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硯是卯時初上的終南山。
山道被晨露浸得發(fā)潮,他踩著碎石往上走,懷里的茶餅還裹著柳鶯特意包的藍布,余溫透過粗布蹭著肚皮。
昨夜在福來客棧,趙伯往他包袱里塞了塊芝麻糖,說山風涼,填填肚子暖些——這老頭最近總愛往他手里塞東西,說是“雜役也要養(yǎng)出些精氣”,可陳硯知道,許是前日替客棧解了糧商壓價的局,趙伯看他的眼神里多了絲說不出的意味。
轉過第七道彎時,顧家那間青瓦白墻的小屋便撞進眼簾。
院門口的老槐樹比半月前更綠了些,枝椏間掛著串紙蝴蝶,被風掀得忽上忽下。
陳硯剛抬手要叩門,木門“吱呀”一聲自己開了。
顧瓷站在門后。
她今日穿了月白衫子,發(fā)間別著朵紙做的石榴花,見著他時眼尾先彎起來,手指在胸前快速比了個“來”的手語。
陳硯還沒來得及打招呼,她已轉身往屋內走,發(fā)梢掃過他手背,帶著股淡淡的艾草香——定是又在扎紙人時熏了驅蚊的草。
“顧姑娘。”陳硯跟著跨進門檻,目光落在她腰間的竹篾袋上,“上次說想要盞蓮花燈,可做好了?”
顧瓷腳步頓住,側過臉看他,指尖抵著下巴想了想,忽然轉身往院角的竹棚跑。
陳硯望著她裙擺掠過青石板的樣子,忽然想起柳鶯說的“像茶煙里的云”,倒真有幾分貼切。
竹棚下堆著半人高的紙扎,顧瓷蹲在中間翻找,發(fā)頂?shù)募埵窕S著動作輕顫。
等她直起腰時,掌心托著盞巴掌大的紙燈——燈骨是細竹篾編的并蒂蓮,花瓣用染了淺粉的桑皮紙糊成,燈芯位置還貼著金箔剪的小團花。
她把燈遞到陳硯面前,另一只手舉起個半成型的紙鳶。
紙鳶骨架是簡化的鷹隼,翅膀邊緣用朱砂描了云紋,尾端系著截褪色的紅繩——正是他前日信鴿腳上那截。
“這是...為你做的?”陳硯指著紙鳶,試探著比了個“我”的手語。
顧瓷眼睛亮起來,用力點頭,指尖又點了點自己心口,再指向他。
院外忽然傳來咳嗽聲。
顧父不知何時站在廊下,手里攥著截燒了一半的竹篾,煙灰簌簌落在青布褲腳。
老頭的目光在陳硯和紙鳶間轉了兩轉,又掃過他懷里的藍布包,開口時聲音像砂紙擦過陶甕:“小友總往山上跑,可不是來學扎紙的。”
陳硯心里一緊。
半月前他第一次來,說是想跟顧父學手藝,老頭只讓他在旁打下手,如今突然發(fā)難,怕是早看出破綻。
他把紙燈輕輕放在竹案上,迎上顧父的目光:“實不相瞞,我總做些怪夢。”
顧父的手指捏得竹篾咔咔響:“啥怪夢?”
“夢見紅墻黃瓦的院子,廊下掛著銅鶴燈。”陳硯喉結動了動,“還有人叫我‘陳郎’,說東六院的梅樹該剪枝了。”
顧父的背突然繃直,燒了一半的竹篾“啪”地斷成兩截。
他盯著陳硯的眼睛看了足有半盞茶工夫,忽然轉身往屋內走:“跟我來。”
顧家的書齋在西廂房,窗臺上擺著排扎紙用的刻刀,墻根堆著幾摞舊書。
顧父從最底層的木箱里抽出本邊角卷邊的《宮廷禮儀圖冊》,封皮上的墨跡早褪成淡灰。
他翻開扉頁,指腹抹過內頁的折痕:“我爹從前在尚方監(jiān)當差,專門給宮里扎祭祀用的紙器。
這書是他退休時偷帶出來的。“
陳硯接過書,指尖剛觸到紙頁就顫了顫——那紙是宮里特供的灑金宣,雖舊了,摸起來還是比尋常紙帛綿軟三分。
他一頁頁翻過去,直到某頁紙紋突然不對。
夾頁。
陳硯屏住呼吸,輕輕掀開那頁《寢殿帷帳規(guī)制圖》,底下壓著張泛黃的毛邊紙,墨跡已有些暈染,但“東六院·陳氏子”七個字還清晰可辨。
旁邊有塊模糊的朱印,仔細辨認,能看出“教習”二字。
血“轟”地沖上頭頂。
陳硯眼前閃過碎片般的畫面:穿緋色官服的老人摸著他的頭說“硯兒記性好,這《禮記》抄三遍就能背”;雪夜的東六院,他舉著燈照著梅枝,碎雪落進燈里,把“陳氏書齋”的匾額映得發(fā)紅;還有個穿月白衫子的女子,站在廊下對他笑,手里拿著團扇,扇面畫的是并蒂蓮...
“陳公子?”
顧瓷的手覆在他手背。
不知何時她已站在身后,指尖涼涼的,帶著扎紙時沾的糨糊味。
她順著他的目光看向夾頁,雖看不懂上面的字,卻能看出他眼底的翻涌。
她用手語慢慢比:“別怕。”又比了個“我在”。
陳硯望著她的手指在眼前劃出溫柔的弧線,那些翻涌的畫面突然靜了下來。
他想起在西市被地痞圍堵時,是蘇嫵搖著團扇從醉月樓出來,說“這位公子是我新認的表弟”;想起柳鶯蹲在茶肆后巷,給他看剛冒芽的茶苗,說“等它長好了,第一茬茶給你留著”;此刻顧瓷的手覆在他手背,溫度不似柳鶯的暖,也不像蘇嫵的軟,倒像山澗里的泉水,清清涼涼地漫過心口。
“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陳硯輕聲問。
顧瓷垂眸,指尖絞著裙角。
風從窗縫鉆進來,吹得案上的紙頁嘩嘩響。
她忽然抬頭,目光亮得像星子,手指在面前緩緩劃出:
“因為你讓我覺得,世界還有希望。”
陳硯的喉嚨突然發(fā)緊。
他想起顧瓷從前說過,她娘是在她三歲時走的,爹因為啞女被族人嫌,帶著她搬到終南山。
她從小聽不見笑聲,聽不見罵聲,只能看見世界的形狀——可她扎的紙人眼里有光,紙燈里藏著月,紙鳶能追上云。
原來她早把希望,縫進每根竹篾里了。
下山時已近黃昏。
陳硯把夾頁小心折好,塞進貼身的衣袋。
山風卷著松濤聲灌進領口,他摸了摸袋角,那里還躺著顧瓷塞給他的紙石榴花——她比劃著說,戴在身上,蟲兒不敢咬。
等轉過最后一道彎,長安的城墻已在暮色里顯出輪廓。
福來客棧的幌子在風里晃,趙伯站在門口搓手,見著他便小跑過來:“可算回來了!
醉月樓的蘇姑娘差人送了話,說要收壇我壓了二十年的女兒紅。
你明日替我送過去?“
陳硯望著客棧門楣上的紅燈籠,忽然笑了。
他摸了摸懷里的紙花,又碰了碰衣袋里的夾頁。
有些答案,或許要走過更遠的路才能找到;而有些溫暖,早已在身后,等了他許多個晨昏。
晚風掀起他的衣擺,露出衣袋里隱約的紙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