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剛爬上青瓦,陳硯蹲在灰燼里的背突然繃直。
趙伯抖著枯枝似的手,從焦黑的賬本里抽出張泛黃的紙,“啪嗒”落在他腳邊。
紙角被晨風吹得掀起,“青竹莊地契”六個字撞進眼底。
陳硯喉結滾動,指尖發(fā)顫著撫過末尾“陳昭”二字——與他貼身玉牌內側那個被磨得發(fā)亮的“昭”字,連筆鋒的頓挫都分毫不差。
“這...是早年有人寄存的舊物。”趙伯佝僂著背,袖口還沾著黑灰,“老奴整理賬冊時從夾層翻出,原想著...原想著許是哪家舊客的遺物。”
陳硯沒應聲。
他望著紙頁邊緣被煙火熏出的焦痕,忽然想起昨夜火場里柳鶯哭著要搶的百鳥朝鳳燈——那盞燈是她阿爹臨終前扎的,燈骨里藏著茶肆的地契。
原來有些東西,總在最緊要的關頭自己跳出來。
“硯哥哥?”柳鶯濕噠噠的發(fā)梢滴在他手背上,像顆滾燙的水珠。
她眼睛腫得像兩顆紅櫻桃,抓著蘇嫵的衣袖小聲問:“你...要出門?”
蘇嫵倚著燒焦的門框,指尖卷著一縷半干的青絲。
她本就生得白,被煙火熏過更顯得唇紅齒白,此刻卻抿著嘴沒說話,只拿眼尾掃陳硯。
陳硯把地契小心折好塞進懷里,那里還貼著半塊碎瓷片——是他昨夜在廢棄驛站墻上劃下“東宮暗探已至”時崩裂的。“城東青竹莊,我得去看看。”他蹲下來,替柳鶯理了理被火燒焦的發(fā)尾,“鶯兒乖,守著茶肆。
若我三日內沒回來...“他抬眼看向蘇嫵,”便請顧瓷來幫忙。“
“顧瓷?”柳鶯歪頭,睫毛上還掛著淚珠。
“終南山扎紙匠的閨女,啞的。”蘇嫵忽然開口,指尖在自己喉間比了個手勢,“手巧得很,能扎出會睜眼的紙人。”她眼尾微挑,“你硯哥哥說,她扎的燈比你阿爹的還亮。”
柳鶯破涕為笑,揪住陳硯的衣袖:“那你要快些回來,我要等新燈。”
陳硯應了,轉身時衣角掃過瓦礫堆。
蘇嫵突然拽住他手腕,指甲輕輕掐進他皮膚:“青竹莊在東郊,十年前鬧過鬼。”她聲音低得像貓叫,“若見著什么...記得跑。”
陳硯回頭,正撞進她眼波里。
晨光透過她發(fā)間未拆的珠花,在地上投下細碎的光斑。
他突然想起昨夜火場里,這女人明明嚇得腿軟,卻還是把柳鶯護在身后,自己被火星子濺得手背起了泡。“知道了。”他笑,“我跑起來比狗還快。”
東郊的土路泛著晨露,野草沒過腳踝。
陳硯走了半個時辰,遠遠便看見青竹莊的殘垣——紅墻塌了半截,爬滿野葛,門楣上“竹影”二字只剩個“個”字的骨架。
他蹲在墻根聽了會兒,確認沒動靜,手撐著斷磚翻身進去。
院內荒草齊腰,中間那座三進的宅院只剩個空殼。
陳硯踩著滿地碎瓦往里走,靴底碾碎了半塊雕花磚。
正廳的柱子歪向一邊,梁上掛著半截褪色的紅綢,風一吹,像條垂死的蛇。
“咔”的一聲。
陳硯猛地頓住腳。
聲音從西廂房傳來,像是木板斷裂。
他摸出袖中炭筆——昨夜在驛站墻上劃字時剩下的,握在手里權當武器。
西廂房的門半掩著,門縫里漏出股霉味。
陳硯推開門,眼前的景象讓他瞳孔微縮:地面往下凹了半人深,露出個半塌的地窖。
角落里堆著幾件舊衣物,藍布衫、灰布褲,補丁摞補丁,領口都磨得起了毛。
旁邊歪著本賬冊,紙頁發(fā)黃,封皮寫著“青竹莊丁口冊”。
他剛蹲下身,院外突然傳來“砰”的一聲悶響,接著是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嚎:“救命!
別打了!“
陳硯手一抖,賬冊“啪”地掉在地上。
他沖出門,順著哭聲繞到后墻——墻根下三個精壯漢子正圍著個瘦得皮包骨的男孩,最壯的那個拎著木棍,一棍敲在男孩背上:“小崽子又跑?
老子打斷你腿!“
男孩蜷成蝦米,哭喊聲像被掐住脖子的貓:“我...我要找我娘!”
陳硯抄起腳邊半塊磚,悶頭沖過去。
最左邊的漢子聽見動靜回頭,被他一磚拍在肩膀上。“操!”漢子罵著撲過來,陳硯側身避過,抬腿踹在他膝彎。
那漢子踉蹌著撞在墻上,右邊的瘦子趁機揪住陳硯衣領,拳頭往他肋下砸。
陳硯吃痛,卻死死攥住瘦子手腕往懷里帶。
瘦子沒防備,被他用額頭撞得鼻血橫流。
中間拿木棍的漢子急了,舉棍往陳硯頭頂劈——陳硯矮身躲過,反手抓住對方手腕,用力一扭。“咔嚓”一聲,木棍斷成兩截。
三個漢子面面相覷,最壯的那個捂著肩膀后退:“你...你他媽誰啊?”
“西市福來客棧的。”陳硯抹了把嘴角的血,把斷棍往地上一戳,“要報仇的話,報我名號。”
三個漢子對視一眼,罵罵咧咧地跑了。
陳硯蹲下來,男孩縮在墻根發(fā)抖,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左眼腫得只剩條縫。“別怕。”他解下外衫給男孩披上,“我叫陳硯,你呢?”
男孩抽抽搭搭:“阿柱...我叫阿柱。”
阿柱的哭聲里帶著股腥氣,陳硯這才發(fā)現(xiàn)他嘴角滲著血。
他掏出手帕要擦,阿柱卻突然抓住他手腕,指甲幾乎掐進肉里:“他們是善堂的!
偽善善堂!
說收留孤兒,其實把我們賣到礦場!
我跑了三次...三次都被抓回去打...“
陳硯的手頓住。
他想起西市街頭總見著的“善堂”幌子,空覺和尚披著袈裟施粥,底下跪著一排干干凈凈的小乞兒——原來都是演給人看的。
“善堂在后街,有高墻。”阿柱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他們夜里把孩子關柴房,飯里摻藥,醒不過來...前兒個有個小豆子,才五歲,被打得沒氣了,他們...他們拿草席一卷就扔亂葬崗...”
陳硯覺得喉嚨發(fā)緊。
他摸出懷里剩下的半塊炊餅,遞給阿柱:“先吃。”阿柱狼吞虎咽,餅渣沾在嘴角的血上。
陳硯替他擦了擦,說:“我?guī)闳€安全的地方。”
廢棄馬廄在西市角落,堆滿干草。
陳硯把阿柱藏在草堆里,又去茶肆拿了床舊被子。
柳鶯見他臉上有傷,眼淚又下來了,蘇嫵卻沒多問,只塞給他個布包——里面是兩個蒸餅,還有塊桂花糖。
“今夜我去善堂看看。”陳硯咬了口蒸餅,甜絲絲的,“你倆別出門,鎖好門。”
蘇嫵倚著門框,月光把她影子拉得老長:“需要我?guī)兔幔俊?/p>
陳硯頓了頓。
蘇嫵從前在平康坊,見慣了男人的虛與委蛇,最會察言觀色。“善堂要銀子撐門面。”他說,“你若能混進去...最好。”
蘇嫵笑了,指尖繞著發(fā)梢:“明兒我去寺里捐香油錢,就說要給善堂添香火。
空覺那禿驢,見了銀子眼睛比狼還亮。“
接下來三日,陳硯晝伏夜出。
他蹲在善堂后墻根,裹著破布,看每日寅時三刻,兩輛帶篷馬車從后門駛出,車夫腰間掛著銅鈴,貨箱上有朱漆“福”字。
第四夜,他跟著馬車到城南碼頭,月光下,幾個漢子正把昏迷的孩童塞進貨箱,動作像扔麻袋。
“這趟走河西。”一個漢子吐了口唾沫,“礦上催得緊,得趕在秋汛前到。”
陳硯記下車夫臉上的刀疤,貨箱上的“福-柒”編號,摸黑回了馬廄。
阿柱蜷在草堆里,見他回來,眼睛亮得像星子:“硯哥哥,能救他們嗎?”
“能。”陳硯摸了摸他頭頂,“等蘇姐姐消息。”
蘇嫵的消息來得比預想快。
第五日晌午,她踩著木屐踏進茶肆,鬢邊插著朵白梅,香風裹著句話:“空覺應了,明兒我?guī)迨畠摄y子去,他要擺素宴接風。”
陳硯把阿柱的話、馬車的路線、貨箱的編號都寫在紙上,遞給蘇嫵:“你記著,找機會把這些塞到他賬房里。”
蘇嫵把紙頁折成小方塊,塞進鬢間的銀簪里:“放心。”她轉身要走,又回頭,“對了,我讓人在醉月樓備了酒菜,今夜你若得空...”
“好。”陳硯應了,沒說破自己本就打算去醉月樓——那里能打聽到更多官面消息。
第六日傍晚,陳硯蹲在善堂斜對面的屋頂上。
夕陽把紅墻染成血色,他看見蘇嫵扶著個小丫鬟的肩進去,月白裙裾掃過青石板,像朵云。
一更天,善堂里突然響起銅鑼聲。
陳硯心跳加速,正要往下爬,忽見兩匹快馬沖進巷子,馬上的官差穿著皂色公服,腰牌在月光下閃著冷光。
為首的湊到空覺耳邊說了句什么,空覺原本堆笑的臉“唰”地白了,轉身對身邊的小沙彌吼:“把后院那批孩子連夜轉走!
走水路!“
陳硯攥緊瓦當,指節(jié)發(fā)白。
他看見幾個沙彌扛著麻袋從后角門出來,麻袋里傳來細碎的嗚咽——是孩子的哭聲。
風卷著幾片落葉撲在他臉上。
陳硯翻身下房,鞋底碾過一片碎瓷,發(fā)出刺耳的聲響。
他摸了摸懷里的地契,又摸了摸袖中阿柱塞給他的半塊鍋盔——還帶著體溫。
“得去醉月樓。”他低喝一聲,往城南方向狂奔。
月光把他影子拉得老長,像根要繃斷的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