淡的疤——那是十年前裴家被抄時,她替他擋的一記鞭子。“義倉按人分。
”裴守拙蹲在糧袋旁,用草繩扎了個小囤,“老弱病殘先領,壯勞力稍后。”他抬頭看周豹,
后者正倚著墻啃黃瓜,“里正家的,你幫著維持秩序?”周豹把瓜皮吐在地上:“裴大善人,
你倒會做好人。”他踢了踢腳邊的米袋,“誰知道你藏沒藏好米?”人群里起了騷動。
張嬸攥著空米袋擠過來:“守拙啊,我家小孫子餓了兩頓……”“搶啊!
”周豹突然吼了一嗓子,“等他分完,咱們都得啃樹皮!”有人推了清越一把,
米斗“當啷”落地。義倉的木門被撞得“哐哐”響,三袋米順著斜坡滾到街上,
白花花的米粒撒了一地。裴守拙蹲下身,把米一把把拾進破碗。他拾得很慢,
慢得讓鬧事的人都住了手。“你們拿走的。”他直起腰,沾著米的手拍了拍最前頭的壯小伙,
“將來我會加倍補上。”壯小伙的臉騰地紅了。他彎腰撿起米袋,沖人群喊:“都別鬧了!
裴大哥什么時候騙過咱們?”周豹踹了塊石頭,罵罵咧咧擠出去。當天夜里,
陳有善的馬車進了村。“裴兄弟,”他捏著串檀木佛珠,“我聽人說,義倉的米里摻了沙子?
”裴守拙把他請進堂屋。清歡端來茶,茶盞底壓著張紙條——是村東頭王二嬸寫的,
說看見樂善堂的伙計往周豹家送酒。“陳老爺不如親自看看。”裴守拙掀開竹簾,
后屋堆著半人高的賬冊,“每戶領了多少米,誰來領的,都記著呢。”他又攤開一卷圖,
墨跡未干,“這是《青禾里災情圖》,標著哪家少了半畝稻,哪家缺了兩斗糧。
”陳有善的手指頓在圖上。圖角畫著條水渠,旁邊寫著“以工代賑:修渠一日,領米二升”。
“大人若真為百姓,”裴守拙倒了杯茶推過去,“何不助我共渡難關?
”茶霧漫過陳有善的臉。他捏佛珠的手緊了緊,又松開來:“裴兄弟有心了。”夜更深時,
春桃蹲在裴家后窗底下。她本來是來送半塊烤紅薯的,
卻聽見清歡的聲音:“那封信……能送到戶部嗎?”“李大人當年受我爹救命之恩。
”裴守拙的聲音很低,“他會明白,青禾里雖小,亦可窺天下之治亂。
”春桃的紅薯滾進了草窠。她望著窗紙上晃動的人影,
忽然想起前日裴守拙教她認的字——“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月光落在她發(fā)梢,
像撒了把草木灰。后半夜,春桃做了個夢。她夢見蝗群又回來了,鋪天蓋地,
把青禾里的稻子啃得只剩桿兒。她哭著跑向義倉,卻看見倉門開著,
有個黑影正往麻袋里裝米。“裴大哥!”她喊出聲,驚醒時冷汗浸透了枕頭。
窗外的月亮偏西了,遠處傳來打更聲:“天干物燥——小心火燭——”春桃爬起來,
往義倉方向望。月光下,倉門的影子像只張著嘴的獸,風一吹,“吱呀”響了一聲。
第4章 風起青禾渡春桃的腳底板被石子硌得生疼。她攥著破布裹的紅薯,縮在義倉后墻根,
指甲掐進掌心——夢里那個偷米的黑影,此刻正從倉門縫里漏出點火星子。
月光把影子拉得老長。她踮腳扒著窗欞,看見三個蒙黑頭巾的人正往新糧袋里倒霉米,
霉味混著土腥氣往鼻子里鉆。最壯的那個抄起炭塊,在墻上畫了只歪歪扭扭的豹子,
尾巴尖兒還滴著炭灰。春桃的喉嚨發(fā)緊。她想起前日周豹踹翻米缸時,
腰間掛的玉牌正雕著豹子。手一松,紅薯骨碌碌滾到黑衣人腳邊。"誰?"刀鞘撞在門框上,
脆響驚得春桃頭皮發(fā)麻。她貓著腰往草垛里鉆,聽見自己心跳聲比打更梆子還響。
等腳步聲遠了,才連滾帶爬往裴宅跑,破布鞋都跑丟了一只。裴守拙正就著油燈翻賬冊,
聽見拍門聲抬頭,見春桃渾身是草葉,眼睛瞪得溜圓:"倉...倉里有賊!
畫...畫了個豹!"蘇清越抄起頂草帽扣在頭上,出門前摸了摸腰間藏的短刀。
裴守拙把春桃抱上炕,用熱毛巾擦她凍紅的手:"別怕,清越盯著呢。"他指尖敲了敲桌角,
燭火在眼底晃了晃,"他們要演戲,咱們就搭臺。"第二天天沒亮,青禾里曬谷場就圍滿人。
裴守拙站在石磨上,手里舉著塊木牌:"今日起開青禾義市。
趙家布、王家繩、李嬸子的腌蘿卜,各家副業(yè)都能來賣。清歡記賬,童叟無欺。
"李鐵嘴擠到前頭,小眼睛滴溜溜轉——昨日裴守拙送他的糯米酒還擱在柜上,
酒壇封著紅布,寫著"謝李掌柜照拂鄉(xiāng)鄰"。他干咳兩聲:"裴兄弟這主意好,
我米行收糧也能多些挑頭。"話音未落,趙大娘的藍布包就遞過來:"頭天開張,
我這兩匹粗布,你給掌掌眼?"日頭爬到樹頂時,曬谷場已經(jīng)支起七八個攤子。
春桃蹲在清歡身邊,看她拿炭筆在竹板上寫"布十文/尺""繩五文/捆",
有個小媳婦攥著倆雞蛋來換鹽,清歡數(shù)了九個銅板找零,
那媳婦笑得見牙不見眼:"比鎮(zhèn)上牙行公道!"當晚,裴守拙蹲在灶前添柴火,
對清越說:"明日放話,說我要帶新稻種去州府。"清歡正在理賬,
算盤珠子"噼啪"響:"假名錄我抄好了,夾在《齊民要術》舊頁里。"子時三刻,
裴宅后窗"咔嗒"一聲。清越縮在梁上,看三個黑影摸進書房,其中一個舉著火折子,
照見案頭那本翻舊的書。為首的翻開書頁,抽出半張寫滿"早稻、晚稻、香稻"的紙,
塞懷里就往外溜。清越等他們出了村,才跳下來戳裴守拙后背:"人往樂善堂方向去了。
"裴守拙把最后一把柴推進灶膛,火星子"噗"地竄起來:"陳老爺收禮,總得回個話。
"三日后,陳有善的馬車又進了村。他摸著佛珠跨進堂屋,就見桌上擺著那半張假名錄,
墨跡被茶水暈開些:"裴兄弟這是?""昨日州府來消息。"裴守拙倒了杯茶推過去,
"說有人拿這名錄賣假稻種,坑了二十多戶。"他指了指名錄上"畝產石五"的字,
"我這稻種才育到畝產石二,倒是有人比我還會算。"陳有善的佛珠串"當啷"掉在桌上。
他彎腰去撿,額角滲出細汗:"裴兄弟莫要聽小人挑撥。""哪能呢。
"裴守拙笑著把名錄收進匣里,"今日請陳老爺來,是想商量義市的糧米調配。
青禾里的新糧,還得靠樂善堂的船運出去不是?"陳有善走后,趙大娘攥著鞋底摸進裴宅。
她往門后瞧了瞧,壓低聲音:"昨兒后半夜,周豹帶了三個外鄉(xiāng)人進米鋪。
那幾人腰里鼓鼓的,像揣著家伙。"裴守拙點頭,
清越在旁剝著蒜:"明兒讓春桃?guī)z小娃去米鋪前跳繩,盯著。"春桃正趴在窗臺上聽,
聽見自己名字,趕緊縮脖子。可等裴守拙說"該給青禾里裝雙眼睛了",她又探出頭,
月光照得眼尾發(fā)亮——她要當最亮的那只眼。第二日晌午,村口來了個挑擔子的貨郎。
他頭戴斗笠,扁擔上掛著撥浪鼓,走兩步搖兩下,"咚咚"聲驚得樹上麻雀撲棱棱飛。
春桃蹲在井邊洗衣,見他掀開藍布,露出胭脂、針頭線腦,還有包得方方正正的糖塊。
"小丫頭,買糖不?"貨郎沖她笑,露出顆金牙。春桃攥著棒槌往后退。她想起裴守拙說過,
生人臉要多留意。可那貨郎的擔子,不知怎的,
總讓她想起昨夜義倉墻上那只歪豹子——尾巴尖兒上,好像也沾著點炭灰。
第5章 月下影成雙日頭剛爬上東墻,沈七郎的撥浪鼓就響進了青禾里。
他的擔子比昨日沉了些,藍布下露出半塊胭脂,還有包著油紙的桂花糖。
春桃蹲在井邊搓衣裳,眼睛跟著那擔子轉——昨兒后半夜義倉墻上畫的歪豹子,
尾巴尖兒的炭灰,和這貨郎鞋幫上的灰,顏色像極了。"小丫頭,糖要嗎?
"沈七郎彎腰掀布,金牙在太陽下閃了閃。春桃攥緊棒槌,搖頭跑遠。
她要去告訴清歡姐——裴大哥說過,生人臉的話,得拿耳朵篩三遍。篩到晌午,
清歡抱著賬本從義市回來。她袖口沾著香料味,眉尾繃得直:"那貨郎和賣油的老張頭閑聊,
說三壟輪耕要'早稻壓青,晚稻接壟'。"她把賬本往桌上一攤,"裴大哥教咱們的法子,
他倒比老田頭還熟。"裴守拙正蹲在院角搗藥,石杵"咚"地砸進缽里:"他想看,
便由他看。"他抹了把汗,"青禾里的稻子又不是藏著的珍珠,曬在太陽底下才長得壯。
"清越從柴房鉆出來,手里攥著截麻繩:"后山坡逮了個偷玉米的。"她指節(jié)泛白,
"褲腳沾著樂善堂的紅漆——上回義倉被砸,他也在人堆里。
"裴守拙拍凈手上的藥末:"帶柴房去。"月亮爬上棗樹梢時,柴房里飄出粥香。
那賊蜷在草堆里,捧著碗直抖。裴守拙蹲在他對面,
手里轉著片干荷葉:"你娘在西頭破廟熬藥,我讓春桃送了半升米。"他聲音輕得像風,
"她昨兒咳得厲害,對吧?"賊的眼淚"啪嗒"掉進粥里:"周豹給了五貫錢!
說陳老爺要告裴...裴先生私藏軍械!"他抓著裴守拙的褲腳,"他們買了刀,
說要趁蝗災時塞到義倉梁上,再去州府報官..."清越捏著麻繩的手緊了緊,
清歡的賬本"嘩啦"掉在地上。"知道了。"裴守拙抽回褲腳,把剩下的粥推過去,
"吃完回家看你娘。"他轉身時頓了頓,"明兒起,別再踩青禾里的地。"后半夜,
裴宅的燈一盞盞亮起來。清歡趴在桌前寫密信,
火漆印子是塊舊玉——那是她十二歲時裴守拙從人牙子手里搶她時,塞給她的信物。
"查陳有善在南坡村放利米的賬。"她蘸了蘸墨,"要老賬。"清越鋪開牛皮紙,
用炭筆勾出青禾里的房舍。周豹的米鋪畫了三個圈,樂善堂的馬車轍印標了紅點,
最后在沈七郎常歇腳的老槐樹下,點了個醒目的星。老田頭蹲在院門口抽旱煙,
聽裴守拙說完"防野豬"的話,突然笑出了聲:"我那二小子能扛鋤頭,
三丫頭能爬樹——咱們這巡邏隊,比狗還靈。"月亮偏西時,清歡清越抱著賬冊回屋。
檐角的銅鈴突然響了,裴守拙站在院中央,仰頭看天:"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
"他聲音啞啞的,像含著半口酒。清歡的手絞著衣角:"大哥,
你有沒有想過...將來會娶誰?"裴守拙愣住。月光落進他的眼睛里,像落進了一口井。
"我這泥腿子,哪敢想這些。"他彎腰撿起塊土坷垃,"等青禾里的稻子能堆到云里,
再說這些吧。"清越的臉埋進賬冊,清歡的耳尖紅得像新摘的石榴。第三日卯時,
州府的快馬踹翻了村口的石磨。差役甩著汗,
把蓋著朱印的公文拍在裴守拙懷里:"有人告青禾里私藏軍械,三日后官兵來查!
"裴守拙捏著公文的手青筋直跳。他望向遠處的義倉,晨霧里那抹青瓦,
像極了小時候在裴家祠堂看見的玉圭——那時他爹摸著他的頭說,"守拙,玉要藏鋒,
人要藏光。"可這光,是青禾里的稻苗抽的芽,是春桃念的"人之初",
是老田頭磨的新鐮刀。哪能藏?"清越。"他轉身喊,"去村頭守著。"又對清歡道,
"把這三年的糧冊都搬出來。"話音未落,春桃從墻根兒竄出來,
小辮上沾著草屑:"裴大哥!我看見王捕頭的馬了——在五里外的柳樹叢!"她喘得厲害,
"他們...他們提前來了!"第6章 鐵證浮塵起春桃的話音未落,村口就傳來馬蹄聲。
裴守拙把公文往懷里一塞,拽著春桃躲到碾米房后。五匹青驄馬沖過土坡,
馬背上的皂衣人腰懸鐵尺,正是州府衙役。為首的絡腮胡漢子跳下馬,
馬鞭往石磨上一磕:"王捕頭到!""清越。"裴守拙壓低聲音,"去趙大娘家借半袋鹽。
"又對清歡道,"把灶房里的算盤收進米缸。"春桃剛要跟,
他揉了揉她發(fā)頂:"去曬谷場喊老田頭,就說要修谷倉。"王捕頭沒進村子。
他讓衙役拴了馬,自己蹲在村口老槐樹下,掏出塊醬牛肉撕著吃。有挑水的婦人經(jīng)過,
他順口問:"大妹子,這青禾里最近可消停?""消停?"趙大娘抱著一摞粗布從他跟前過,
突然頓住腳,"前日后半夜,周里正家那混小子帶了三四個外鄉(xiāng)人,
用獨輪車往村東破谷倉運東西。我起夜倒尿盆,親眼見那箱子沉得很,壓得車軸直響。
"她扯了扯衣襟,"周豹上月還搶我半匹布,說我織布機占了官道——官差大人,
您說這算消停么?"王捕頭把醬牛肉收進褡褳,沖她拱了拱手:"謝大娘告知。
"等趙大娘走遠,他沖身邊小役使了個眼色。小役摸出塊碎銀,悄悄跟了上去。
裴宅的燈直到三更才滅。清越蹲在谷倉后,用泥抹著木模子。
那些削成刀槍形狀的木塊裹上泥漿,在月光下泛著冷光。清歡趴在灶臺上寫賬,
"鐵釘五十斤""鐵鍋三口"的字跡暈開墨點,像團團烏云。"夠了。
"裴守拙往谷倉里撒了把碎稻殼,"埋淺些,別讓他們挖斷了手。
"老田頭扛著鋤頭過來:"我讓二小子守著西頭,
三丫頭爬樹盯著東頭——周豹那崽子要敢露頭,準保撞我二小子的糞叉上。
"裴守拙彎腰拍了拍老田頭的手背:"辛苦叔。"第二日辰時,
王捕頭帶著衙役堵在裴宅門口。"裴兄弟。"他晃了晃腰間鐵尺,"有人告你私藏軍械,
某職責所在,得查查。""該查。"裴守拙搓了搓沾著泥的手,"義倉剛收了新稻,
王捕頭不如先去看看?若真藏了兵器,豈會敞著門讓人瞧?"話音未落,村口傳來銅鑼響。
周豹騎頭瘦驢沖過來,身后跟著坐馬車的陳有善。陳有善掀開車簾,
笑得眼尾堆起褶子:"裴老弟,某聽說要查軍械,特來做個見證——青禾里若真有冤屈,
陳某愿為你作證。"裴守拙拱了拱手:"有陳鄉(xiāng)紳作保,再好不過。"王捕頭瞇起眼。
他揮了揮手,兩個衙役沖進裴宅。片刻后,谷倉方向傳來驚呼:"挖到東西了!
"眾人圍過去。衙役用鐵锨刨開浮土,露出半截黑黢黢的"刀把子"。
周豹跳著腳喊:"看看!我就說這泥腿子不安分——"鐵锨"當啷"一聲。衙役拎起那東西,
泥漿簌簌往下掉。哪是什么兵器?不過是塊裹了泥的破犁頭,
旁邊還躺著半截銹菜刀、三個缺了口的鐵鍋。陳有善的臉白了。他剛要說話,
身后突然傳來腳步聲。沈七郎從谷倉后的草垛里鉆出來,手里捏著封信:"王捕頭,
某在村外撿了這東西。"王捕頭展開信。墨跡未干,分明是陳有善的筆跡:"青禾里稻豐,
若以軍械罪除裴某,陳某愿獻三成田契為謝。"末尾蓋著樂善堂的朱印。"陳鄉(xiāng)紳這是?
"王捕頭把信往陳有善懷里一甩。陳有善后退兩步,撞在周豹身上:"這...這是栽贓!
""栽贓?"沈七郎摸出火折子,"要某把送信的人喊來對質么?
"裴守拙突然笑了:"沈兄弟,你上月在村頭賣的糖人,春桃還說甜得很。
"沈七郎也笑:"裴先生早知某不是貨郎?"王捕頭踢了踢地上的破犁頭,
沖裴守拙抱拳道:"裴先生,某險些成了幫兇。"他轉身對陳有善一揮手,"帶走。
"周豹想跑,被老田頭的二小子一把揪住衣領:"往哪兒跑?前日你砸我家菜窖的賬還沒算!
"夜里,裴守拙在曬谷場燒那封密信。火苗舔著紙角,映得村民的臉忽明忽暗。
春桃攥著清歡的衣角,小聲說:"裴大哥像戲文里的清官。
"清越往火里添了把稻殼:"他是青禾里的稻穗。"火滅時,村口傳來馬蹄聲。
有村民揉了揉眼:"好像是州府的快馬..."裴守拙望著夜色里的官道,
把沾著草屑的手插進褲兜。遠處傳來更夫敲梆子的聲音,"咚——",像敲在人心上。
第7章 田壟起驚雷馬蹄聲在村口停住。為首的青衫官員翻身下馬,腰間銀魚袋晃了晃。
"裴守拙?"他目光掃過曬谷場,最后落在蹲在草堆邊的男人身上。
那人正幫春桃撿燒剩的紙灰,褲腳沾著泥,抬頭時憨笑:"魏判官?
您比二十年前在裴府吃棗泥糕時,胖了。"魏承禮一怔,隨即大笑。
當年他隨父親拜訪河東裴氏,被小他三歲的守拙堵在偏院,硬塞了塊涼透的棗泥糕。
"你倒記得清楚。"他拍了拍守拙肩膀,"此次奉州牧令,查陳有善私吞賑糧案,
兼核你這'軍械案'。"守拙直起腰:"青禾里的田,魏兄要看看么?"曬谷場往西,
三壟田埂整整齊齊。清越蹲在壟邊,正教幾個婦人編草繩:"這繩要松緊得當,
捆稻穗才不散。"見眾人過來,她起身福了福,發(fā)間草花顫了顫。"三壟輪耕,冬種綠肥。
"守拙蹲下身,指尖劃過濕潤的泥土,"去年澇了半坡地,今年換這法兒,畝產多了一斗。
"他從懷里摸出卷得毛邊的圖紙,"這是《災情圖》,標了三州十年水旱蝗災的地兒。
"魏承禮接過圖紙,燭火映得他眉心發(fā)亮:"此法若推廣...三州可免十年饑荒。
""清歡,拿賬冊。"守拙喊了一聲。穿青布衫的姑娘從人群里鉆出來,袖中抖出個藍布包。
打開時,賬冊邊角壓著半片稻葉——是她慣常做的標記。"陳有善的'樂善堂',
三年前領了三千石賑糧。"她指尖點著墨跡,"明里發(fā)了八百石,
暗里折成'利米'貸給農戶,年息三成。"清越遞來另一卷紙。展開是幅密密麻麻的人脈圖,
紅筆圈著"周豹"、"李鐵嘴"、"外鄉(xiāng)流民",線腳注著"三月初五夜會破廟"。
"這是近半年來進出樂善堂的人,我畫的。"她耳尖發(fā)紅,"清歡說要記清楚。
"沈七郎不知何時站在谷倉旁,拋著個銅鈴鐺:"密信副本在這兒。"他扔給魏承禮,
"原件我燒了,怕陳老狗狗急跳墻。"魏承禮的手重重拍在桌案上。茶盞跳起來,
濺濕了袖口的云紋:"王捕頭!即刻封樂善堂賬簿。
李鐵嘴——"他轉向縮在墻角的米行掌柜,"你上月往青禾里潑的'裴某私囤軍械'的臟水,
該倒回去了。"李鐵嘴"撲通"跪下,腦門磕得咚咚響:"是周豹塞了五兩銀子!
他說裴家小子搶了里正風頭,要我在市集說...說他藏刀槍!"夜漏三更時,
王捕頭的鎖鏈響遍青禾里。周豹縮在草垛后,
被老田頭的二小子揪著后領拽出來:"前日砸我家菜窖,今日又想跑?
"他梗著脖子喊"冤枉",可李鐵嘴的供詞還熱乎著,衙役一推他后背,他腿就軟了。
陳有善被押上馬車時,突然掙開衙役。他湊到守拙耳邊,
聲音像刮過瓦檐的風:"你以為贏了?三州的水,深著呢。
"守拙摸了摸口袋里的稻種——是今早清越新曬的,帶著太陽味兒。"我只知,
青禾里的稻子,得長結實了。"七日后,州府的黃榜貼在青禾里村口。"裴守拙清白,
陳有善、周豹罪證確鑿"的朱筆字被村民圍得里三層外三層。
春桃踮著腳念:"準青禾里'以工代賑'之策,三州推廣。"她突然扭頭喊:"裴大哥!
碑刻好了!"曬谷場中央立著塊青石碑。春桃舉著小木棍,
在碑上歪歪扭扭刻完最后一字:"仁政不在廟堂,而在田壟。
"老田頭抹了把臉:"守拙這娃,把咱泥腿子的事,刻進石頭里了。"守拙站在碑前,
看清歡替春桃擦掉臉上的石粉,清越給碑座墊了塊磚防雨水。遠處傳來孩子們的笑聲,
混著新翻泥土的腥甜。他忽然想起父親臨終前的話:"藏鋒不是避世,是等刀刃磨利了,
切得動硬骨頭。"月上柳梢時,沈七郎的身影晃進院子。他沒背貨郎擔,
手里捏著封火漆未干的信。守拙接過信。兵部的大印紅彤彤的,燙得他指尖發(fā)顫。
"朝廷要召我...面圣?"沈七郎靠在院墻上,
月光漏過他肩頭的補丁:"裴先生早該知道,這天下,不止青禾里的田。
""你究竟是誰的人?"守拙攥緊信。"前日在村頭賣的糖人,春桃還說甜得很。
"沈七郎笑了笑,轉身往村口走,"我啊...就是個賣貨的。
"守拙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風掠過曬谷場,帶起碑前的紙灰。他低頭看信,
墨跡在月光下泛著青:"著裴守拙速赴京城,面陳農政要策。"遠處傳來更夫的梆子聲,
"咚——",像敲在人心上。守拙摸了摸口袋里的稻種,又望了望睡夢中的村莊。田壟的風,
要往更遠處吹了。第8章 朝堂暗潮涌月過中天時,裴守拙摸黑推開東廂房的門。
蘇清歡正就著油燈核賬,算盤珠子在她指尖跳得輕快。見他進來,她放下算盤,
鬢角碎發(fā)沾著墨香:"今日黃榜前圍了二十三個來問稻種的,
老周家的二小子還想拿半袋粟米換...""清歡。"裴守拙打斷她,從懷里摸出個油布包。
火漆在燈下泛著暗紅,正是那封兵部來的信。清歡的手頓在算盤上。她沒接,
只盯著油布包上的折痕——那是他捏了整夜的印記。"要走?""三日后啟程。
"裴守拙把油布包塞進她掌心,"若我三月未歸..."他喉結動了動,
"青禾的田契、義倉的賬冊、春桃的學館,全托付給你和清越。"窗外傳來竹簾晃動的聲響。
蘇清越端著藥碗進來,藥香混著她身上的草繩味:"裴大哥的舊傷要每日敷藥。
"她把藥碗放在桌上,指尖掃過油布包的邊緣,又縮回袖中。
清歡突然攥緊油布包:"那年在流放路上,你背著我和阿越過冰河。你說,
要帶我們找個能種稻子的地方。"她聲音發(fā)顫,"現(xiàn)在稻子熟了,你卻要往火坑里跳?
""青禾的稻子能抗蝗災,能渡荒年。"裴守拙摸出兜里的稻種,在掌心攤開,
"可天下還有千萬個青禾。"清越突然轉身去收賬冊。竹篾編的賬箱"咔嗒"合上,
蓋過了清歡未說完的哽咽。第二日卯時,義市的豆腐攤剛支起來,沈七郎就晃過來了。
他沒背貨郎擔,青衫下擺沾著星點泥漬,倒像個剛下田的書生。裴守拙蹲在米鋪前篩稻種,
抬頭時正撞進他的目光——比往日多了幾分銳,像淬過的刀。"裴先生。
"沈七郎遞來張泛黃的紙,"昨日在舊書攤淘的,看著像你家的東西。"裴守拙的手一抖。
紙頁邊緣焦黑,卻清晰印著"河東裴氏"的族印,還有半行朱批:"此案未結,待查。
"是父親當年被構陷流放的案卷!他猛地抬頭,沈七郎已退后半步,
正用草棍撥拉著豆腐攤的銅盆。"你到底是誰?""昨日在村頭賣的麥芽糖,
春桃說比上次甜。"沈七郎笑,"我啊,就是個賣貨的。"未時三刻,
魏判官的官轎停在曬谷場。他沒穿官服,只著青布直裰,腰間卻別著戶部的魚符。進了院,
他反手閂上門,從懷里掏出卷密報:"陳有善的賬本子,審出了王尚書的印。
"裴守拙的瞳孔縮了縮。王尚書他聽過——三朝老臣,專管天下賑災銀糧。
"他在三州吞了二十萬石糧,你斷了他的財路。"魏判官壓低聲音,"這次召你入京的詔書,
表面是兵部,實則...太子手諭。"他指了指裴守拙案頭的油布包,"太子在爭儲,
需要你這樣的人。""所以陳有善背后的人,要我死在進京路上?"魏判官沒接話,
只拍了拍他肩膀:"明日我便調任江南,這是最后能幫你的。"啟程前夜,
青禾里的曬谷場點起了十盞燈籠。老田頭蹲在裴守拙腳邊,
用麻繩捆新打的草鞋:"這底兒納了十八層,經(jīng)得往京城的石板路。
"趙大娘塞給他個藍布包袱,掀開是滿滿當當?shù)臈椖囡灒?我家那口子走得早,
你就當多吃口娘做的飯。"春桃舉著個布包擠進來,
里面是她用麻線訂的抄本:"我抄了《齊民要術》里種稻的部分,大哥要是想家了,
就看看這個。"她仰著臉笑,眼尾還沾著墨點。清歡清越站在屋檐下。清歡攥著塊帕子,
帕角繡著未完工的稻穗;清越抱著個布囊,里面是裴守拙常用的藥粉。月光漫過她們的發(fā)頂,
像給素衣鍍了層銀。"都回吧。"裴守拙抹了把臉,"等我回來,帶你們看京城的護城河,
比青禾的溪還寬。"第三日寅時,裴守拙和清歡上了路。清越追到村口,
往他懷里塞了把曬干的艾草:"防蟲的。"她轉身跑開,衣擺帶起的風里,
飄來句細若蚊蠅的"早回"。官道走了三日,到第四日進了片荒嶺。清歡牽著驢,
突然拽他袖子:"林子里有動靜。"話音未落,七道黑影從樹后竄出。為首的刀泛著冷光,
直取裴守拙咽喉。清歡尖叫著撲過來,卻被人一腳踹開。裴守拙踉蹌后退,后背撞在樹上,
兜里的稻種撒了一地。"拿命來!"刀刃離他眉心只剩三寸。破空聲驟響。
沈七郎的劍從斜刺里挑開刀刃,青衫獵獵翻卷。他反手刺倒一人,
劍花掃過第二人的手腕:"跑!"裴守拙拽起清歡往林外沖。身后傳來刀劍相擊的脆響,
還有沈七郎的低喝:"留個活口!"等他們跑到嶺下,沈七郎已倚在石頭上擦劍。
他衣襟破了三道口,臉上沾著血,倒像開了朵紅梅。"你不是貨郎。"裴守拙喘著氣。
"我是誰不重要。"沈七郎踢了踢腳邊的黑衣人,那人口中突然滲出黑血,
"重要的是——"他抬眼望向北邊,"有人怕你活著進京城。"裴守拙蹲下身,
撿起地上的稻種。有幾粒沾了血,紅得刺眼。
清歡突然抓住他的手腕:"要不...咱們回青禾?""回不去了。
"裴守拙把稻種揣進懷里,"青禾的風,已經(jīng)吹到京城了。"五日后,
京城的城門樓子出現(xiàn)在晨霧里。驛館的小二正往門上貼"客滿"的紅紙,
卻見一匹快馬急停在門前。馬上的人掀簾,露出張被布巾半掩的臉:"通報,
青禾里裴守拙到。"門內傳來腳步聲,一個清亮的聲音響起:"裴先生?
太子殿下命小人在此候著。"裴守拙摸了摸懷里的稻種,抬頭望進驛館朱紅的門。
門內的陰影里,似乎有雙眼睛正盯著他。第9章 廟堂無聲刃裴守拙跨進驛館朱門時,
后頸突然發(fā)緊。他垂眼盯著青磚縫里的青苔,聽見身后清歡的布履聲輕得像片葉。
"裴先生請隨小的來。"穿靛青皂衣的差役笑著引路,卻沒往正院走,拐進了西角的偏房。
清歡攥住他的衣袖,指甲幾乎掐進肉里。裴守拙拍拍她手背,跟著進了屋。"這屋子陰涼,
先生且歇著。"差役反手關上門,笑容淡了,"小的聽說青禾里今年稻子長得奇,
畝產比往年多三成?"裴守拙彎腰撿地上的碎草屑:"哪有奇?不過是把田埂加寬半尺,
多蓄了點水。""聽說先生還教村民挖渠?"差役湊近兩步,"三州交界的荒丘地,
能挖出活水來,當真是巧。""巧?"裴守拙撓頭,"我這人最笨,
只會跟著水往低處流的理兒走。"他從懷里摸出把稻種,"您看這粒,殼硬實,
蟲蛀不壞;那粒,穗子沉,風刮不折——都是挑了三年才留下的笨種。
"差役盯著他掌心的稻種,喉結動了動。忽然院外傳來腳步聲,他猛地后退兩步,
堆起笑:"小的就是來問問安置事宜,先生歇著。"門"吱呀"一聲合上。
清歡立刻湊到窗根,見那差役出了偏院,往東邊跨院跑。"沈七郎在跟著。
"裴守拙把稻種收進布囊,"他方才問的,都是王尚書最想知道的。
"清歡的手還在抖:"他...他怎么知道咱們的事?""青禾的稻穗,
早被風吹到尚書府的案頭了。"第二日卯時三刻,裴守拙跟著引禮官進了宣政殿。
龍椅上的明黃色身影模糊,卻能聽見朝臣的竊語——"鄉(xiāng)野村夫也敢上殿?""太子舉薦的,
能有什么真才?""裴守拙,奏。"他跪下行禮,
聲音不大卻清晰:"臣在青禾里行三壟輪耕,一壟種稻,一壟養(yǎng)萍,一壟歇田。三年下來,
荒田變沃野,畝產增百斤。""荒唐!"右首穿緋色官服的老臣拍案,正是王尚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