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工張姐發來微信,方醫生,阿姨又咳了半夜,今天早飯也沒怎么吃。
方芷寧的心臟像是被手術鉗猛地夾住,鈍痛沿著神經蔓延。1她指尖飛快地打字,張姐,
辛苦您多費心,我忙完這陣就回去。發送成功的提示彈出,她卻盯著屏幕上母親消瘦的側臉,
喉間涌上一股酸澀。三天前,她把母親從老家接到臨溪市,送進了醫院的VIP病房,
找了最靠譜的護工。所有人都說她孝順,是仁心醫院最年輕有為的心臟外科副主任,
能把母親安置在這樣的地方,是多少人求不來的福氣。只有方芷寧自己知道,這福氣背后,
是她連母親咳了多久、有沒有好好吃飯都只能通過微信知曉的愧疚。手機又響了,
是科室的電話。方醫生,急診送來個主動脈夾層的病人,情況危急,主任讓您馬上過去!
知道了,馬上到。方芷寧掛斷電話,深吸一口氣,將那點酸澀壓回心底。
她對著走廊盡頭的玻璃窗理了理白大褂,鏡中的女人眼神銳利,神情冷靜,
仿佛剛才那點波動從未存在。只有她自己知道,那聲馬上到,是對病人的承諾,
卻也是對母親又一次的失約。她快步走向急診室,身后的走廊里,
仿佛還回蕩著母親壓抑的、被她忽略在聽診器之外的咳嗽聲。2凌晨三點,
方芷寧才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辦公室。主動脈夾層手術很成功,
但巨大的精神和體力消耗讓她幾乎虛脫。她倒了杯冷水灌下去,才想起應該給張姐打個電話。
電話響了很久才被接起,
張姐的聲音帶著一絲猶豫,方醫生阿姨她今天下午自己去做了個檢查,
拿了單子回來收起來了,一直沒讓我看。方芷寧的心猛地一沉。母親來之前,她就叮囑過,
讓張姐陪著去做全面體檢,怎么會自己去?她壓下心頭的不安,哪個科室的檢查?
單子現在在那?好像是腫瘤科的。單子我沒敢動,還在抽屜里。腫瘤科。
這三個字像冰錐一樣刺入方芷寧的太陽穴。她幾乎是踉蹌著站起來,抓起車鑰匙就往外沖。
深夜的醫院走廊空曠得可怕,燈光慘白,映著她煞白的臉。她沖進VIP病房時,
陳靜姝正睡著,眉頭卻微微蹙著,像是在做什么不安穩的夢。床頭柜的抽屜半開著,
一個印著臨溪市中心醫院腫瘤科字樣的牛皮紙信封靜靜躺在那里,封口的膠水痕跡還很新鮮。
方芷寧的手控制不住地顫抖,她輕輕抽出里面的紙張。
血常規、CT報告、病理分析每一個字都像重錘,狠狠砸在她的心上。左肺下葉惡性腫瘤,
考慮腺癌。方芷寧學醫多年,太清楚這個分期意味著什么。不是早期,但如果及時治療,
預后會好很多。可母親是什么時候發現的?為什么沒告訴她?是怕打擾她工作嗎?
她看著病床上熟睡的母親,那蒼白的面容,消瘦的肩膀,還有鬢角刺眼的白發,
忽然覺得無比陌生。她每天穿著白大褂,在手術臺上與死神搏斗,救活了那么多陌生人,
卻連自己母親何時患上了癌癥都不知道。眼淚毫無預兆地滾落,砸在冰冷的報告單上,
暈開一小片褶皺。陳靜姝似乎被驚動了,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看到方芷寧,先是一愣,
隨即露出一個虛弱的笑,寧寧你怎么回來了?手術做完了?
媽 方芷寧的聲音哽咽得不成樣子,這檢查你什么時候去做的?怎么不告訴我?
陳靜姝的眼神閃爍了一下,隨即垂下眼瞼,
像個做錯事的孩子,看你每天那么忙我就是有點咳嗽,想著可能是老毛病,不想讓你分心。
老毛病? 方芷寧的心痛得無法呼吸,這是癌癥!媽!
你知不知道I如果早點治 她想說早點治就好了,可話到嘴邊,卻只剩下無盡的悔恨。
早點治?她什么時候給過母親早點的機會?陳靜姝伸出手,想摸摸她的臉,
卻又在半空中頓住,低聲說,媽知道你忙,是媽不好,沒照顧好自己。方芷寧再也忍不住,
撲到床邊,緊緊握住母親枯瘦的手,淚水洶涌而出。那未拆封的體檢單,像一把鋒利的刀,
將她用忙碌和成功堆砌起來的世界,割得鮮血淋漓。
3方芷寧推掉了所有非必要的手術和會診,親自為母親制定治療方案。
化療的副作用讓陳靜姝迅速憔悴下去,嘔吐、脫發、食欲不振,曾經溫和愛笑的母親,
如今大部分時間都只能躺在床上,眼神黯淡。方芷寧每天只要有一點空,就會守在病房里。
她學著削蘋果,笨拙地切得坑坑洼洼;她下載了菜譜,在醫院附近的出租屋里試著煲湯。
今天,她燉了母親以前最愛喝的排骨湯,加了玉米和胡蘿卜,滿滿一鍋,熱氣騰騰。
她小心翼翼地把湯裝進保溫桶,快步走向病房。路過護士站時,被護士長叫住,方醫生,
急診剛收了個心肌梗死的病人,情況很不穩定,主任讓您過去看看。方芷寧腳步一頓,
看了看手里的保溫桶,又看了看護士長焦急的臉。心肌梗死是要命的急癥,容不得半點耽誤。
她咬了咬牙,把保溫桶塞給旁邊的實習護士,小吳,麻煩你把這個送到VIP3床,
給我媽熱一下再喝,告訴她我我處理完病人馬上就來。說完,她轉身就往急診室跑。
搶救過程緊張而激烈,溶栓、監護、準備介入手術當她終于把病人從鬼門關拉回來,
天色已經擦黑。她拖著疲憊的身體走出導管室,才想起那桶排骨湯。她快步回到病房,
陳靜姝正靠在床頭,手里捧著一個空了的碗。看到方芷寧,她笑了笑,寧寧,你回來了?
湯很好喝,謝謝你。方芷寧心里一暖,走過去想收拾碗碟,
卻發現床頭柜上的保溫桶還是溫熱的,旁邊的垃圾桶里,靜靜地躺著一個沒怎么動過的飯盒。
她猛地看向母親手里的碗,那根本不是她買的那種保溫碗,
而是醫院統一發的、最普通的白色瓷碗。媽,你喝的不是我燉的湯?
方芷寧的聲音有些發顫。陳靜姝的笑容僵了一下,
隨即有些慌亂地說,怎么不是是小吳拿來的,熱乎乎的。這時,小吳護士端著藥盤進來,
看到方芷寧,愣了一下,方醫生,您回來啦?您早上讓我送的湯,我我后來忙著別的事,
忘了跟阿姨說,等想起來的時候,湯都涼透了我看阿姨好像餓了,就去食堂打了份飯。
小吳的聲音越來越低,方芷寧卻覺得渾身的血液都在往頭上涌。她看向母親,
陳靜姝的臉已經漲得通紅,眼神躲閃著不敢看她,手里還緊緊攥著那個空碗,
像是在掩飾什么。媽, 方芷寧的聲音很輕,卻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湯涼了?陳靜姝抿了抿干裂的嘴唇,
低聲說,看你那么忙好不容易給媽燉次湯,涼了就涼了,媽熱熱也能喝小吳不是故意的,
你別怪她。方芷寧看著母親強裝鎮定的樣子,看著那桶被遺忘到涼透的排骨湯,
看著垃圾桶里幾乎沒動的盒飯,一股巨大的酸楚和愧疚瞬間將她淹沒。她自以為是的孝心,
在母親那里,卻成了需要被小心翼翼維護的、生怕她失望的東西。她想開口說些什么,
喉嚨卻像被堵住一樣,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只有眼淚,再次不爭氣地滑落。母親伸出手,
像小時候那樣,笨拙地想為她擦掉眼淚,卻因為虛弱,手剛抬到一半就無力地垂了下去。
病房里一片寂靜,只有方芷寧壓抑的啜泣聲,和那桶冷掉的排骨湯,
散發出無聲的、冰冷的遺憾。4陳靜姝的生日快到了。方芷寧翻遍了手機相冊,
才發現竟然沒有幾張和母親的合影。最近幾年的照片,不是在手術室,就是在會議室,
或者是陪病人做檢查的路上。母親的身影,似乎只存在于老家親戚偶爾發來的視頻里,
和護工張姐斷斷續續的微信匯報中。她決定給母親過一個像樣的生日。
她提前訂了病房里允許的、最小的一個奶油蛋糕,又拜托同科室的護士,
在不影響工作的前提下,晚上一起過來唱首生日歌。她甚至跟主任請了兩個小時的假,
想好好陪陪母親。生日那天,方芷寧特意提前下了班,手里提著蛋糕和一小束康乃馨,
推開了病房的門。陳靜姝今天精神似乎好了一些,坐在床上,手里拿著一個紅布包,
正在仔細地縫著什么。看到方芷寧,她連忙把紅布包藏到被子里,
臉上露出驚喜的笑容,寧寧,你今天怎么這么早就回來了?媽,生日快樂!
方芷寧把蛋糕和花遞過去,看看,我給你訂了蛋糕,等會兒護士們也會過來,
我們一起唱生日歌。陳靜姝接過花,湊在鼻尖聞了聞,
眼里閃爍著喜悅的光芒,真好看破費這個干什么 她小心翼翼地把花插在床頭柜的空瓶子里,
又看向蛋糕,搓了搓手,像個期待禮物的孩子。方芷寧心里一暖,剛想打開蛋糕盒,
口袋里的手機卻不合時宜地響了。是科室的電話。她皺了皺眉,想掛斷,卻又擔心是急事。
喂,我是方芷寧。方醫生,不好了!31床的病人術后出現急性排異反應,血壓急劇下降,
主任讓您立刻回科室參加搶救! 電話那頭的聲音帶著焦急。方芷寧的心沉了下去。
31床是她主刀的心臟移植病人,排異反應是最兇險的并發癥之一。
她看了看母親期待的眼神,又看了看手里的蛋糕,嘴唇動了動,
卻只能說出那句熟悉的話,我馬上到。掛了電話,她不敢看母親的眼睛,低聲說,媽,
科室有點急事。知道了,知道了, 陳靜姝連忙打斷她,語氣輕快得有些不自然,工作要緊,
病人要緊!你快去吧,別耽誤了!蛋糕媽自己先看著,等你回來再吃! 她一邊說,
一邊推著方芷寧往外走,臉上還努力維持著笑容。方芷寧一步三回頭地走出病房,
看到母親站在門口,手里還緊緊攥著那束康乃馨,笑容卻已經垮了下來,眼神里充滿了失落。
搶救持續了整整四個小時。當病人的生命體征終于平穩下來,
方芷寧拖著幾乎散架的身體走出ICU時,已經是深夜。她想起母親的生日,
想起那束康乃馨和那個沒打開的蛋糕,腳步不由自主地加快。她輕輕推開病房的門,
陳靜姝已經睡著了,臉上帶著淺淺的淚痕。床頭柜上,蛋糕盒還是緊閉著,
旁邊放著那個紅布包,已經縫好了,上面用金線繡著一個歪歪扭扭的寧字。方芷寧走過去,
輕輕打開蛋糕盒。奶油已經有些化了,上面用巧克力寫的生日快樂四個字,也變得模糊不清。
她拿出手機,想給母親補唱一首生日歌,手指懸在播放鍵上,卻怎么也按不下去。她俯下身,
看著母親熟睡中仍帶著疲憊和委屈的臉,淚水再次無聲地滑落。她知道,
那個被掛斷的生日歌,和那個沒吃完的蛋糕,將會成為她心里永遠無法彌補的遺憾。
5化療的副作用越來越嚴重,陳靜姝開始出現劇烈的疼痛。方芷寧給她用了最好的止痛藥,
卻依然無法完全緩解。她常常在夜里疼醒,卻怕吵醒守在旁邊的方芷寧,只是咬著牙,
死死地抓著床單,直到渾身冷汗。方芷寧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她學了按摩,
每天晚上幫母親按摩酸痛的四肢,希望能讓她舒服一點。可她發現,
母親似乎越來越抗拒吃藥,每次都要她再三催促,才會皺著眉頭吞下去。這天晚上,
方芷寧幫母親按摩完,扶她躺下,準備去倒杯水。她剛轉身,就聽到身后傳來輕微的窸窣聲。
她回頭一看,陳靜姝正偷偷把一個白色的藥瓶塞進枕頭底下,動作迅速而隱蔽。
方芷寧的心猛地一沉。她不動聲色地走過去,假裝整理枕頭,
手卻準確地摸到了那個冰涼的藥瓶。她拿出來一看,是醫生開的強效止痛藥,
幾乎沒怎么動過。媽,你為什么不吃藥? 方芷寧的聲音帶著壓抑的怒火和心疼。
陳靜姝的臉瞬間變得蒼白,像個被當場抓住的孩子,手足無措地說,我我就是忘了。忘了?
方芷寧舉起藥瓶,這藥一天三次,我都寫在紙條上貼在床頭柜了,你怎么會忘了?
是不是覺得太疼了,不想吃?還是 她頓了頓,聲音有些發顫,還是怕吃藥對身體不好,
想省下錢來?陳靜姝的嘴唇哆嗦著,半天說不出一句話,最后,
眼淚卻先掉了下來,寧寧這藥太貴了媽知道你為了給媽治病,花了很多錢你工作那么辛苦,
媽不想再給你添負擔了負擔? 方芷寧只覺得一陣眩暈,媽,你在說什么啊!你是我媽,
給你治病是我應該做的!錢的事你別操心,我有能力承擔!你現在最重要的就是把病治好,
聽到沒有!可是 陳靜姝還想再說什么,卻被方芷寧打斷了。沒有可是!
方芷寧的聲音有些激動,你知道你不吃藥,疼得整夜睡不著的時候,我有多難受嗎?
你知道我看著你疼得掉眼淚,卻幫不上忙的時候,心里有多恨自己嗎?媽,
你能不能能不能別再讓我擔心了?她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后幾乎是帶著哭腔。
陳靜姝看著女兒通紅的眼睛,看著她臉上毫不掩飾的痛苦和焦急,終于忍不住,伸出手,
緊緊抱住了她。媽錯了媽以后一定乖乖吃藥 陳靜姝的聲音在她懷里哽咽,是媽不好,
總是讓你操心。方芷寧回抱住母親,感受著她身體的虛弱和顫抖,
心里像被灌滿了鉛一樣沉重。她一直以為,自己是那個在前方為母親遮風擋雨的人,卻忘了,
母親也在用她自己的方式,試圖為她分擔哪怕一點點的重量。那個藏在枕頭下的藥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