倉庫的空氣凝滯渾濁,
混合著紙張、灰塵和經年累月堆積貨物散發出的、若有若無的陳腐氣味。每一次呼吸,
都像吞下一口粗糙的砂礫,摩擦著喉嚨生疼。
唯一的光源來自頭頂那盞早已被遺忘的日光燈管,它茍延殘喘地閃爍著,明滅不定,
在堆積如山的蒙塵紙箱之上,投下一片片如同鬼魅般游移跳動的暗影。
林晚半跪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纖細的指尖劃過眼前一個紙箱的邊緣,
瞬間沾滿了厚厚一層灰土,那粉末蒼白而細膩,刺得指腹微微發麻。七年的熱血、熱情,
乃至全部的心力,都成了指尖這堆毫無生氣、一觸即散的齏粉。
曾經創意部窗明幾凈的格子間,設計手稿鋪陳開來的油墨芬芳,同事們尊敬的“林姐”稱呼,
都被眼前灰暗無邊的現實吞沒,無聲無息。僅僅一個星期之前。
人事總監那張萬年不變的、帶著點刻板微笑的臉在總經理辦公室外微微泛紅。“小林啊,
”他刻意壓低了聲音,帶著一種虛偽的安撫,“公司是認可你能力的。
但創意部總監這個位置,關系公司核心業務的未來走向,沈總的意思是,
需要更有……格局和背景的人來掌舵。”他頓了頓,目光在她臉上逡巡,“沈瑤瑤小姐,
是沈總的親妹妹,剛從國外回來,見識廣博。公司信任你的穩重和責任感,
后勤部那邊正需要你這樣的老將去整頓一下……”那一刻,
林晚感覺心臟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攫住,猛地懸停。七年!整整七年不眠不休的奮斗,
抵不過一個輕飄飄的姓氏——“沈”。她能清晰感覺到四周投射而來的目光,
混雜著驚疑、看好戲的快感,以及那種刺得人渾身發痛的憐憫。她調動了全身的力氣,
才讓臉上的表情維持在一條緊繃的直線上,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嫩肉,
一絲淡淡的血腥氣隱秘地彌漫在齒間。電梯門無聲地滑開。仿佛自帶追光燈,
沈瑤瑤踩著那雙當季限量版的高跟鞋,施施然步入了創意部敞亮的空間。
她身著一襲設計感極強的連身裙——林晚的目光甫一觸及,如同被高壓電狠狠擊中!
心臟在胸腔里猛地一沉,隨即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那件裙子!利落的廓形,
大膽而極具視覺沖擊力的色塊拼接,在腰線處以一種天才般的手法巧妙收褶,
勾勒出恰到好處的曼妙弧度……每一寸線條,每一個結構,
每一個細節里流淌的生命力……那都是她一筆一劃,熬過了無數個寂靜又焦灼的深夜,
在靈感迸發的星火里反復打磨出來的心血!它珍藏在她的私人設計文檔最深處,
是她沖擊首席設計之位計劃中,準備在最關鍵節點引爆的壓軸王牌之一!
一件尚未定型、未曾示人的心血設計稿,
怎么會、憑什么……沈瑤瑤帶著初入職場又手握無上權柄的新鮮感,微微揚著下巴,
那種毫不掩飾的、與生俱來的特權感幾乎凝成實體。
她漫不經心地在嶄新寬敞的總監辦公室門口踱步,
目光掃過后勤部那排位于角落、明顯局促簡陋的工位,臉上浮起一層刻意為之的同情。
她的裙擺,隨著不經意的腳步晃動,那冰絲混紡稀有纖維的高檔面料邊緣,極其輕薄而冰涼,
掠過林晚垂在身側的手背肌膚。“哦,你就是林晚?”沈瑤瑤的聲音清脆悅耳,
卻也如同玻璃劃過金屬般尖銳,帶著一股不加掩飾的審視意味。她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
用一種談論天氣般的輕巧語氣說道:“對了,你們后勤部雜物堆積混亂得很,
跟庫房那邊的通道也礙事。哦,
我看那幾間小庫房在地下停車C區旁邊倒還空著……”她頓了頓,唇邊勾起一絲弧度,
像欣賞一件稱心的玩具般,目光掠過林晚僵直的脊背,“不如整體搬下去吧,也算集中管理,
更‘高效’些,對吧?”她微微歪頭,仿佛在征求同意,
那件昂貴的裙子在頂燈光線下流轉著刺目的光澤,“這衣服的面料和裁剪我很喜歡,很舒服。
你覺得呢?跟新環境……合襯嗎?”“沈總監考慮周全。
”林晚的聲音平穩得如同凍結的湖面,臉上甚至緩緩牽起一個無可挑剔的微笑。
嘴角的弧度溫和有禮,眼神深處卻寒星四濺,透出一股刺骨的涼意,
“后勤管理本就該細致周到。地方清凈了,人心也靜,靜了,才能看得更清楚。
” 她迎著沈瑤瑤驟然凝固在臉上的倨傲表情,目光銳利得仿佛能穿透那張精心描繪的臉孔,
“沈總監放心,我一定會把后勤部,打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說完,她沒有絲毫停頓,
更無半分想象中的屈辱狼狽,徑直繞過兀自僵立的沈瑤瑤,
步態從容地走向后勤部那排被新總監劃定為“礙眼”的工位。高跟鞋落在地面的篤篤聲響,
清晰、穩定,每一步,都像是敲在沈瑤瑤那尚未徹底穩固的權威基石上。地下停車場C區旁,
緊挨著設備間,一股混雜著機油、尾氣和陳舊建材的復雜氣味彌漫在空氣里,
厚重得揮之不去。頭頂是盤根錯節、蒙著厚厚灰絮的通風管道和水管,像纏繞著的灰色巨蟒。
墻壁是冰冷的、毫無修飾的清水混凝土,
唯一的光源來自幾盞發出單調嗡鳴聲的慘白LED燈管,將人影拉得慘白、扭曲。
排同樣臨時拉來的、看起來像二手市場的灰色鐵皮文件柜和電腦桌勉強拼湊成一個辦公區域。
幾臺顯示器閃爍在幽暗的光線下,屏幕上跳動的是陳舊的庫存管理系統界面,
卡頓得如同垂死的蝸牛。“林姐,這地方……真是絕了。”小林,
一個還帶著點學生氣的后勤部新人,拿著報表的手凍得有些發僵,哈著白氣抱怨,
“離車庫太近,空調不管用,凍死了。剛整理好,設備部又運來一車零件箱子,
堵得路都快沒了。”老張,在后勤部磨了十幾年性子,
默默遞過來一個表面斑駁的保溫杯:“熬吧丫頭。上面動動嘴,下面跑斷腿,
咱們就是些不起眼的螺絲釘。”他渾濁的眼神看向正在核對電腦屏幕上出入庫數據的林晚,
“林主管,這空調外機吵得人腦仁疼,連個正常說話都費勁。”林晚接過杯子,
溫熱的杯壁透過掌心傳來一絲撫慰。她沒接話,
目光銳利地掃過系統里滾動跳躍的藥品倉庫庫存流水。
一個細小的、不易察覺的點觸痛了她的神經。“上個月的盤存點驗單,
”她指著屏幕上一行被高亮選中的庫存明細,聲音在機器的嗡鳴中異常清晰,穿透力十足,
“對應批次‘HLY-20230601’的記錄顯示損耗申報只有12盒。
但這個批次藥品的原始入庫總貨值有六百多萬?”她滑動鼠標,
調出幾個月前沈瑤瑤還在國外時,
一份她以代理總監身份簽批的相關費用報銷申請掃描件:“三個月前,
申報疏通藥品倉老舊排水管道,
理由是暴雨倒灌影響庫區藥品安全存儲……這筆將近八十萬的緊急維修工程費用。
”她的指尖點在那份掃描文件的一個角落,
一張打印出來附在后面的現場照片格外刺眼——照片上所謂的淹水現場,
積水淺得甚至漫不過鞋底,渾濁的水漬連一個標準塑料托盤的四分之一高度都沒達到。
“還有,這張照片拍攝日期顯示為3月15日,但那份維修服務合同,
沈瑤瑤總監正式簽批生效的日期是在……7月5日。”她頓了頓,抬起眼,
目光掃過周圍幾張屏住呼吸的臉,聲音壓得更低卻更清晰,“在她飛回來正式接任的第二天。
” “這時間,對不上。這筆賬,有貓膩。”小林和老張臉上的疲憊瞬間被震驚覆蓋,
那點麻木被瞬間凍住。空氣似乎更凝滯了,只有頭頂通風管道的鐵皮,
在不知何處傳來的震動中偶爾發出“咯噔”一聲刺耳的怪響。林晚沒再多說一個字。
接下來的日子里,后勤部地下臨時工區的氣氛變得異樣。
林晚幾乎將所有精力都撲在破舊電腦前,
屏幕上不斷切換著數據報表、采購訂單、付款憑證、倉庫監控歷史片段的模糊回放。
每一個枯燥的數字背后,都可能潛藏著通向真相的藤蔓。夜深人靜,車庫的嘈雜暫時休止。
慘白的燈光下,林晚獨自蜷在冰冷的椅子里,
屏幕上密集的數據在她眼中跳躍、組合、裂變又重組,
尋找著那條最終能通向核心的隱秘通路。一張又一張打印出來的單據,
被她用紅色記號筆反復圈點勾畫。寂靜中,紙頁翻動摩擦的沙沙聲清晰得如同心跳。
線索碎片一點點聚合,指向一個令人心悸的方向——所有精心偽裝的異常,
最終都巧妙地匯向了藥品倉那些價值高昂的特定批次針劑!那張照片只是冰山一角,
更龐大的操作:虛假支出、模糊的損耗、拖延的關鍵節點盤存……她像一個無比耐心的獵手,
匍匐在昏暗的地下,嗅探著從幾十米樓上飄散下來的陰謀氣息,一步步編織著自己的網。
沈硯視察藥品倉庫那天,恰好是在一個陰沉的午后。高大沉重的電動鐵門緩緩向上卷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