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徐松巖結婚四十載,旁人說我是十全賢妻良母,能感動中國,家人說我拿不出手,
告誡我自覺點、要點臉。端午,六十壽辰,我第一次出遠門旅游,
卻見徐松巖摟著穿金戴銀的女人笑容燦爛,兒子彎腰為他們拍照。我鼓起勇氣想問個清楚,
他們越過我,走向愛情橋,“霞,今世沒能給你婚姻,來世我定為你舉辦盛大婚禮。
”“媽雖沒領結婚證但多滋潤啊,她就是天生享福命,今天的六十大壽要好好慶祝。
”我怔在原地。1.徐松巖說我是沒文化的鄉下村婦,滿嘴鄉音。我自卑四十年,
習慣了沉默。今天慶幸自己沒文化,看到這一幕只會怔愣,否則要在夕陽紅團友面前失態。
“你們看那家子,一看就是干部跟官太太,兒子估計不是醫生就是老師。
”團友悄悄指著徐松巖他們,一臉篤定。“當官的氣質一眼就能看出來,
最主要的是官太太總有一股傲氣勁。”“那件綠連衣裙,四千多!啥牌子來著,我女兒剛買,
新款。”我撩起四十塊的防曬衣,里面是藍碎花布襯衫,下面是灰色九分褲,
一雙孫女穿舊的粉色運動鞋不倫不類地支棱著腿。團友有滋有味地聊著天,暗暗炫耀,
暗暗攀比,沒人注意我。我突然又想有文化了。沖上愛情橋嬉笑怒罵皆成文章,
讓徐松巖跟那眼熟的女人羞愧得以頭搶地,讓兒子跪在地上喊我媽。可我兩次與他們打照面,
他們都沒認出我,只那女人回頭看了我兩眼。行尸走肉般跟著團友東玩玩西逛逛,
我壓低太陽帽默默擦淚。我的生日特別好,端午節。可從未過過生日,婚前家窮,
只有一個傻哥哥;婚后只有倆粽子,還是我最不喜歡的蜜粽。徐松巖每月有半個月不在家,
說是身為局長更要以身作則。端午那天恰巧是他堅守崗位的日子。原來他堅守的不是局長崗,
而是愛情港。誰都沒發現我今年六十了。徐松巖叫我按習俗躲午,把家里弄好。
癱瘓十五年的公公在四月份去世,我終于能喘口氣給自己放個假。
第一次出遠門是跟著徐松巖到兒子大學宿舍布置,第二次是這次的一日游。他說的對,
我這種拿不上臺面的農村人不聽他話確實會吃苦。端午就應該早早躲起來,
躲避最辣的太陽、最毒的蟲子與最污的邪氣。“晚上有人去家里送禮,是個新人。
你別說你是誰,收了就行。”手機上跳出徐松巖的指令。
我遠遠看到他們在另個景點扭腰蹲腿擺姿勢,好不做作。兒子背包拍照,時不時遞水,
扇扇子,扭著屁股逗得他們前仰后合。以前只覺得性格冷淡的兒子是當醫院一把刀的好苗子,
沒想到他更適合為奴為婢。我游魂似地飄忽,大巴車終于回程。婆婆神色訕訕,
給我一只金鐲子:“小翠,一晃你也六十了,這是媽的心意。
”“媽跟爸這輩子做的最正確的事就是叫松巖娶你做老婆。”眼淚差點不聽話地蹦出來,
我執意不收。雖然家里條件好,但我吃不了多少,戴著鐲子干活也麻煩,
不如送兒媳換個新樣式。當初沒嫁給徐松巖這廠長的兒子,我不可能有今天。
公婆待我就像親閨女,更是恩人。所以送禮的人來,我沒說自己的身份。
能少一事就少一事吧,都這個年齡了,何況我從來吵不過徐松巖跟兒子,
他們一句話就能讓我找不著北。2.孫子孫女晚上被兒媳送來,三人嘴撅得老高。
“小孩最近學業緊,他們不吃你做的飯就學不下去。現在氣候不正常,你沒事別出門。
”兒媳很會說話,如果她臉色再柔點,而不是轉身就走。
倆小孩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搶婆婆手里的遙控器,懶得送我一個眼神。“我要吃油燜大蝦。
”“我要吃紅燒魚,上次那個藕盒太咸,難吃死,你別看抖音瞎做東西。”我去超市買魚蝦,
到出口處發現天、地與建筑被雨點切割成塊塊。這場雨來得悄無聲息,又密又急。
潮濕夾著悶熱,超市的冷氣像刺客從背后偷襲,膽大包天的雨點落地又故意濺到我腿上。
我被困在小小一方。突然想起兒子說的天生享福命……所以我就算領了結婚證,
也是天生勞碌命?好像確實如此,徐松巖素來認為他恩賜我一場婚姻,我的定位是老媽子。
家里油瓶倒了是我的錯。衣服淋了雨沒及時收進來更是我的錯。家人有個頭疼腦熱,
我錯上加錯。外人認為我能感動中國,可家里除了公婆外沒人看得起我。
徐松巖從不在外人面前介紹我是他妻子,一同出門他都要與我相隔五米遠。
兒子也嫌我不會說話不會交際,除了做飯做家務,一無是處。
我曾發現徐松巖手機里有一條曖昧短信,跟他吵架。兒子指著我說“家里一切都是爸給的,
你有什么資格惹爸不高興”。“媽的,突然這么大雨,小孩在家害怕誒。老婆,我們沖?
”“沖!”一對小夫妻扎緊塑料袋跳進雨里。男的嗷嗷嚎,踢水給老婆,女的甩塑料袋打他,
最后他倆騎上電動車,瞇著眼齜著牙沖破雨幕。我被這一幕感染。當年大雨把田埂沖塌,
我沖進泥水救起徐松巖。我也沖進雨里,冒雨回家做菜。可惜我忘了年齡,病倒了。
第二天清早,倆小孩就被兒媳接走。她戴著口罩在房門口睨著我:“媽,你這身體結實得很,
怎么一場雨就能發燒,嘉禾嘉琳明天上一天課得有人送飯……”我燒得口干舌燥腦袋抽痛,
說不了話。她轉身時翻了個白眼。婆婆舉著老年機遞出去老遠才看清屏幕,撥通徐松巖電話。
她以為自己很小聲,其實聲音躥桌越椅直沖主臥,扒著我耳朵往里灌。“你快回來,
小翠發燒挺嚴重,帶她去醫院看看。”“我跟你爸默認你在外面養周霞四十年,你還不知足?
你難道讓小翠死家里?”“我不跟你吵,你好歹把小翠照顧好,要不然她怎么照顧我?
你爸走了,我還活著呢。”“當初讓你娶她,一是為你日后從政前途,二是她娘家沒人,
能任勞任怨。你恨我們干什么,我們不是為你好嗎,你娶周霞你能有好前途?
”“而且這么多年連孫子都喊周霞媽了,他們一家四口都孝敬周霞,人白撿一大家子,
你有什么不樂意。”血液變成巖漿融化血管,身子燙得能把床單燒出窟窿。
我感覺我的燒退了,被怒火與悲涼逼退。原來那個眼熟的女人是周霞。公婆嘴里的狐媚子。
3.周霞一貫勾三搭四,她吊著徐松巖,同時跟別的男人曖昧,最后懷上有婦之夫的孩子,
被原配扒了衣服在廠門口辱罵。徐松巖沖上去護住她,被砸了一籃子雞蛋。
公婆極其反感周霞,勒令徐松巖與她斷了關系。我那時進廠里工作兩年,剛二十,
他們極力撮合我與徐松巖。我以為是我工作勤懇打動他們,
原來是“老實與清白”以及“娘家沒人”。這個年齡談愛情,有點羞。我不知道是不是愛情,
只是看到徐松巖第一眼,我的臉就像個紅柿子,手不知道往哪放。
我沒見過這么好看又高大的人,他懂很多東西,還會幾句洋文。結婚前一天,
我跪在爹媽墳前嘰嘰喳喳,我讓他們放心,我一定會帶著哥哥過上好日子。日子確實很好,
但我沒沾到光,哥哥更沒有。徐松巖說我活該,誰讓我省吃儉用,別人送東西都不要,
非要擺出這副窮酸樣。“鄉底下人就是愛用這套以退為進,讓別人可憐你,
你自己蠢不會享受,就別怪人。”我撐起渾身的勁,在婆婆驚愕目光中叫車去醫院。
都說能在醫院開悟,確實,輸液室都能見到人性。我看著前頭那家人互相指責、撇清自己,
老人支著手吊水,眼神迷茫黯淡又膽怯,屁股搭坐在座椅邊沿,幾次想開口制止又惶惶閉嘴。
我想到周霞,口中苦極,心里酸得要冒泡。沒認出她,是因為她太年輕太有氣質,圓潤飽滿,
大氣溫婉。跟那時眼珠一轉就是一主意的艷麗精猴子完全不同。我看著手上的老年斑,
突然產生離婚念頭。活了六十年,只有一身破布麻衣的我想矯情一把。
我拿出手機給徐松巖發微信:離婚吧。直到輸液結束,他都沒回消息。我拖著疲憊回到家,
發現父子倆都在,正襟危坐。我好像聽到一陣“威武”,及棍子杵地的咚咚聲。
婆婆瞧見我進門,顫悠回了房。“你鬧什么?”歲月給徐松巖刻上皺紋,也雕出凌厲,
運籌帷幄的官威盡顯。曾經我怵他的氣勢,不敢多言,退讓遷就。“沒鬧啊,離婚而已,
我拿點錢搬出去住。”我有點底氣不足。“呵,拿點錢。”他悠然做起功夫茶,
將茶寵淋得濕漉漉又锃亮。“多少錢能填滿你的野心?給你這么多年好日子,
居然臨了了跟我鬧離婚,你是看我快退休了,沒用了是吧?”“什么有用沒用?!
”被關起來的火氣躥了出來,“我過什么好日子了!你有沒有用,我都沾不到光,
只有你的周霞能沾。”空氣停滯幾秒,父子倆似乎很意外。意外遙遙四十年,我才知道真相。
“你只記得周霞是端午節生日,記不得我的,我也是端午節生日!”以往說不口的矯情,
現在說出來更是委屈。徐松巖恍惚一瞬,又眉頭緊皺:“都老夫老妻了,生日過不過都一樣,
我不也不過生日嗎。”是啊,他月尾生日,我年年給他做長壽面,他愛吃不吃。
他六十那天說不辦酒,不能讓人覺得他奢侈,自己卻到第二天才回來。
“現在不是生日的問題,是你養了四十年的小三,我一直被蒙在鼓里!”“什么小三,
你嘴吃屎了這么難聽!我告訴你,你才是小三,我跟霞兩情相悅,當初要不是你,
跟我扯證的是她!她在我背后不能公開,受了幾十年委屈!”“你以為你是什么東西,
有你跟我吆五喝六的份?我一回來你就犯這死樣!六十歲人了,還玩這套,
你看你一臉褶子斑點的窮酸樣,跟我提離婚?真是無法無天。
”徐松巖一巴掌重重拍在茶桌上,壓低眉眼死盯著我。“認清你自己,要不是我,
你還在鄉下種田,孫子學費都要多賣幾顆青菜湊。”4.兒子一直默不作聲,待徐松巖發火,
他慢條斯理推了推眼鏡。“媽,你說你鬧什么,早年我就教過你,做人要聰明,
你忍這么久現在說離婚,你當你十八還能有一身力氣?”“誰給你養老,
誰給你送終……哈哈。”兒子嗤笑出聲,“我真的服,我的好媽媽,
要不去醫院我給你檢查下是不是老年癡呆?突然幼稚到可笑。”徐松巖怎么對我,
我都能理解,但我十月懷胎生下的兒子也這么淡漠,我心如刀絞。“你怎么能說這種話,
我不求你跟我一條線,但你怎么能跟你爸一起瞞我,還認小三做媽!”“周媽博學多才,
面面俱到,她站我爸身邊才登對。你照照鏡子,跟我爸站一起,人家以為他是你兒子。
”“而且我沒有不認你,我只是感動我爸他倆的愛情,由他們做榜樣,我對我老婆也更好了。
”“知道為什么我喜歡周媽嗎,因為她不像你小肚雞腸。她大氣豁達,不會因小事跟爸吵。
而你,就一碟菜都擺個臉,爸多放了點鹽你讓一下會死嗎?廢話一大堆,
把家里弄得烏煙瘴氣,沒文化就是沒文化。”“那是你爺爺要吃的菜,
他一個病人能吃那么咸嗎?現在全來怪我!”我極力反駁。我從小干活怎么可能口淡,
吃咸的才有力氣干活!“那你不會重做一份?是你自己口淡,用爺爺做幌子,
讓全家都跟你吃得淡而無味。”“當年你興沖沖去我宿舍布置,我都嫌丟人,
我要你自作多情幫我套被子?我一個大男人,你讓別人怎么看我!”我手腳發軟,
像掉進十八層地獄。父子倆一頭一臉的淡漠,悠哉悠哉泡著茶。我有苦難辯,頭腦昏沉沉,
眼前閃著陣陣光圈。想離婚的念頭被死死掐滅。我連離婚的資本掌握不住。
家里的空氣灰塵小心翼翼挪動,相視不言。徐松巖待著練了兩天字,又跑走了。
我寫下一筆字,放在他書法旁邊,比他的好。他為了好干部形象,“修身養性”。
我為了有文化,獨守空房時拼命努力。我還會刺繡,功力越來越強,他不曾知道。
我想與他有共同語言,主動找他,次次被他推遠。“你啥都不懂,有什么好說的,
把我爸媽弄好就行了。”“你當你十八?穿得花花綠綠,把兩個小孩帶好就行了。
”“你懂國家怎么發展嗎?你懂社會怎么運行嗎?你懂現在國際上發生什么了嗎?
你懂這句詩是什么寓意嗎?你不知道我很忙嗎!”我想說,我懂,可他不懂。這天晚上,
我接到陌生電話,說徐松巖在酒店應酬時,血壓突然升高。我帶上藥匆匆趕到酒店,
卻見周霞挽著徐松巖一副女主人做派。“徐局跟太太感情真好,我在徐局手下十五年,
他們一直都這么恩愛,簡直是模范夫妻,來,敬徐局與周老師。”我耳畔嗡嗡響,
好像勾結到陰間信號波,下一秒就能灰飛煙滅。周霞看到我站在門口,
扭著腰拽我進門:“老徐體檢發現血壓有點高,但今天是重要日子,所以我讓保姆送藥來。
”我覺得她是個白癡。降壓藥能跟酒同時服用嗎?可這種常識問題,徐松巖卻不當回事,
他滿眼欣賞與愛意,摟著周霞:“我就愛你關心我的樣子。
”隨后他轉頭給我下命令:“藥放下,你回去吧。”我正要走,周霞又出聲:“松巖,
我爸住院,讓你家保姆去照顧吧,她在你家伺候幾十年,我是放心的,外面護工我怕不行。
”徐松巖面露猶豫,并未立即應答。我看他神色躲閃,不自覺地升起希冀。如果他拒絕,
也許他還當我是他的妻子,畢竟四十年了,最起碼他知道我是誰。
5.周霞雙眼在我與徐松巖之間流轉。又轉一骨碌,她嬌俏撒起嬌來:“老徐,你答應過我,
要以我爸為先,你父親過世,她正好也騰出空來了呀。”徐松巖臉色動容,
拍著她的手笑著贊同。“你明天就去醫院照顧霞她爸。
”我仿佛聽到從外太空遠遠傳來一個驚天大笑話,砸得我神魂震顫。“徐松巖,
你真是個沒良心的,這種話你都能說出口!”“周霞是你老婆嗎?我才是你領證的合法妻子!
”“你別亂說!你就是個保姆。”徐松巖厲聲呵斥我,“你失心瘋了?”“我是瘋了,
你養著小三四十年,你還要我伺候她爸??”“我哥哥只是腸粘連,
我求你給我哥哥安排進大醫院,你怎么說的?你說他一個白癡治好腸子也治不好腦子!!
你說你是清官不能動用關系!”“最后我帶他去鄉醫院,被庸醫活活治死!!
他才三十八歲啊!!”“你好意思讓我伺候不要臉的小三的爸?你真是狼心狗肺,人模狗樣,
卑鄙齷齪,干名采譽!”“夠了!別胡說,我妻子就是周霞,這是大家公認的!
你在這瘋言瘋語什么!服務員,把她拖走,她一個保姆總勾引我,想上位想瘋了。
”徐松巖火冒三丈,顫手指著我,臉色變成豬肝紫。周霞一邊摸著徐松巖胸口幫他順氣,
又跟席上神情不明的賓客打招呼,最后把我拽出包廂。出了包廂,
她昂頭露出勝利者微笑:“你個鄉下蠢豬,果真沒讓我失望。”我出離憤怒,
眼里出現兩個她,虛影亂晃交疊。“你知道桌上的都是誰嗎?
決定你兒子前途的頂級醫院大專家大院長噢~”“否則我喊你來干什么,
只為嘲笑你是個保姆?幾十年我都懶得搭理你,你以為你是哪根蔥值得我記掛?”“謝啦,
劉小翠。”周霞勾起劉海別在耳后,轉動手腕的滿鉆鉑金鐲,“你給周家當牛做馬這么多年,
現在老頭死了,老太也快了,我也是時候進門享受了。”“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