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四歲那年暑假,我在故宮當小小講解員。> 第一次遇見他,
是在儲秀宮斑駁的紅墻下。> 他站在光里,指著文物問我:“這東西,真能保存一千年嗎?
”> 后來我總在角落偷偷畫他:低頭修文物的側臉,被汗水打濕的額發。> 直到某天,
他遞來一張紙,上面竟是我趴在桌上睡覺的樣子。> “你畫得沒我像,”他耳尖通紅,
“因為……我總在看你。”> 那個夏天,我們修復了無數文物,卻沒能修復畢業季的遺憾。
> 十年后,我重回故宮,在當年他站的位置遇見一個穿校服的女孩。
> 她指著紅墻問我:“姐姐,這里真的發生過故事嗎?”> 我撫過斑駁的墻皮,
輕聲說:“有啊,不過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九月的北京,
暑氣像是熬透了的漿糊,黏糊糊地糊在每一寸空氣上,悶得人透不過氣。陽光是金燦燦的,
可落在人身上,卻成了沉甸甸的負擔,壓得我后頸那一小塊皮膚火辣辣地疼。
我費力地扯了扯身上那件略顯寬大的、印著“故宮博物院小小志愿者”字樣的淺藍色馬甲,
布料摩擦著汗津津的手臂,帶起一陣輕微的刺癢。空氣里浮動著一種復雜的氣味,
是古老的木頭在高溫下散發的微酸、干燥的塵土被無數鞋底揚起又落下的微腥,
還有游客身上防曬霜和汗水混合的甜膩氣息,它們無聲地沉淀在這座六百年的宮殿深處,
沉淀在我每一次略顯急促的呼吸里。我負責的“領地”,是儲秀宮。
這里遠離中軸線喧囂的人潮,像被遺忘在時光角落的一枚舊書簽。
紅墻在歲月和風雨的侵蝕下早已不復當初的鮮亮,呈現出一種沉郁的暗紅,
表面斑駁著雨水沖刷的淚痕、風沙磨礪的印記,
甚至還有不知什么年代留下的、模糊不清的刻痕,仿佛古老皮膚上的褶皺與傷痕。
巨大的金色琉璃瓦檐,在熾烈的陽光下流淌著近乎凝固的熔金般的光澤,沉默地壓向地面,
投下濃重而沉默的陰影。而我,就站在這片巨大的、沉甸甸的陰影邊緣,目光所及,
是院子里那幾棵老榆樹稀疏的枝葉,它們同樣無精打采地垂著,紋絲不動。蟬鳴聲嘶力竭,
單調而執著地撕扯著凝固的空氣,反而讓這方小院顯得更加空曠寂靜。
偶爾有零星游客的影子拖著步子挪進來,眼神帶著長途跋涉后的疲憊與茫然,
匆匆掃過那些被玻璃罩子嚴密保護的、在幽暗光線下顯得格外沉默的桌椅、妝奩、屏風,
然后又匆匆地拖著步子挪出去,像被無形潮水卷走的水滴,只留下更深的空寂。
我像個被設定好程序的木偶,一遍遍重復著早已爛熟于心的講解詞:“儲秀宮,
為內廷西六宮之一,明清兩代后妃居住地……眼前這套紫檀木嵌螺鈿桌椅,
是清代……”聲音干巴巴的,連自己都覺得缺乏說服力,很快便消散在灼熱的空氣里,
引不起一絲漣漪。就在我第無數次機械地背完一段,口干舌燥地停下,準備去摸水杯時,
一道人影突兀地闖進了這片被蟬鳴統治的寂靜里。
他就站在儲秀宮正殿東側那堵最顯斑駁的紅墻下,陽光繞過巨大的檐角,
吝嗇地斜切下來一道銳利的光束,正好將他半邊身子攏在里面。那光如此強烈,
讓他身上那件普通的白色T恤亮得有些晃眼,勾勒出少年人單薄卻挺直的肩背線條。
額前的碎發被汗水浸濕了,有幾綹倔強地貼在光潔的額角。他微微仰著頭,
專注地看著被玻璃罩保護起來的、一個放在角落高幾上的青花纏枝蓮紋梅瓶。
那梅瓶器型秀雅,釉色溫潤,青花發色深沉,
在幽暗的展柜里幽幽地散發著跨越數百年的靜氣。我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
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身上。他看得那樣入神,仿佛那冰冷的瓷器里藏著另一個鮮活的世界。
這安靜專注的姿態,在這彌漫著浮躁暑氣和游客喧囂余韻的宮院里,顯得格格不入,
又莫名地……熨帖。鬼使神差地,我拖著有點發沉的步子,朝他站的位置挪了過去。
腳下的方磚地滾燙,隔著薄薄的帆布鞋底都能感覺到那股灼人的熱氣。
他似乎察覺到了我的靠近,但沒有立刻回頭。直到我停在他側后方兩步遠的地方,
他才微微側過臉。那是一張很干凈的臉,眉眼清朗,鼻梁挺直,
下頜線條還帶著少年人特有的青澀弧度。他的目光掃過我身上的藍馬甲,
帶著一絲詢問的意味。“嗯?”他發出一個簡單的音節,聲音不高,
卻像一顆小石子投入沉寂的水面,打破了這角落凝固的空氣。我的心跳沒來由地快了一拍,
像被那聲“嗯”驚擾了的小鼓。我下意識地挺直了背脊,
手指悄悄在藍馬甲粗糙的邊緣上捏緊,試圖找回一點講解員該有的鎮定:“您好,
需要我為您講解一下這件瓷器嗎?”他并沒有立刻回應,目光又落回到那個梅瓶上,
停留了幾秒。那眼神很奇特,并非游客常有的那種浮光掠影的好奇,
也不是專家式的審視挑剔,倒像是在透過冰冷的玻璃和釉色,
試圖觸摸某種更深邃、更本質的東西。然后,他抬起手,
指關節很輕地敲了敲那厚重的玻璃展柜——一個在博物館里絕對會被工作人員制止的動作,
但他做得很自然。“這東西,”他開口,
聲音帶著變聲期尾聲特有的、介于清澈與低沉之間的質感,語調平平,
卻像一塊石頭投入我的心湖,“真能保存一千年嗎?”問題來得猝不及防,
完全跳脫了我那套標準講解詞的框架。我愣住了,
準備好的關于“清中期景德鎮窯”、“纏枝蓮紋寓意吉祥”之類的標準答案卡在喉嚨里,
一個字也吐不出來。我下意識地順著他的目光看向那個梅瓶。玻璃罩隔絕了空氣,
也隔絕了時間,瓶身上幽藍的花紋在幽暗的光線下流動著神秘的光澤。一千年?
這個詞本身就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沉重感。它經歷了多少雙手的摩挲?
目睹過多少宮闈的隱秘?承受過多少歲月的磋磨?又是如何在無數的破碎與湮滅中,
僥幸地、近乎奇跡般地站在了這里?“我……”我張了張嘴,感覺臉頰有些發燙,
喉嚨干得厲害,只能誠實地搖了搖頭,“不知道。” 這三個字吐出來,輕飄飄的,
帶著一絲窘迫,瞬間就被蟬鳴吞沒了。他似乎并不意外,甚至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上彎了一下,
那弧度很淺,像蜻蜓點水掠過湖面,轉瞬即逝。他的目光終于從梅瓶上移開,落在我臉上,
帶著點探究,又似乎有點了然。那眼神很干凈,像初秋的晴空,
卻讓我感覺臉上的熱度又升高了幾分。“哦。”他應了一聲,聲音里聽不出什么情緒。然后,
他不再看我,也沒有再看那個梅瓶,雙手隨意地插進褲兜里,轉過身,邁開步子,
沿著紅墻投下的那道清晰的明暗交界線,朝著儲秀宮院門的方向走去。步子不大,
卻有種少年人特有的利落。白色的T恤在陽光下閃了一下,很快便融入了院門外的光影里,
消失不見。只留下我一個人站在原地,耳邊是永無止境的蟬鳴,
眼前是那個在幽暗展柜里兀自沉默的青花梅瓶。
空氣里還殘留著他靠近時帶起的一絲微弱的、干凈的皂角氣息,
混合著故宮固有的古老塵土味。那句“真能保存一千年嗎?”像一個奇異的咒語,
盤旋在心頭,沉甸甸的,壓過了夏日的燥熱,也壓過了講解詞的枯燥。
儲秀宮恢復了它亙古的沉寂,紅墻斑駁,琉璃瓦閃耀著亙古不變的光芒。可有什么東西,
似乎不一樣了。后來我才知道,他叫梁思勉,
一個名字聽起來老成持重、本人卻有點散漫跳脫的男生。
他是跟著故宮文保科技部一位資深修復師做暑期見習的,算是某種意義上的“內部子弟”。
難怪他能出現在不對普通游客開放的區域,也難怪他對那些器物,會問出那樣的問題。
儲秀宮的講解工作依舊重復而平淡,但我的目光開始有了固定的錨點。只要輪休,
或者講解間隙稍長的空當,我就會忍不住邁開腳步,
科技部所在的那片區域——靠近西華門內、幾排相對低矮、安靜的灰色老房子——溜達過去。
那里沒有開放區的喧囂,空氣中彌漫著更純粹的木頭、紙張、化學試劑和歲月混合的味道。
科技部的修復室很大,窗戶敞開著,外面爬滿了濃密的綠藤。我通常不敢靠得太近,
只遠遠地、隔著一段“安全”的距離,躲在廊柱或者一棵老槐樹投下的濃蔭里。
目光穿過敞開的窗戶,精準地捕捉到那個熟悉的身影。他大多數時候是低著頭的。
側臉對著我這邊,線條清晰而專注。鼻梁很挺,睫毛不算特別長,但垂下來的時候,
會在眼瞼下方投下一小片柔和的陰影。他穿一件淺灰色的舊T恤,袖口隨意地卷到胳膊肘,
露出一截有著清晰骨節的小臂。手里拿著的工具很精細,有時是細長的鑷子,
小心翼翼地撥弄著什么;有時是細小的毛刷,蘸著某種透明的液體,
在器物表面極其輕緩地拂過,動作穩定得不可思議,仿佛那刷子有千鈞重,又輕若羽毛。
汗水會順著他額角的發際線慢慢滑下來,沿著太陽穴的弧度,滑過顴骨,最后懸停在下頜,
然后“嗒”地一聲,落在他面前的桌案上,或者他正在處理的那片古老織物上。
他好像渾然不覺,全部心神都凝聚在指尖,凝聚在那些破碎、黯淡、布滿時光裂痕的物件上。
陽光穿過窗欞,穿過外面藤蔓的縫隙,在他身上、臉上切割出明明暗暗的光塊。
那些光塊隨著時間無聲地移動,像無聲流淌的沙漏。他額前被汗水打濕的碎發,
在光線下變成半透明的金色,隨著他細微的動作輕輕顫動。整個世界的聲音仿佛都退潮了,
只剩下他手中工具偶爾發出的極其輕微的觸碰聲,和他沉穩悠長的呼吸。
一種奇異的、令人屏息的寧靜和力量感,從他專注的姿態里彌漫出來。我的手總是癢癢的。
口袋里揣著一個巴掌大的硬殼速寫本和一支削得尖尖的鉛筆。趁著沒人注意,
我會飛快地摸出來,背靠著冰涼粗糙的廊柱,或者坐在樹蔭下的石階上,膝蓋拱起當畫板。
鉛筆尖在紙面上快速而細碎地摩擦著,發出沙沙的輕響。線條是凌亂的、試探的,
帶著偷窺般的心虛和急切。我試圖抓住他低頭的弧度,抓住鼻梁挺直的線條,
抓住那縷被汗水浸濕、貼在額角的頭發在光線下那種濕漉漉的質感,抓住他握著工具時,
小臂微微繃緊的、流暢而隱含力量的肌肉線條……畫了一張又一張。有時能捕捉到一點神韻,
更多的時候是失敗的,比例失調或者線條僵硬。但沒關系,撕掉,揉成一團塞進口袋,
或者小心翼翼地夾在速寫本最后幾頁,然后重新開始。每一次偷偷的注視,
每一次鉛筆劃過紙面的摩擦,都像一個小小的、只屬于我的秘密儀式。
心臟在胸腔里跳得有點快,手心微微出汗,臉頰也總是莫名其妙地發燙,
可那種隱秘的、帶著點冒險意味的快樂,卻像細小的氣泡,在心底悄然滋生、上浮。有一次,
我畫得太投入了,完全沒注意到他什么時候停下了手里的工作,正微微側過頭,
目光投向窗外。當我的視線無意中抬起,越過速寫本的上緣,
猝不及防地撞上他那雙清亮的眼睛時,我整個人像被電了一下,瞬間僵住。
他隔著一段距離和幾重光影,靜靜地看著我,臉上沒什么特別的表情,既沒有驚訝,
也沒有被冒犯的不悅。眼神很平靜,像一泓深潭,映著窗外綠藤的光影。那一刻,
時間仿佛凝固了。蟬鳴聲、遠處模糊的說話聲、甚至我自己的心跳聲,都消失了。
只有他的目光,隔著空氣,沉甸甸地落在我身上。血液猛地沖上頭頂,臉頰燙得像要燒起來。
巨大的羞窘像一張網,瞬間將我罩住。我猛地低下頭,慌亂地把速寫本“啪”地一聲合上,
緊緊攥在手里,指甲幾乎要嵌進硬殼封面里。然后幾乎是手腳并用地從石階上爬起來,
看也不敢再看那個窗口一眼,轉身就往儲秀宮的方向跑,腳步凌亂,差點被腳下的青苔滑倒。
背后沒有聲音,沒有叫喊。只有那兩道目光,似乎還如芒在背,久久地烙印在我的脊背上。
那天下午剩下的時間,我都過得魂不守舍。儲秀宮的講解詞說得磕磕絆絆,
對著空蕩蕩的院子也能紅了臉。腦子里反復回放著那個隔著窗戶的對視,
和他平靜無波的眼神。他會怎么想?會覺得我很奇怪嗎?很……討厭?
忐忑不安像藤蔓一樣纏繞著心臟,越收越緊。我甚至不敢再靠近文保科技部那邊,
連遠遠看一眼的勇氣都消失了。那個小小的速寫本被我塞在書包最底層,像一塊燒紅的烙鐵,
不敢再碰。時間在忐忑中滑過兩天。第三天午后,儲秀宮依舊沒什么人。
空氣悶熱得如同凝固的油脂,蟬鳴聲嘶力竭,攪得人心煩意亂。
我坐在院子角落陰涼處一張冰涼的石凳上,面前擺著一本攤開的志愿者手冊,
目光卻渙散地落在對面紅墻上一塊深色的水漬上,思緒飄得很遠。
也許是前兩晚因為那件事沒睡好,也許是這午后的寂靜和沉悶本身就帶著催眠的魔力,
倦意如同潮水,一波一波溫柔而不可抗拒地涌上來。眼皮越來越沉,像墜了鉛塊。
攤開的手冊上,密密麻麻的字跡開始模糊、旋轉、跳舞……頭一點一點的,終于支撐不住,
側著臉,枕在了自己擱在石桌上的手臂上。意識沉入一片混沌的黑暗,只有那堵斑駁的紅墻,
在夢境深處無限延伸。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極其輕微的、紙張被放在石桌上的摩擦聲,
像一根細針,刺破了睡眠的薄膜。我猛地驚醒,心臟狂跳,帶著剛睡醒的茫然和驚悸。
抬起頭,臉頰上還印著衣袖的褶皺痕跡,眼前有些模糊,視線下意識地聚焦在石桌對面。
梁思勉不知何時站在了那里。他沒穿那件見習生的圍裙,
只穿著簡單的白色T恤和洗得發白的牛仔褲,身姿挺拔地立在石桌對面,隔著窄窄的桌面。
午后的陽光斜斜地落在他身上,給他周身鍍上了一層毛茸茸的金邊。他微微垂著眼,
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安靜的扇形陰影。我的大腦瞬間一片空白,血液似乎都涌到了臉上,
睡意一掃而空,只剩下被“抓包”的極度尷尬和慌亂。我猛地坐直身體,
手忙腳亂地想抹掉臉上可能存在的口水印,或者整理一下睡得亂糟糟的頭發,
動作笨拙又可笑。“我……”我張了張嘴,想解釋什么,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他沒有說話,只是伸出手,把一張折疊得方方正正的白色打印紙,
輕輕推到了我面前的石桌上。他的手指修長,指節分明,
指尖帶著一點長期接觸工具和化學試劑留下的薄繭。我完全愣住了,
心臟在胸腔里擂鼓一樣狂跳,咚咚咚地撞擊著耳膜。看看那張紙,又看看他平靜的臉,
巨大的困惑和一種不祥的預感攫住了我。難道……是我那天畫的他的速寫?被發現了?
他這是要物歸原主,還是……興師問罪?指尖微微發著抖,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勇氣,
我遲疑地、極其緩慢地伸過去,捏住了那張紙的邊緣。紙張很普通,
帶著打印紙特有的光滑和微涼觸感。我屏住呼吸,一點點將它展開。
當畫面完全呈現在眼前時,我徹底呆住了,像被施了定身咒。不是我的速寫。
紙上是一幅鉛筆素描。線條流暢、肯定,帶著一種近乎精準的觀察力。畫的是一個女孩,
趴在石桌上睡著了。側臉枕著手臂,臉頰被壓得微微嘟起,幾縷碎發垂落在額前和鬢邊,
睡得毫無防備。眼睛閉著,睫毛的弧度清晰可見。嘴角甚至因為姿勢的關系,
被手臂擠得微微向上翹著一點,帶著點孩子氣的憨態。
寬大的藍色志愿者馬甲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在趴伏的姿勢下堆疊出柔軟的褶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