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坳口的繩結大巴山深處,陳家坳像一枚被歲月磨得溫潤又固執的紐扣,
深深嵌在群山的褶皺里。坳口,青瓦土墻的老屋在晨霧中半隱半現,
仿佛隨時會被這無邊的綠意吞沒。風是???,永不停歇地穿過屋后那片浩蕩竹林,
帶起一片沙沙的海浪聲,拍打著老屋寂靜的岸。天剛蒙蒙亮,
灶房里的咳嗽聲便先于雞鳴撕破了寂靜。李秀蘭佝僂著腰,對著冷硬的灶膛吹氣。
幾縷灰白的頭發從額前散落,被汗水黏在爬滿溝壑的額角。柴濕,火苗蔫蔫的,
青煙嗆得她喉嚨發緊,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她扶著冰冷的灶臺邊緣,緩了好一會兒,
才將一把枯干的竹葉小心塞進灶眼。屋外傳來窸窸窣窣的抓撓聲,
還有低低的、帶著渴盼的嗚咽。李秀蘭布滿愁云的臉瞬間被點亮。
她蹣跚著拉開吱呀作響的灶房門?!鞍ⅫS!莫急莫急,這就來了!
”一只毛色棕黃、骨架粗壯的土狗立刻從門縫里擠了進來,尾巴搖得像疾風中的蘆葦,
熱情地撲向她的腿彎,濕漉漉的鼻尖蹭著她粗糙的褲管,喉嚨里溢出撒嬌的咕嚕聲。
李秀蘭被它頂得一個趔趄,趕忙扶住門框,嘴里笑罵:“哎喲,你個莽撞鬼!
要把我這把老骨頭撞散架嘍!”可那渾濁的眼睛里,卻漾著近乎寵溺的光。她彎下腰,
粗糙的手掌用力揉搓著阿黃厚實的頸毛和溫熱的耳朵根。阿黃舒服得瞇起眼,仰起頭,
伸出粉紅的舌頭,去夠她的手心。這老屋太靜了。靜得能聽見自己血液流動的聲音,
靜得能聽見灰塵從房梁上飄落的嘆息。兒女們的聲音,
早已被南方的機器轟鳴和城市喧囂淹沒。十幾年前,他們跟著同鄉的浪潮卷了出去,
起初是為了娃兒的學費,后來是為了兒子的婚房、女兒的嫁妝,再后來,
孫子孫女在城里扎了根,他們便在城郊租了房,像候鳥,只是歸期越來越渺茫。
電話線成了連接山坳與世界的唯一臍帶,而每次接通,那頭的匆忙幾乎能穿透聽筒撲面而來。
“媽,身體還好吧?錢夠不夠用?缺啥少啥就說……哎呀,忙,太忙了,工地上離不開人,
小慧(孫女)又發燒了……等得空了,得空一定回來看您……”“忙”字像一根生了銹的針,
扎在李秀蘭的心口上,拔不出,化不掉。她不懂那鋼筋水泥森林里的“忙”究竟是什么模樣,
但她懂這個字背后的分量——那是兒女肩上的生計,是孫輩的未來。
她只能一遍遍地說:“好,好,我好著呢,你們莫操心我,好好做事,
莫累著……” 掛了電話,老屋的寂靜便顯得更加龐大,像一張無形的網,
密密實實地罩下來。這時,阿黃溫熱的身軀貼在她腿邊,喉嚨里發出低低的安慰般的嗚咽,
才將那窒息的網撕開一道口子。一人一狗,
在灶膛終于燃起的微弱火光前分享一碗清可見底的米粥。
李秀蘭把自己碗里僅有的幾粒米撈出來,吹涼了,拌進阿黃的破瓦盆。阿黃吃得香甜,
尾巴愉快地掃著地面。李秀蘭看著它,眼角堆起深深的褶子,像是欣慰,
又像是對這清苦日子無聲的認命。碗底空了,她用指頭刮了又刮?!白?,阿黃,巡山去!
”她拿起靠在墻角的舊柴刀,別在腰間。阿黃立刻來了精神,嗖地竄出門去,
在濕漉漉的院壩里興奮地轉著圈,沖著竹林方向響亮地吠叫幾聲,像是在宣告主權。
菜地在屋后山坡上。春日暖陽剛剛爬過山脊,給嫩綠的菜苗鑲上金邊。李秀蘭佝僂著身子,
在豆架間仔細查看,布滿老繭的手指小心地翻動著葉片?!鞍ⅫS,你看這豇豆葉子,
咋恁多蟲眼?”她皺著眉,對著蹲在地壟邊的忠實聽眾絮叨,
“怕是被‘吊死鬼’(尺蠖)啃的。唉,今年雨水多,蟲也跟著多?!卑ⅫS歪著頭,
黑亮的眼睛專注地望著她,喉嚨里發出短促的“嗚”聲,仿佛在認真分析蟲情。
它突然豎起耳朵,警覺地轉向梯田下方的灌木叢,背脊的毛微微炸開,發出一聲低沉的警告。
李秀蘭立刻直起身,順著它的目光望去。只見幾只色彩斑斕的山雞,
正鬼鬼祟祟地溜進剛抽穗的稻田里,尖喙飛快地啄食著嫩綠的谷粒?!鞍パ剑?/p>
這些天殺的賊雀子!”李秀蘭又急又氣,揮舞著胳膊,“去!阿黃!攆走它們!
”命令如同號角。阿黃像一支離弦的棕黃色利箭,猛地從地頭彈射出去,
四蹄踏在松軟的田埂上,發出沉悶急促的“噗噗”聲。它狂吠著,如同一股席卷田野的旋風,
氣勢洶洶地撲向那群偷食者。山雞們被這突如其來的襲擊驚得魂飛魄散,撲棱著翅膀,
發出驚慌的“咯咯”聲,狼狽不堪地竄出稻田,連滾帶爬地飛進對面的山林深處。
阿黃追到田埂盡頭,對著逃竄的山雞背影又威風凜凜地吼了幾嗓子,
這才得意洋洋地小跑回來。它停在李秀蘭腳邊,昂著頭,吐著舌頭,胸膛微微起伏,
尾巴搖得歡快無比,黑亮的眼睛里閃爍著邀功的神采。“好阿黃!真能干!
”李秀蘭笑得合不攏嘴,彎下腰,用盡力氣拍打它厚實的肩背,
枯瘦的手指插進它濃密的頸毛里揉搓,“沒你看著,這點口糧都要被那些賊東西禍害光嘍!
你是我的大將軍!”陽光灑在這一人一狗身上,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疊印在青翠的田野上。山風帶著竹葉的清新和泥土的微腥拂過,暫時吹散了老屋的孤寂。
阿黃享受著主人的夸贊和撫摸,喉嚨里溢出滿足的呼嚕聲,
用濕潤的鼻尖輕輕頂了頂李秀蘭的手腕。那一刻,它眼中映出的光,是這山坳里,
李秀蘭唯一能握住的、實實在在的暖。夕陽熔金,將西邊的山巒染成壯烈的橙紅。
李秀蘭坐在院壩里的小竹凳上,借著最后的天光縫補一件洗得發白、補丁摞補丁的舊外套。
阿黃安靜地趴在她腳邊,下巴枕在前爪上,半瞇著眼,尾巴偶爾慵懶地掃一下地面。
晚風帶著涼意,吹得竹林沙沙作響。灶房的窗紙破了個洞,被風吹得噗噗抖動。
李秀蘭停下針線,抬眼望去。屋后那片茂密的竹林在漸濃的暮色里顯得格外幽深,竹影幢幢。
“阿黃啊,”她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著腳邊的伙伴訴說,“你瞧這風,怕是要變天嘍。
這破窗戶紙,趕明兒得找點漿糊糊上,不然夜里冷風灌進來,我這老寒腿又要鬧騰了。
”阿黃原本放松的耳朵倏地豎了起來,它抬起頭,警惕地望向竹林的方向,
喉嚨里發出一聲極低沉的、帶著警告意味的嗚咽。它的身體微微繃緊,
不再是方才的慵懶姿態。李秀蘭沒太在意,只當它是被風吹竹葉的異常聲響驚動了。
“莫怕莫怕,是風。”她安撫地拍了拍阿黃的頭,繼續低頭穿針引線。然而阿黃并未放松。
它猛地站了起來,朝著竹林深處某個看不清的角落,頸部的毛發隱隱豎起,
從喉嚨深處滾出一連串壓抑而兇猛的咆哮。那聲音不大,卻充滿了強烈的敵意和不安,
在暮色四合的山坳里顯得格外突兀。它甚至向前沖了兩步,身體前傾,
做出隨時準備撲擊的姿態。李秀蘭這才真正被驚動了。她放下手中的針線和衣服,站起身,
順著阿黃狂吠的方向竭力張望。暮色沉沉,竹林里光線晦暗,除了搖曳的竹影和更深的黑暗,
什么也看不清。“阿黃?看見啥了?”她的心莫名地提了起來,“是野豬?
還是……”她想起村里偶爾傳言的,有流浪野狗竄進山坳禍害家禽的事。阿黃沒有回應她,
只是執著地對著那片幽暗的竹林狂吠,聲音里透著一種李秀蘭從未聽過的焦躁和憤怒。
那咆哮聲穿透薄暮,撞擊在寂靜的山壁上,又反彈回來,帶著一種不祥的回音,久久不散。
第二章 寒潮將至阿黃的異常并未隨著夜幕降臨而消失,反而像一片陰云,
沉沉地壓在了李秀蘭的心頭。第二天清晨,當李秀蘭像往常一樣,
把拌了少許油渣和菜湯的溫熱食物端到阿黃的破瓦盆前時,她發現了不對勁。
阿黃只是懨懨地抬起頭,鼻尖湊近盆沿嗅了嗅,喉嚨里發出一聲近乎嘆息的嗚咽,
便又無精打采地趴回它那鋪著干草的窩里,下巴擱在前爪上,眼皮耷拉著,
尾巴也失去了往日搖動的力氣,只是微微掃了一下地面?!鞍ⅫS?”李秀蘭蹲下身,
擔憂地摸了摸它的額頭,又順著脊背撫摸下去。指尖觸到的體溫似乎比平時要高一些,
那身油光水滑的棕黃色毛發也顯得有些暗淡蓬亂?!罢Σ怀阅??這可是你最喜歡的油渣拌飯。
”她把瓦盆又往前推了推。阿黃勉強抬起頭,伸出舌頭舔了舔盆邊的一點湯汁,
象征性地吧嗒了兩下嘴,便又沒了興致,重新趴了回去,眼神疲憊而黯淡。
李秀蘭的心猛地一沉。她想起昨晚阿黃對著竹林那不同尋常的狂吠。
難道……是沖撞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還是真的在竹林里遇到了什么?
一個更現實的念頭浮上來:該不會是生病了吧?山里的秋天,天氣說變就變。幾陣北風刮過,
天空便迅速陰沉下來,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壓著山頭。冷風像細密的針,
無孔不入地鉆進老屋的每一個縫隙。
李秀蘭找出那件最厚實的、袖口和肘部都磨得發亮的舊棉襖穿上,
又把阿黃窩里的干草加厚了一層,
甚至把自己床上那條用了多年、棉花早已板結發硬的舊薄褥子抽出來,仔細鋪在干草上面。
“阿黃,暖和點沒?”她心疼地撫摸著它有些發燙的身體。阿黃只是微微動了動耳朵,
算作回應。它的呼吸似乎有些急促,肚子也隨著呼吸起伏得厲害?!澳拢?,
”李秀蘭喃喃著,像是在安慰阿黃,又像是在說服自己,“我去給你找點草藥,喝了就好,
喝了就好……”她記得村尾的赤腳醫生老趙頭懂些草藥,還兼著給村里的牲口看看小病。
顧不上外面陰沉的天色和刺骨的寒風,李秀蘭從床頭那只掉了漆的小木匣里,
摸索出幾張被手汗浸得有些發軟的零錢——那是她賣雞蛋攢下的。
她把錢小心地揣進棉襖內兜,又找出一塊洗得發白的舊包袱皮,準備用來包草藥?!鞍ⅫS,
你好好在家,莫亂跑,我去去就回?!彼i上灶房門,把阿黃留在相對暖和的窩里,
拄著那根磨得光滑的竹棍,深一腳淺一腳地踏上了通往村尾的泥濘小路。風更緊了,
卷著細碎的沙石和枯葉打在臉上,生疼。山路濕滑,李秀蘭佝僂著身子,
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竹棍深深戳進泥里穩住身體。走到半路,稀疏的冷雨開始落下,
很快就連成了線,冰冷地砸在她單薄的棉襖上,洇出深色的水痕。寒意刺骨,
她忍不住劇烈地咳嗽起來,每一次咳嗽都牽扯得胸腔生疼。
村尾老趙頭的小院彌漫著一股濃重而復雜的草藥味。老趙頭正坐在堂屋里搗藥,
看見渾身濕透、嘴唇凍得發青的李秀蘭,嚇了一跳,連忙把她讓進屋里,倒了碗熱水。
“秀蘭嫂子?這大雨天的,你咋過來了?快喝口熱的暖暖!”李秀蘭顧不上喝水,
哆哆嗦嗦地從懷里掏出那幾張被雨水和汗水浸濕的零錢,急切地說:“趙……趙兄弟,快,
快給我抓點藥!我家阿黃……阿黃它不吃東西了,蔫蔫的,身上發燙,
喘氣也粗……昨晚還沖著后山竹林叫得邪乎……”老趙頭接過錢,皺起眉:“阿黃?
你那只大黃狗?沖著竹林叫?”他沉吟了一下,“怕是著了風寒,
又或是撞見了啥野物受了驚。這天氣不好,畜生也容易病。
”他起身走到靠墻那一排排散發著苦味的藥柜前,熟練地拉開幾個抽屜,
抓出幾把曬干的草根樹皮?!斑觯@是柴胡,退熱的。這是魚腥草,清肺熱的。還有這個,
紫蘇梗,驅寒順氣。”他用舊報紙把藥草包好,又囑咐道,“回去用三碗水熬成一碗,
晾溫了給它灌下去。要是明兒還不見好,怕是……”他搖搖頭,沒再說下去,
把剩下的幾張零錢塞回李秀蘭手里,“錢先拿著,等阿黃好了再說?!崩钚闾m千恩萬謝,
把藥包緊緊捂在懷里,仿佛那是救命的靈丹。雨還在下,回去的路比來時更加艱難。
雨水和著泥漿,山路滑得像抹了油。在一個陡坡拐彎處,李秀蘭腳下一滑,竹棍沒能撐住,
整個人重重地摔倒在泥水里。刺骨的冰冷和劇痛瞬間從腳踝傳來,她掙扎著想爬起來,
卻使不上力,泥水糊了滿臉。就在這時,她懷里護著的藥包被甩了出去,
滾落在幾步遠的泥坑里。李秀蘭急得眼淚都要出來了,不顧腳踝鉆心的疼,
手腳并用地朝藥包爬去。就在她手指即將夠到那被泥水浸染的紙包時,
一道棕黃色的身影猛地從雨幕中沖了出來!是阿黃!它不知何時掙脫了灶房的門,
竟一路循著氣味追到了這里!它渾身濕透,毛發緊緊貼在身上,顯得異常瘦削,
跑動的姿勢也有些踉蹌不穩。它沖到藥包前,沒有去碰,
而是焦急地圍著摔倒在地的李秀蘭打轉,喉嚨里發出嗚咽般的低鳴,
用濕漉漉的鼻子用力拱著她的手臂和肩膀,又試圖用嘴去叼她的衣角,想把她拉起來。
雨水順著它的鼻梁往下淌,那雙黑亮的眼睛里充滿了擔憂和急切。
“阿黃……阿黃你怎么跑出來了?你病著??!”李秀蘭又驚又急又心疼,
看到阿黃冒著大雨來尋她,一股酸楚的熱流猛地沖上眼眶。她強忍著腳踝的劇痛,
借著阿黃身體的支撐,艱難地撐起身子,
一把將那個沾滿泥濘卻至關重要的藥包緊緊抓在手里,
另一只手則死死摟住了阿黃冰冷濕透的脖頸。一人一狗,在凄冷的秋雨和泥濘中緊緊依偎著,
互相攙扶著,一步一滑,蹣跚地朝著坳口那點微弱的燈火挪去。雨幕模糊了山影,
只有彼此沉重的喘息和濕冷的體溫,是這寒冷天地間唯一的依靠。
雨水混合著李秀蘭臉上滾燙的淚水,無聲地落下。拖著刺痛的腳踝和濕透冰冷的身體,
李秀蘭幾乎是半爬著點燃了灶火。跳躍的火光終于帶來一絲暖意,驅散著侵入骨髓的寒氣。
她顧不得換下濕衣,也顧不上自己腳踝的腫脹,先把藥罐子架在火上。三碗清水倒入,
草藥在罐中沉沉浮浮,苦澀的氣味隨著蒸汽彌漫開來,填滿了冰冷的灶房。
阿黃蜷縮在灶門口那塊最靠近熱源的地方,身下墊著李秀蘭倉促間抽出的另一件舊衣。
它似乎耗盡了力氣,趴在那里一動不動,只有腹部隨著艱難的呼吸劇烈起伏,
間或發出一兩聲壓抑的、仿佛從胸腔深處擠出來的咳嗽。
濕漉漉的毛發在火光映照下蒸騰起微弱的水汽。李秀蘭蹲在它旁邊,用一塊舊布蘸著溫水,
一遍遍擦拭它滾燙的額頭、鼻尖和四肢,動作輕柔得近乎虔誠?!鞍ⅫS,忍忍,
喝了藥就好了,喝了藥就好了……”她低聲絮語著,像是在安慰它,
更像是在安慰自己那顆懸到嗓子眼的心。每一次觸碰阿黃異常的高熱,
她的心就跟著抽緊一下。藥終于熬好了,黑褐色的湯汁散發著濃烈的苦味。
李秀蘭小心翼翼地把藥汁倒進一個缺了口的粗瓷碗里,用嘴吹了又吹,直到感覺不那么燙了,
才端到阿黃嘴邊。“阿黃,乖,喝藥了,喝了就不難受了?!彼p輕掰開阿黃的嘴。
阿黃虛弱地掙扎了一下,喉嚨里發出抗拒的嗚咽。它本能地抗拒這陌生的苦澀氣味,
把頭扭向一邊。李秀蘭又急又心疼,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她騰出一只手,
用力撫摸著阿黃的頸側,試圖安撫它:“好阿黃,聽話!喝了藥才能好起來!你得好起來??!
”也許是感受到了主人聲音里深切的哀求和恐懼,也許是那撫摸帶來了一絲熟悉的安全感,
阿黃掙扎的力氣小了。它疲憊地轉回頭,伸出舌頭,試探性地舔了一下碗里黑乎乎的藥汁,
立刻被苦得皺起了鼻子,發出一聲委屈的嗚咽。但它沒有再把頭扭開,
只是用那雙因為高熱而顯得格外濕潤、格外依賴的黑眼睛望著李秀蘭。李秀蘭心一橫,
一手穩住碗,一手小心地托住阿黃的下頜,慢慢將藥汁往它嘴里灌。
苦澀的藥液順著它的舌頭流下,阿黃的身體因為不適而微微顫抖,但它強忍著,
喉嚨艱難地吞咽著。每咽下一口,它都像用盡了力氣般喘息幾下。李秀蘭一邊灌,
一邊不住地撫摸它的脊背,嘴里發出無意義的、溫柔的哄慰聲。一碗藥汁灌下去,
如同打了一場艱難的仗,李秀蘭額頭上也滲出了細密的汗珠。灌完藥,阿黃似乎更疲憊了,
把頭深深地埋在前爪間,只剩下沉重的呼吸聲。李秀蘭把它身下的濕衣服抽走,
換上干燥的舊棉絮,又往灶膛里添了幾塊耐燒的硬柴,讓火燃得更旺些。
她這才拖著同樣疲憊不堪的身體,草草換了濕衣服,用燒酒胡亂揉搓了一下自己腫痛的腳踝。
夜漸漸深了。屋外的冷雨敲打著瓦片,發出單調而冰冷的聲響。李秀蘭不敢睡,
搬了個小凳子坐在阿黃的窩邊,就著灶膛里跳動的火光,一瞬不瞬地看著它。
時間在寂靜和憂慮中緩慢爬行。不知過了多久,就在李秀蘭的神經緊繃得快要斷裂時,
阿黃沉重的呼吸聲似乎……似乎真的平緩了一些?它不再像之前那樣痛苦地蜷縮,
身體稍稍舒展了些,雖然依舊趴著,但起伏的幅度變小了。李秀蘭屏住呼吸,顫抖著手,
再次摸了摸它的鼻尖和耳朵——那燙人的熱度,似乎真的消退了一點點!
一絲微弱的、不敢置信的希冀,如同黑暗中的螢火,在李秀蘭絕望的心頭悄然亮起。
她枯瘦的手指深深插進阿黃頸后濃密的毛發里,感受著那微弱卻真實存在的體溫變化,
渾濁的淚水終于無聲地滾落,滴在阿黃干燥了些的皮毛上,洇開小小的深色圓點。
灶膛里的火光映在她滿是淚痕的臉上,明明滅滅。
第三章 匆匆歸客或許是老趙頭的草藥起了作用,或許是李秀蘭徹夜不息的灶火帶來的暖意,
又或許是阿黃自身頑強的生命力,幾天后,它竟真的從病魔的爪下掙脫了出來。
雖然依舊瘦削,步伐也帶著大病初愈的虛軟,但那雙黑亮的眼睛重新燃起了光彩,
胃口也恢復了大半。當李秀蘭把特意多放了幾粒肉末的米粥端到它面前時,阿黃搖著尾巴,
急切地大口吞咽起來,喉嚨里發出滿足的咕嚕聲。李秀蘭蹲在旁邊看著,
臉上終于露出了久違的、發自內心的笑容,眼角的皺紋也舒展開來。
她伸手撫摸著阿黃溫熱的脊背,感受著那熟悉的生命力在掌心下涌動,
連日來的陰霾仿佛被這溫暖的觸感驅散了不少?!奥c吃,慢點吃,鍋里還有呢。
”她輕聲說著,心里盤算著等天氣再晴穩些,去后山看看能不能挖點野葛根,
給阿黃補補身子。就在這時,一陣尖銳刺耳的引擎轟鳴聲,如同不速之客的狂笑,
粗暴地撕裂了山坳慣有的寧靜。這聲音對李秀蘭來說,陌生得讓她心慌。她猛地站起身,
拄著竹棍快步走到院壩邊,循聲望去。只見一輛沾滿泥點、锃光瓦亮的黑色小汽車,
像一頭笨拙的鋼鐵怪獸,正艱難地碾過通往坳口的崎嶇土路,
歪歪扭扭地停在了老屋下方稍平坦些的空地上。車門打開,
一個穿著筆挺西裝、頭發梳得油亮、臉上帶著明顯疲憊和一絲不耐煩的中年男人鉆了出來,
正是李秀蘭的兒子陳強。緊接著,副駕駛下來一個穿著時髦羽絨服、妝容精致的年輕女人,
是兒媳周麗。后車門被用力推開,一個約莫七八歲、虎頭虎腦的小男孩跳了下來,
好奇又略帶嫌棄地打量著四周泥濘的環境,他叫小宇。最后下來的,是李秀蘭的女兒陳慧,
她懷里抱著個裹得嚴嚴實實、睡得正香的嬰兒?!皨?!”陳強抬頭看見了站在院壩邊的母親,
大聲喊了一句,聲音在空曠的山谷里回蕩,顯得有些突兀。李秀蘭愣住了,
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她揉揉眼睛,幾乎不敢相信眼前的情景。
巨大的、不真實的驚喜瞬間攫住了她,讓她枯瘦的身體微微顫抖起來,喉嚨發緊,
竟一時說不出話?!皬姟瓘娮??麗麗?小慧?你們……你們咋回來了?
”她終于找回自己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顫音,拄著竹棍跌跌撞撞地往下迎,
腳步因為激動而更加蹣跚?!鞍パ綃專⌒⌒狞c!”陳慧抱著孩子趕緊上前幾步扶住她。
“這不是小宇放幾天假嘛,正好廠里活計也松快了點,就想著帶他們回來看看您。
”陳強一邊解釋著,一邊皺著眉打量著老屋和周圍的環境,
目光掃過泥濘的院壩和低矮破舊的土墻,那絲不耐煩更明顯了。周麗則小心翼翼地提著褲腳,
生怕沾上一點泥點子,精致的眉頭緊緊蹙著。小宇掙脫開媽媽的手,
好奇地在院壩里跑來跑去,看到墻角堆放的農具、掛在竹竿上的干辣椒,都覺得很新鮮。
他的目光很快被趴在灶房門口曬太陽的阿黃吸引了。大病初愈的阿黃顯得有些疲憊,
只是懶洋洋地抬起眼皮看了看來人,尾巴象征性地搖了搖,算是打招呼?!巴郏〈蠊饭?!
”小宇興奮地大叫一聲,不管不顧地就朝阿黃沖了過去?!靶∮睿』貋恚e過去!
”周麗尖聲叫道,聲音里充滿了驚恐,“臟死了!小心有跳蚤!咬著你!
”小宇被媽媽的尖叫嚇了一跳,停在離阿黃幾步遠的地方,小臉上滿是委屈和不解。
阿黃也被這突如其來的尖叫驚得站了起來,
警惕地看著這個陌生的小男孩和那個對它充滿敵意的女人,喉嚨里發出低低的、困惑的嗚咽。
李秀蘭臉上的笑容僵住了,心像被什么東西刺了一下。她連忙打圓場:“沒事沒事,
阿黃乖得很,不咬人,干凈著呢,
我天天給它梳毛……”她的話在兒媳明顯嫌惡的眼神里漸漸低了下去。
陳強打著哈哈岔開話題:“好了好了,都進屋吧,外頭冷。媽,我們帶了點東西回來。
”他打開后備箱,拿出幾個印著超市商標的大塑料袋,
里面裝著包裝精美的餅干、糖果、幾盒牛奶,
還有幾件一看就是打折促銷的、顏色俗艷的廉價保暖內衣。老屋狹窄而昏暗,
一下子涌進這么多人,更顯得擁擠不堪。
陳強和周麗打量著低矮的屋頂、糊著舊報紙的土墻、簡陋破舊的家具,眉頭就沒舒展過。
李秀蘭卻像過年一樣高興,她忙不迭地招呼大家坐下,又急著要去灶房燒水泡茶?!皨?,
您別忙活了,我們坐會兒就走?!标惢郯押⒆舆f給周麗,想幫忙?!澳窃趺葱?!都到家了,
哪能不吃飯!”李秀蘭執拗地進了灶房。她翻箱倒柜,把平時舍不得吃的臘肉割下一大塊,
又拿出攢著準備換鹽的雞蛋,還特意去屋后雞籠里抓了那只最肥的老母雞。
灶房里頓時響起久違的、熱鬧的鍋碗瓢盆交響曲,柴火噼啪作響,
臘肉的咸香和雞湯的鮮美開始彌漫開來。阿黃一直安靜地趴在灶門口,看著主人忙碌的身影,
偶爾舔舔自己的爪子。它似乎能感受到家里不同尋常的氣氛,乖巧得有些過分。
飯菜終于端上了那張用了不知多少年的舊方桌。
炒筍干、金黃的土雞蛋、香氣四溢的雞湯……李秀蘭一個勁地往兒子、兒媳、孫子碗里夾菜,
臉上的笑容堆滿了皺紋:“吃,多吃點!強子,麗麗,你們在城里辛苦,都瘦了!小宇,
多吃肉,長高高!”小宇大概是餓了,端起碗就扒拉起來。雞湯碗放在他面前,他伸手去端,
小手一滑——“哎呀!”滿滿一碗滾燙的雞湯瞬間傾翻,大部分潑灑在油膩的泥土地上,
一小部分濺到了離得最近的阿黃的前爪和身上!“嗷嗚!”阿黃被燙得猛地縮回前爪,
發出一聲短促而痛苦的嗚咽,本能地跳了起來?!拔业臏 敝茺愋奶鄣亟衅饋?,
隨即又對著阿黃怒目而視,“死狗!嚇著孩子了!滾一邊去!
”小宇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和媽媽的尖叫嚇得哇哇大哭起來?!皼]事沒事!湯灑了再做!
沒燙著吧小宇?阿黃不是故意的!”李秀蘭慌忙去安撫孫子,又心疼地看向阿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