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回來!”他當年是這么吼的,吼得山鳴谷應,震得她心尖兒都在顫。三十年,
整整三十年啊!等到他陳遠舟西裝革履,頂著個“省代表”的名頭,
重新踏上桂林這片既熟悉又陌生的土地時,才猛地發現,
老天爺跟他開了個天底下最狠的玩笑。他錯過的哪里是時光啊,
分明是……是她媽的整個人生!眼前的一切,讓他這個見過大風大浪的男人,
差點兒當場就給現實跪了……星子碎了似的鋪滿了夜空,月亮冷冷清清地瞅著底下。
喘勻了那陣急促的氣兒,兩個年輕的身體緊緊地黏糊在一塊兒,像老藤死死纏著大樹。
“你……你真個會回來?”她的嗓子啞了,帶著濃濃的鼻音和沒擦干的淚,輕輕地問,
生怕聲音大了,就把這夢給震碎了。“只要你還在,老子爬也得爬回來!”他啞著嗓子低吼,
帶著一股子蠻勁兒,手指頭笨拙又用力地插進她又黑又滑的長頭發里頭,
像是要把這個沉甸甸的保證,狠狠摁進她的骨頭縫里。誰能想到呢?老天爺就愛這么捉弄人。
這一撒手,這一轉身,竟然就是……整整三十年!等到陳遠舟再次以省里派來的代表身份,
回到這片魂牽夢繞的桂林山水間,他才痛徹心扉地意識到,自己到底錯過了多少東西。
而眼前殘酷得讓人想死的現實,更是讓他這個在外頭混得人模狗樣的男人,
瞬間就崩潰了……那還是遙遠的1976年8月。二十三歲的陳遠舟,
肩膀上扛著個打了補丁的鋪蓋卷,懷里揣著一本快翻爛了的《植物圖譜》,
跟最后一批“上山下鄉”的知識青年們,從富庶的魚米之鄉江蘇,
一頭扎進了廣西桂林這連綿起伏、窮得叮當響的長岳窩窩里。
那輛顛得人五臟六腑都要移位的鄉下老吉普,吭哧吭哧地駛進蜿蜒崎嶇的山路。車窗外頭,
一座座奇形怪狀的石灰巖山峰,像水墨畫似的,又透著一股子原始的、不講道理的蠻荒勁兒,
直愣愣地杵在那兒。陳遠舟瞅著,心里頭空落落的,像是被啥玩意兒給硬生生掏空了一大塊,
迷茫得找不著北。“遠弟,瞅見沒?往后啊,你就是咱們山明大隊的人了!
”老支書嘬了口嗆人的旱煙,煙屁股在他那粗糙黝黑的手指間捻了捻,然后“啪”地一聲,
被他瀟灑地彈飛老遠,劃出一道小小的火星。他朝著前頭半山腰一揚下巴頦子。
“瞧見那個坡上的屋子沒?那就是你落腳的地兒,阿天福家。
”陳遠舟順著他指的方向望過去。那是一棟用黃泥巴糊墻的高腳樓,
歪歪扭扭地靠在半山腰上,跟個喝醉了酒站不穩當的老頭兒似的。屋子前頭,
長著一棵巨大無比的老榕樹,盤根錯節的氣根像千萬條干瘦的胳膊,
使著老勁兒往四面八方抻開去,透著一股子說不出的滄桑。第二天下午,
地里頭的活兒還沒干完呢。陳遠舟那身原本扎眼得很的白襯衫,
早就讓黃泥巴和臭汗水給“重新設計”了,變成了一件獨一無二的“迷彩服”,
黏糊糊、濕噠噠地貼在身上,散發著一股子酸餿味兒。
他跟著皮膚黝黑、身板硬朗的壯族老鄉阿天福下地插秧。就那么一上午,
不停地彎腰、撅腚、伸手、插秧,他的腰就跟要當場折斷了似的,又酸又疼,直都直不起來。
兩只細皮嫩肉的手掌心更是火辣辣地疼,磨出了好幾個亮晶晶、顫巍巍的大水泡,
稍微一碰就鉆心地疼。日頭快要落到山那頭去的時候,
幾個穿著靛藍色土布褂子、身段窈窕的壯家妹子,挑著吱呀作響的水桶,扭著好看的腰肢,
說說笑笑地從田埂旁邊的山路上走過。她們嘴里哼唱著清亮婉轉的山歌,
那歌聲斷斷續續地飄進陳遠舟的耳朵里,跟山里頭那抓不住的風似的,撓得人心尖兒直癢癢。
“那是咱們寨子里的妹崽,水靈吧?天天都得翻過那座山,去山那邊的泉眼那兒挑水喝。
”阿天福嘴里叼著根不知名的草棍,斜著眼睛瞅了瞅陳遠舟那副呆樣,嘿嘿笑著打趣他。
“你個從江南水鄉來的白面書生,可莫要去隨便撩撥她們吶!我們這兒的妹崽,潑辣得很,
小心挨她們的捶!”陳遠舟嘴上沒吭氣,臉皮子有點發燙。可他那兩只眼睛,
卻像是長了鉤子似的,直勾勾地、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隊伍最后頭,
一個同樣穿著靛藍色土布衣裳的姑娘身上。
她跟前頭那幾個嘰嘰喳喳、唱著山歌的姑娘不一樣。她沒唱歌,也沒怎么說話,
就一個人安安靜靜地、甚至有點蔫蔫地走在最后面。手里頭挎著一個編得挺精致的小竹籃,
籃子里頭塞滿了五顏六色、奇奇怪怪的野草,也不知道是干啥用的。“哦,你說她啊?
那是覃清荷,我們這兒有名的‘草藥仙姑’。”阿天福像是看穿了陳遠舟那點小心思,
咧開嘴嘿嘿一笑,露出一口被煙熏得發黃的牙齒。“你可莫小看她年紀輕輕的!
她認得的那些草草藥藥,可救活了不少人哩!就連桂林城里大醫院的洋醫生,
有時候遇到棘手的病,都得來請教她!本事大著呢!”就這么著,
陳遠舟像一棵被風稀里糊涂吹到這旮旯的種子,開始在這陌生又閉塞的長岳里頭,
慢慢地、笨拙地扎下根來。白天在地里頭累得像條死狗,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兒。
晚上回到阿天福家那昏暗的屋子里,就著那盞煙熏火燎、光線昏黃得能讓人看瞎眼的煤油燈,
啃那些他帶來的、比磚頭還厚的書本。有時候,實在是被這單調枯燥的生活憋悶得慌了,
他就一個人偷偷溜達到村口那棵遮天蔽日的老榕樹底下。也不干啥,就遠遠地瞅著半山腰上,
覃清荷家那扇小小的窗戶里透出來的那點豆大的、溫暖的燈火。他自個兒也說不清楚為啥子。
尤其是在夜深人靜、萬籟俱寂的時候,
他腦子里老是不由自主地晃悠那個穿著藍衣裳、安安靜靜采草藥的姑娘的影子。
也許……也許是在這人生地不熟、舉目無親的鬼地方,只有她那個沉默又專注的樣子,
能讓他那顆漂泊不定、惶恐不安的心,稍微找到一點點落地的踏實感吧。九月,
山里的月亮又大又圓,亮得跟個白玉盤似的掛在天上。山明大隊一年一度最熱鬧的歌圩節,
就在這晚拉開了序幕。寨子里年輕的壯族小伙子和姑娘們,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聚到了村子中央那片曬谷場上。姑娘們俏生生地站成一排,
扯著清亮的嗓子唱起悠揚婉轉的山歌。小伙子們則站在對面,扯著嗓子,
用帶著點野性、又有點調侃味道的歌聲應和著。一來一往,熱鬧非凡。
陳遠舟一個人孤零零地杵在黑壓壓的人堆邊上,像個局外人。
他一句也聽不懂他們在唱些什么玩意兒,歌詞兒肯定挺有意思,逗得姑娘們一陣陣地嬌笑。
可那股子熱熱鬧鬧、無拘無束的勁兒,還有姑娘們那清脆得像山泉叮咚似的嗓子,
就像一把小小的火苗,“噌”地一下,把他心里頭那點孤單寂寞、還有那點知識分子的清高,
都給燎著了,燒得他心里頭暖烘烘、癢酥酥的。“喂,想不想也上去唱兩嗓子?
”一個清凌凌、脆生生的聲音,毫無預兆地在他背后響了起來,像山泉水“叮咚”一聲,
敲在了他心坎上。他猛地一回頭——嚯!是覃清荷!月光底下,
她那張臉干凈得像塊上好的羊脂白玉,一雙眼睛亮晶晶的,像盛滿了揉碎了的星星。
“我……我哪兒會唱你們壯家的歌嘛!”陳遠舟一下子鬧了個大紅臉,感覺臉頰燒得厲害,
兩只手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了,窘迫得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莫事(沒事)!
不會唱怕啥子嘛,我教你呀!”覃清荷看他那副傻樣,“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那笑容,
比天上的月光還要溫柔,還要好看。她歪著頭,眨了眨眼睛,帶著點狡黠地說:“不過呢,
你得先幫我個忙才行。”“啥忙?”陳遠舟下意識地問。“幫我尋一種草藥。”覃清荷說,
“它叫‘山心蓮’,怪得很,專長在那些沒人敢去的懸崖峭壁上頭,邪乎得很吶!特別難找!
”陳遠舟心里“咯噔”一下,有點懵。他不曉得她是說真的,還是故意逗他玩兒呢。
但他看著她那雙認真又帶著點期待的眼睛,鬼使神差地,就梗著脖子,
拍著胸脯應了下來:“行!沒問題!只要你說得出名兒,就算長在閻王爺的腦門上,
我也給你把它揪下來!”打那以后,陳遠舟就像是上了發條、打了雞血似的。
白天在地里干活的時候,他就偷偷摸摸地攢著力氣,眼睛還不老實地四處亂瞟,
瞅著那些陡峭的山崖。晚上回到屋里,也不看那些寶貝得不行的書了,
就著那盞昏黃的煤油燈,翻開那本被他視若珍寶的《植物圖譜》,
一頁一頁地、仔仔細細地對照著圖片和描述,找那傳說中的“山心蓮”。
差不多過了半個多月吧。一個天都快黑透了的傍晚,他終于,
終于在一處幾乎是九十度直上直下的懸崖石縫里頭,
瞅見了一小簇開著細細碎碎、不起眼的小白花兒的植物!那樣子,
跟圖譜上畫的“山心蓮”一模一樣!他當時激動得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手腳并用地爬過去,
小心翼翼地把那棵寶貝疙瘩連根拔起。等安全回到地面上的時候,
他才發現自己的手抖得跟篩糠似的,腿肚子也在打顫,后背的衣裳早就被冷汗浸透了。
他捏著那棵還帶著泥土、有點蔫了吧唧的草藥,飛也似的跑去找覃清荷。“天老爺!
你……你真個給找著了?!”覃清荷接過那棵不起眼的草藥,先是愣了一下,
然后眼睛一下子瞪得溜圓,嘴巴也張成了個“O”型,那驚訝的樣子,別提多可愛了。
“我……我那天就是隨口那么一說,逗你玩兒呢!你還真個跑到懸崖邊上去了?不要命啦你!
”她又心疼又好氣地嗔怪道,隨即又寶貝似的捧著那棵草藥。“這‘山心蓮’可金貴得很吶!
我阿婆(外婆)以前常講,它靈驗得很,能解百毒哩!就是太難尋了!”“答應了你的事,
就算是爬刀山、下火海,也得給你辦到。”陳遠舟抹了一把臉上的汗珠子和泥巴,
咧開嘴笑了,露出兩排白牙。他說得斬釘截鐵,擲地有聲。從那天起,有些東西,
就在這兩個年輕人之間,悄悄地、不可阻擋地發生了改變。
他們倆就像被一根看不見的紅線牽著似的,越走越近乎。覃清荷開始正兒八經地教他講壯話。
比如,“吃飯”叫“更孬”,“你好”叫“餒好”,“謝謝”叫“姆該”。
她還帶著他漫山遍野地跑,教他認各種各樣的草藥:哪種是治頭疼腦熱的,
哪種是跌打損傷、止血消腫最快的,哪種又能驅蛇防蟲……陳遠舟呢,
就給她講山外面那個他熟悉、而她卻完全陌生的世界。講火車跑起來有多快,
“嗚——”的一聲就能竄出去老遠;講城里的樓房有多高,一層一層疊上去,
能一直夠到天上去;講城里的女學生也跟他一樣穿長褲子,不像她們這兒,
一年四季都是藍布裙……他們倆頂喜歡(最喜歡)干的事兒,就是挨晚(傍晚)時分,
太陽快要落山、天邊燒起一大片火燒云的時候,
一起爬到村子后頭那個能俯瞰整個寨子的小山坡上。并排兒坐在長滿了青草的坡地上,
也不說話,就那么安安靜靜地坐著。看著山底下錯落有致的吊腳樓里,家家戶戶的燈火,
像害羞似的,一盞接著一盞,怯生生地亮起來,最后連成一片,暖洋洋的,
跟天上的星星掉下來了似的。“哎,遠舟哥,”有一天,
覃清荷手里揪著一根毛茸茸的狗尾巴草,在手指間無意識地繞著圈兒,她側過頭,
看著陳遠舟被夕陽染成金色的側臉,輕輕地問,
“你為啥子……當年要跑到我們這窮山溝溝里頭來當知青嘛?你們城里日子不是好過得很?
”“那會兒啊……政治運動嘛,上頭號召,‘廣闊天地,大有作為’,城里的年輕娃娃,
差不多都下鄉了。我也就……跟著大流來了唄。”陳遠舟頓了頓,
眼神飄向遠處連綿起伏、在暮色中漸漸模糊的山巒,聲音低沉了一些。“其實……說心里話,
我做夢都想考大學,學醫。”“你想當醫生?”覃清荷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
像發現了什么寶貝似的。“嗯。”陳遠舟點點頭,語氣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傷感,
“我爹……我爹走得早。那時候家里頭窮啊,他得了重病,根本沒錢去大醫院瞧。
我就那么眼睜睜地看著他……一天天瘦下去,最后……唉……”他吸了吸鼻子,
聲音有些哽咽。“打那時候起,我就在心里頭發了狠誓,將來一定要當個好醫生!
一定要學到最好的本事!不讓別人再受我爹受過的那種苦,
不讓別的家庭再經歷我們家經歷過的那種絕望!”“那……那我們倆,就算是大半個同行咯!
”覃清荷聽完,沉默了一小會兒,然后突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露出了兩顆尖尖的、俏皮的小虎牙。“我也想當醫生呢!用我阿婆傳下來的這些草藥,
給寨子里的鄉親們看病,幫他們減輕痛苦。這也是我阿婆最大的心愿。
”月光像最干凈、最溫柔的水一樣,靜靜地流淌下來,灑在他們倆身上,
也灑在他們年輕的心房上。就在這偏遠閉塞、與世隔絕的長岳深處,
兩顆原本屬于不同世界的心,被一種叫做“夢想”和“懂得”的東西,
悄悄地、緊密地泡在了一起,變得又軟和,又近乎。哪曉得,老天爺似乎就見不得人好。
1976年的冬天,來得格外的早,也格外的冷。有一天,陳遠舟跟著村里幾個壯實的后生,
一起上山去砍柴,準備過冬。正當他們砍得熱火朝天、汗流浹背的時候,
山里頭突然毫無征兆地“轟隆!”一聲巨響!緊接著,都還沒等他們反應過來呢,
一股夾雜著泥沙、枯枝敗葉的、黃濁的山洪,就像一頭發了瘋的巨大野獸,咆哮著、翻滾著,
猛地從上游的山溝里頭直沖下來!那水頭又猛又急,勢不可擋!
一下子就把正在河灘邊砍柴的幾個人沖得七零八落,像幾片無助的樹葉一樣被卷進了洪流里!
陳遠舟水性還算不錯,他拼命掙扎著,
死死地扒住了一根被洪水沖倒、卡在石頭縫里的大樹干,剛嗆了好幾口泥水,
勉強探出頭喘了口氣。就那么一瞥眼,他心頭猛地一緊!
他瞅見覃清荷她那個只有十幾歲的弟弟——覃志勇,正像一片更小的、更無助的葉子似的,
被湍急的洪水卷著,直直地朝著下游更遠處那片布滿了嶙峋怪石、兇險無比的亂石灘沖過去!
真要被沖到那兒,撞上那些石頭,小命兒肯定就沒了!陳遠舟當時腦子里“嗡”的一聲,
啥也顧不上了!也來不及多想,他猛地松開了手里救命的樹干,一咬牙,
一頭就扎進了那冰冷刺骨、渾濁不堪的洪水里頭!他使出了吃奶的勁兒,
拼了老命地朝著覃志勇的方向撲騰過去!那洪水太猛了,他嗆了好幾口又腥又臭的泥漿水,
好幾次都感覺自己要被卷到水底下去,再也浮不上來了。就在他快要絕望的時候,他終于!
終于夠著了覃志勇那件單薄的、已經被水泡得沉甸甸的衣裳!他死死地抓住,
用盡全身最后一絲力氣,硬是把他往岸邊的方向拖。
等他好不容易把嚇得面無人色、渾身發抖的覃志勇拖上了岸,他自個兒也徹底癱了。
像一灘爛泥似的躺在冰冷的泥地里頭,張大嘴巴,像條離了水的魚一樣,
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耳朵里灌滿了水,嗡嗡作響,啥也聽不清。
就在他感覺自己快要暈過去的時候,
隱約聽到一陣由遠及近、急促得像是要踩碎了石頭的腳步聲。
還有女人帶著哭腔、撕心裂肺的呼喊:“志勇!志勇!陳知青!你們在哪兒啊?!
”——是覃清荷!她頭發散亂,臉上又是泥又是淚,像個瘋婆子似的,跌跌撞撞地跑了過來。
當她看清楚她弟弟覃志勇只是嗆了幾口水、受了點驚嚇,并沒有什么大礙之后,
她那顆懸到嗓子眼的心才稍微放下來一點。然后,她猛地轉過身,
看向躺在地上、臉色慘白如紙的陳遠舟。她嘴唇哆嗦著,想說點什么,
卻半天一個字也擠不出來。最后,才帶著濃重的哭腔,
你……你救了我家志勇……謝……謝謝你……”陳遠舟看著她那梨花帶雨、又急又怕的樣子,
心里頭一軟,想扯出一個笑臉,跟她說句“莫事(沒事)”。結果,話還沒出口,
喉嚨里頭突然一陣奇癢!他猛地咳嗽起來,咳得撕心裂肺,眼前一陣陣發黑。最后,
腦袋一歪,就啥也不知道了。他這一病,來勢洶洶。高燒燒得他整個人都稀里糊涂的,
一連三天三夜都沒退下去。他就感覺自己一會兒像是掉進了滾燙的火爐里,
被燒得皮開肉綻;一會兒又像是被扔進了冰窖里,凍得瑟瑟發抖,牙齒都在打顫。
在那些迷迷糊糊、半夢半醒的片段里,他總感覺,似乎一直有一雙溫柔又帶著點涼意的手,
在耐心地、一遍又一遍地給他喂那些苦得能齁死人的、黑乎乎的藥湯。
還總用一塊浸了涼水的、柔軟的濕帕子,輕輕地、反復地擦拭他滾燙的額頭和臉頰。
等到他終于從那場昏天黑地的高燒中掙扎著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三天后的一個早晨了。
他費力地睜開沉重得像粘在了一起的眼皮,模模糊糊地,
第一眼就看到了守在他床邊的覃清荷。她看起來憔悴了許多,眼睛熬得通紅,
眼底下還有兩團淡淡的青黑色,顯然是好幾天沒合眼了。但她的臉上,
卻帶著一種如釋重負的、安心的笑容。陳遠舟看著她,嗓子干得像是要冒煙兒,
他動了動干裂的嘴唇,用盡力氣,啞著嗓子輕輕說了一句:“謝……謝謝你。”“我們倆,
現在算是扯平咯!”覃清荷聽到他說話,先是愣了一下,隨即臉上綻開一個大大的笑容,
露出了兩排整齊潔白的好看牙齒。她故意用輕松的語氣說:“你救了我弟弟一條命,
我照顧了你幾天。誰也不欠誰的啦!”可話是這么說沒錯。但在那一刻,
他們兩個人心里頭都清清楚楚地明白,有些東西,經過了這場生與死的考驗,
已經變得跟以前,完全不一樣了。然而,好景不長。就在陳遠舟身體漸漸好轉,
他和覃清荷之間的那點朦朧的情愫也開始悄悄發酵的時候,村子里頭,
開始有人在背地里嚼舌根了。說啥的都有。有的說,那個從城里來的陳知青,
跟覃家那個會弄草藥的妹子走得太近乎了,孤男寡女的,天天湊在一塊兒,不清不楚的,
不像話。還有的人,更是陰陽怪氣地猜測,說覃家是不是得了這個外地知青啥天大的好處了?
要不然干嘛對他那么好?甚至還有更難聽的,說覃清荷是不是用了啥見不得人的草藥,
把陳知青的魂兒給勾走了……這些帶著惡意的風言風語,像長了翅膀似的,
很快就在這個閉塞的小山村里傳開了。最后,自然也傳到了德高望重的老支書,
也就是覃清荷她二叔——覃長岳的耳朵里。那是一個下著瓢潑大雨的黑漆漆的晚上。
雨點子噼里啪啦地砸在屋頂的瓦片上,像是要把整個天都給砸漏了。
覃長岳披著一件厚重的蓑衣,手里提著一盞昏暗的馬燈,
深一腳淺一腳地摸到了陳遠舟借住的阿天福家。他也不說話,就那么坐在門檻上,
吧嗒吧嗒地抽著他那桿用了多年的老旱煙槍。煙霧繚繞中,
他那張飽經風霜的臉顯得有些凝重。過了好半天,他才重重地嘆了口氣,開了口,
聲音被雨聲襯得有些模糊:“遠舟娃,叔曉得,你是個好后生,有文化,心眼兒也好。
”“但是……”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嚴肅起來,“你跟……你跟清荷那丫頭的事兒,
怕是……不大妥當啊。”“覃叔,我是真心的!我對清荷是真心的!”陳遠舟一聽這話,
心里頭“咯噔”一下,立馬就急了,他迎著覃長岳那雙在昏暗燈光下顯得格外深邃的眼睛,
一字一句地、斬釘截鐵地說。“唉……我曉得你是真心的。清荷那丫頭看你的眼神,
我也瞅得出來。”覃長岳又嘆了口氣,磕了磕手里的煙鍋,把燒盡的煙灰磕在濕漉漉的地上。
“可你想過沒有?你是城里來的知青,是有文化的人,
你遲早有一天是要回你的江蘇老家去的。到時候,清荷咋辦?
”“她一個土生土長的壯家妹子,能拋下家里的爹娘弟妹,跟你跑到那么遠的地方去?
還是說,你打算為了她,就留在這窮山溝溝里頭,待一輩子?”覃長岳這幾句話,
像幾盆冷水,劈頭蓋臉地澆在了陳遠舟那顆被愛情沖昏了的頭腦上。他一下子啞了火,
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是啊,他光顧著眼前的喜歡,
光顧著跟清荷在一起時的那點甜蜜了,還真沒仔仔細細地、腳踏實地地想過他們倆的以后。
“再說句不好聽的,扎你心窩子的話。”覃長岳見他不說話,又繼續說道,語氣更加沉重,
“咱們寨子里頭,早就有人看你不順眼了。”“特別是那個阿山!對,就是他!
”覃長岳像是想起了什么,眉頭皺了起來,“他家是咱們寨子里條件最好的,
他老爹在公社里當著個不大不小的干部,有點權。那小子早就看上清荷了,像只蒼蠅似的,
天天圍著清荷轉悠,煩得很!”“你一來,清荷都不正眼瞧他了,他能不恨你入骨?
他現在就在外頭到處說你的壞話呢!”“我不怕他!”陳遠舟聽到阿山的名字,
心里頭一股無名火就“噌”地冒了起來,他脖子一梗,硬邦邦地頂了一句。
“唉……年輕人嘛,就是血氣方剛,容易沖動。”覃長岳看著他那副樣子,苦笑著搖了搖頭,
站起身來,拍了拍身上的雨水。“該說的話,叔都給你撂這兒了。
你自己個兒好好掂量掂量吧。莫因為一時沖動,害了自個兒,也害了清荷那丫頭。”說完,
他就轉身走進了茫茫的雨幕之中,留下陳遠舟一個人。外頭的雨下得更大了,嘩啦啦的,
像是要把整個長岳都給沖垮,要把世間所有的愁緒都給沖刷干凈。
陳遠舟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冰涼的門檻上,就著那震耳欲聾的雨聲,
一根接一根地抽著劣質的、嗆人的悶煙。煙霧繚繞中,他的心亂成了一鍋煮沸了的粥,
翻騰著,煎熬著,找不到一個出口。真是怕什么來什么。
就在陳遠舟還在為他和清荷的未來糾結、煩惱的時候,第二天一早,
大隊部那個破舊的大喇叭,突然就“哇啦哇啦”地響了起來。廣播里,
公社干部用帶著濃重口音的普通話,
念著一份紅頭文件——關于第一批知識青年可以辦理手續、分批遣返回城的重要通知。
陳遠舟當時正在地里干活,聽到廣播,心里頭還沒啥感覺,甚至有點事不關己。
可當廣播員念到最后,清清楚楚地、一字一頓地蹦出了那三個讓他如遭雷擊的名字時,
他手里的鋤頭“哐當”一聲掉在了地上。那三個字是——“陳、明、遠”!
時間一下子就蹦到了1976年的春天。那年的春天似乎來得特別早,桂林漫山遍野的山花,
像是憋了一個冬天似的,卯足了勁兒地、不管不顧地、潑彩撒墨般地開得那叫一個燦爛奪目,
絢爛得讓人睜不開眼。可陳遠舟的心情,卻跟這明媚的春光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他手里捏著那張蓋著鮮紅大戳的、皺巴巴的正式返城通知書,
感覺自己的心像是被泡進了臘月寒冬的冰窟窿里,又冷又硬,還一陣陣地抽著疼。
他就那么傻愣愣地、失魂落魄地站在阿天福家那個不大的院壩里頭,站了好久好久。
手里的那張紙,幾乎被他手心的汗水給浸透了,被他無意識的力道給捏得不成樣子。
心口那兒,像是有只無形的手在狠狠地擰著、絞著,疼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那天剩下的時間,他干啥都魂不守舍的,丟三落四,跟個沒了魂兒的木偶似的。
好不容易挨到了晚上,天一擦黑,他就跟做賊似的,避開所有人的視線,
賊頭賊腦地摸到了覃清荷家屋后那扇小小的窗戶底下。他撿起三顆小小的、光滑的石子,
按照他們倆早就偷偷約好的暗號,對著窗欞,輕輕地、有節奏地敲了三下。沒過一會兒,
旁邊那扇不起眼的側門,“吱呀”一聲,悄無聲息地開了一條小小的縫隙。
覃清荷穿著那身熟悉的藍布衣裳,像只受驚的小鹿似的,從門縫里閃了出來。
她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著哭腔,
急切地問:“他……他們說……廣播里念你名字了……你……你真的要走了?
”陳遠舟看著她那雙寫滿了驚慌和恐懼的眼睛,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又干又澀,
發不出聲音。他只能艱難地、沉重地、點了點頭。然后用低啞的聲音,
告訴了她那個殘酷的事實:“嗯……通知下來了。下個禮拜一,早上八點鐘,
縣里有車來接……”清荷的眼淚,“唰”地一下就涌了出來,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
噼里啪啦地往下掉。她胡亂地用袖子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然后猛地抬起頭,
眼神里閃過一絲豁出去的決絕!她咬著牙,一字一頓地說:“遠舟哥!我們跑吧!
我們不回去了!我們私奔!現在就走!去一個誰也不認識我們的地方!我啥都不要了!
只要能跟你在一塊兒!”陳遠舟被她這突如其來的、大膽得近乎瘋狂的想法給徹底震住了!
他渾身一震,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做夢也沒想到,這樣的話,
會從平時看起來那么文靜、甚至有點怯懦的清荷嘴里說出來!“你……清荷……你說真的?
你可想好了?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他抓住她的肩膀,急切地問。“真的!比真金還要真!
我想好了!”清荷的眼神異常堅定,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我啥都可以不要!家可以不要,
爹娘弟妹也可以不要!只要能跟你在一塊兒!去哪兒都行!吃多少苦我都愿意!
”看著她那副為了愛情奮不顧身、甚至帶著點悲壯意味的樣子,
陳遠舟那顆原本還在猶豫、還在掙扎的心,瞬間就被一股巨大的勇氣和沖動給填滿了!
去他娘的前途!去他娘的返城!“好!”他一把攥住她因為激動而冰涼的小手,
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就這么定了!我們走!就明天晚上走!”他迅速冷靜下來,
開始盤算:“我白天先去趟縣城,打聽好去外地的路線和車票。咱們不能從這兒直接走,
目標太大了。咱們先想辦法到桂林市里,然后再想辦法買票去更遠的地方!到時候,
天高任鳥飛!”天剛蒙蒙亮,陳遠舟就找了個借口,急匆匆地往幾十里外的縣城趕去。
他心里頭充滿了對未來的憧憬和一絲絲逃離的興奮。可他萬萬沒想到,命運的殘酷,
往往就隱藏在希望的背后。等他傍晚時分,懷揣著打聽到的路線信息和滿心的歡喜,
急匆匆地趕回山明大隊的時候,還沒進村口呢,就被覃志勇一把給死死拉住了!
那個半大的小子,此刻哭得是上氣不接下氣,話都說不囫圇了:“陳……陳大哥!
不……不好了!出大事了!我……我姐……我姐她出事了!”“你姐怎么了?!
”陳遠舟心里“咯噔”一下,一股不祥的預感瞬間籠罩了他。
“我姐……她今天上山去采藥……不小心……不小心從懸崖上摔下來了!”覃志勇哭喊著,
“傷得好重好重!滿身都是血!村里懂點醫術的七公看了,
說……說怕是……怕是骨頭都摔斷了!讓趕緊送縣醫院!可……可我爹說太遠了,
來不及了……就請了鄰村的老中醫來看……老中醫說……說得躺在床上,好好將養,
起碼……起碼得好幾個月才能下地走路!”陳遠舟只覺得腦袋“嗡”的一聲巨響,
像是被人用大錘狠狠砸了一下!天旋地轉!眼前發黑!他什么也顧不上了,
拔腿就瘋了似的往覃家跑去!他心里只有一個念頭:我要見清荷!我一定要見清荷!
可當他跌跌撞撞、氣喘吁吁地跑到覃家那熟悉的吊腳樓前時,
卻被覃清荷她爹——那個平時看起來挺和氣、此刻卻面沉似水、眼神冰冷的黑瘦老漢,
像一尊鐵塔似的,死死地攔在了門外。“不準進去!”覃父的聲音冷得像冰碴子,
“清荷她現在傷得重,誰也不想見!”“叔!覃叔!求求您了!就讓我進去看她一眼!
我保證!我絕對不吵她休息!我就看一眼就走!”陳遠舟苦苦哀求著,聲音都帶著哭腔了。
“不行!我說不行就是不行!”覃父的態度異常堅決,甚至帶著一絲厭惡,“你還有臉來?!
要不是你,清荷她能出這事兒?!你趕緊給我滾!我們家不歡迎你!”他頓了頓,
語氣更加嚴厲:“還有!公社今天又來人找你了!說你思想有問題!故意拖延時間,
不想返城!警告你!要是再不按時走,就給你定個‘破壞上山下鄉政策’的罪名!
到時候給你戴上‘思想落后分子’的帽子,你這輩子就算是徹底完了!你自己掂量掂量吧!
”陳遠舟聽著這些話,感覺自己像是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氣,連骨頭都軟了。
他渾身無力地靠在門框上,知道,這扇門,他是無論如何也進不去了。覃父說得對,
他不能因為自己,再給覃家帶來更大的麻煩,更不能毀了自己的前途。私奔的計劃,
在殘酷的現實面前,像個美麗的肥皂泡,“噗”地一聲,碎了。
比起自己那點不切實際的幻想,他現在更擔心的是躺在屋里生死未卜的清荷。
“叔……那……那麻煩您……好好照顧清荷。”他聲音嘶啞,充滿了無力感,
“也……也麻煩您轉告她……我……我一定會想辦法的!我一定會回來找她的!
讓她……讓她等我!”覃父看著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臉上的表情似乎稍微緩和了一點點,
但依舊冷硬。他沉默了片刻,才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她的事不用你操心!
我會好好照顧她的!你還是顧好你自己吧!趕緊收拾東西,按時回你的家去吧!
”陳遠舟心里明白,覃父這是下了逐客令了。他知道,再留下去也沒有任何意義,
只會讓事情變得更糟。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那緊閉的房門,仿佛想透過那厚厚的木板,
看到里面那個讓他牽腸掛肚的人。最后,他拖著沉重的步子,像個打了敗仗的士兵一樣,
失魂落魄地離開了。返城的日子,像催命符一樣,一天天逼近。陳遠舟試了好幾次,
想偷偷去覃家探望清荷,哪怕只是遠遠地看一眼也好。可每一次,都被警惕的覃家人,
或者“恰好”出現在附近的阿山給擋了回來。與此同時,關于他的流言蜚語,
在阿山的刻意散播下,變得越來越難聽,越來越惡毒。
有人說他是混進革命隊伍里的“反動知識分子”,思想極其不端正。
還有人說他專門用花言巧語,蠱惑欺騙他們這些淳樸的壯家姑娘,
想把人拐騙到外地去賣掉……漸漸地,村子里那些原本對他還算友善的鄉親們,
看他的眼神也變了。充滿了懷疑、警惕,甚至還有毫不掩飾的敵意和鄙夷。他走在村里,
感覺自己就像個過街老鼠,人人喊打。“阿山他為啥子就這么死盯著我不放?!
我到底哪里得罪他了?!”陳遠舟實在憋不住了,找到唯一還愿意跟他說話的覃志勇,
咬著牙,低聲吼道。“還能為啥?!不就是因為我姐唄!”覃志勇雖然年紀小,
但人卻很機靈,他憤憤不平地說:“他家是咱們寨子里最有錢的!他爸又是公社的干部!
他早就放出話來了,說我姐將來肯定是他老婆!誰也別想跟他搶!”“你來了之后,
我姐就再也不搭理他了,還跟你走得那么近乎!他能不把你當成眼中釘、肉中刺?
他恨不得扒了你的皮呢!”陳遠舟聽完,這才徹底恍然大悟。他也終于明白了,
為什么覃父會那么堅決地反對他和清荷在一起。不僅僅是因為他是外地知青,遲早要走。
更重要的,恐怕還是因為他和阿山之間那巨大的、難以逾越的家庭背景和社會地位的差距!
在那個講究成分、講究關系的年代,他一個無權無勢、前途未卜的外地知青,
拿什么跟一個有錢有勢、有干部老爹撐腰的本地人去爭?臨走的前兩天,覃志勇趁著夜色,
偷偷摸摸地又來找到了陳遠舟。他把陳遠舟拉到屋后沒人的角落,壓低了聲音,
神神秘秘地說:“陳大哥,我偷偷告訴你個事兒!你可千萬別說出去!”“啥事?
”陳遠舟心里一緊。“我姐……我姐她的傷,其實……其實沒我爹說的那么嚴重!
”覃志勇說,“她是摔斷了腿骨沒錯,但沒傷到別的地方!大夫說了,好好躺著養著,
接上骨頭,過個把月就能慢慢下地了!”“那為啥……”陳遠舟又驚又喜,但更多的是疑惑。
“是我爹!是我爹他故意不讓你去見我姐!也是他故意把傷情說得那么嚇人!
”覃志勇氣鼓鼓地說,“他就是想用這個法子,逼你死了這條心!讓你覺得我姐成了個瘸子,
成了個累贅,你好趕緊拍拍屁股走人!這樣一來,阿山那小子就有機會了!”陳遠舟聽完,
心里頭又氣又恨,但更多的,是一種深深的無力感。他能怎么辦?去跟覃父理論?
去揭穿他的謊言?那樣只會讓清荷夾在中間更難做人,甚至可能徹底激怒覃父,
讓他們的未來變得更加渺茫。“陳大哥,這個……是我姐讓我偷偷拿給你的。
”覃志勇從懷里掏出一個小小的、用藍色土布仔細包裹著的小包袱,塞到陳遠舟手里。
“她說,讓你路上帶著,能保佑你平平安安的。”陳遠舟手指顫抖著,打開了那個小布包。
里面露出來的,是一塊墨綠色的、入手溫潤冰涼的玉佩。玉佩不大,但雕工很精致,
上面雕刻著一條栩栩如生的龍紋。在玉佩底下,還壓著一張小小的、折疊起來的紙條。
陳遠舟小心翼翼地展開紙條,上面是清荷那熟悉的、娟秀而有力的字跡,
只有簡簡單單的三個字,卻重若千鈞:“等你——清荷。
”陳遠舟緊緊地攥著那塊冰涼的玉佩,感覺那涼意仿佛能透過皮膚,一直沁到他的心里去。
他的眼眶一下子就濕了,熱辣辣的。第二天,他也寫了一封長長的信。在信里,
他把自己返城的無奈、對未來的打算、還有對清荷那份至死不渝的承諾,
都仔仔細細地寫了下來。他把信交給覃志勇,再三叮囑,一定要想辦法,
親手交到清荷的手里。“放心吧!陳大哥!”覃志勇拍著小胸脯,一臉鄭重地保證,
“我姐她信你!我也信你!這信,我豁出去了也一定送到我姐手上!”離別的日子,
只剩下最后兩天了。陳遠舟的心里,就像揣了一只活蹦亂跳的兔子,七上八下的。
既有著對前途未卜的惶恐不安,又隱隱帶著一絲不切實際的、渺茫的期待。他期待著,也許,
在臨走之前,還能再見清荷一面……離別的前一夜。月光像不要錢的水銀似的,
明晃晃地、毫無保留地瀉滿了整個桂林的山巒溝壑。
陳遠舟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阿天福家屋外那冰涼的石階上,抬著頭,
望著滿天眨著眼睛的寒星。心里頭堵得慌,那濃得化不開的離愁別緒,像瘋長的野草一樣,
把他整顆心都給纏滿了,勒得他喘不過氣來。就在他對著星空發呆、胡思亂想的時候,忽然,
一個黑影兒像小幽靈似的,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他身后。是覃志勇!他壓低了聲音,
語氣里帶著一種壓抑不住的興奮和神秘:“陳大哥!快!快跟我來!”“去哪兒?
”陳遠舟愣了一下。“姐姐!是姐姐!她今晚在后山那棵老榕樹底下等你呢!
”覃志勇急促地說,“她是趁著我爹娘都睡著了,偷偷溜出來的!她說……她說無論如何,
一定要在走之前,再見你最后一面!”陳遠舟的心,瞬間就像被投入了一塊巨石的平靜湖面,
“咚咚咚”地狂跳起來,擂鼓似的響,震得他耳膜都發麻!他也顧不上多問,二話不說,
從石階上彈了起來,跟著覃志勇,
就一頭扎進了那被月光映照得如同白晝、卻又處處隱藏著陰影的山林里。
他們倆借著明亮的月光,像兩只機警的貍貓一樣,
小心翼翼地、悄無聲息地穿過了已經陷入沉睡的村寨。然后,
車熟路地爬上了村后那座不算太高、但視野極好的小山崖——那座他們曾經肩并肩坐在一起,
看過無數次日出日落、數過無數次星星的山崖。遠遠地,陳遠舟就看到了。
在那棵巨大而古老的、仿佛撐起了整片夜空的老榕樹底下,一個熟悉而纖弱的身影,
正靜靜地、孤單地站在那里,像一尊沐浴在月光下的望夫石。是清荷!她果然在那兒等著他!
她還是穿著那身洗得有點發白的靛藍色土布衣裳,一條腿上還打著厚厚的夾板,
不太方便地靠在粗壯的樹干上。月光像一層最圣潔、最美麗的銀紗,輕輕地披在她身上,
讓她整個人看起來美得有些不真實,像個隨時會乘風歸去的月宮仙子。
當她看到陳遠舟氣喘吁吁地出現在崖頂時,那雙原本黯淡無光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來,
像瞬間被點燃的星星!
為激動而產生的顫抖:“我……我還以為……以為你不會來了呢……”陳遠舟什么話也沒說,
也說不出來。他只是幾步沖上前去,也顧不上她腿上還有傷,就那么狠狠地、用力地,
一把將她緊緊地摟進了自己的懷里!那力道大得,像是要把她整個人都揉碎了,
揉進自己的骨頭里,揉進自己的血脈里,永遠也不分開!月光下,清風里,老榕樹旁。
兩個人就那么死死地抱著,仿佛時間和空間都在這一刻徹底凝固了。
世界安靜得只剩下彼此劇烈的心跳聲,還有山風吹過樹葉時那溫柔的沙沙聲。過了好久,
好久。清荷才把臉從他滾燙的胸膛上抬起來,她眼圈紅紅的,聲音哽咽著,
一種近乎絕望的懇求:“遠舟哥……你……你一定要記得我啊……”“不管以后你走到哪里,
不管你將來變成了什么樣子,是富貴了還是落魄了,
你都一定要記得……在桂林這好山好水里頭,曾經有過一個傻傻的壯家妹子,
她……她真心實意地……愛過你……”“傻丫頭!說啥傻話呢!我怎么可能會忘了你?!
”陳遠舟心疼得無以復加,他用粗糙的手指,笨拙地捧起她那張掛滿了淚痕的小臉,
用拇指輕輕揩去她眼角不斷涌出的淚水。“我跟你保證!我一定會回來!一定會的!
等我回了家,安頓好了,我就立馬想辦法回來接你!一定!你等我!”“你發誓!
”清荷抬起淚眼朦朧的眼睛,固執地看著他。“我發誓!”陳遠舟舉起右手,看著她的眼睛,
一字一頓,鄭重無比地說,“我陳遠舟對天發誓!如果我將來忘了你覃清荷,
如果我將來不回來接你,就讓我天打五雷轟!不得好死!”清荷聽到他發了這么重的誓言,
終于破涕為笑。那笑容,在淚光的映襯下,顯得格外凄美,也格外動人。她吸了吸鼻子,
從懷里掏出一個疊得整整齊齊、方方正正的小手帕。手帕是普通的白棉布做的,
但上面用五彩的絲線,精心繡著兩朵小小的、不知名的、卻異常鮮艷的山花。
那針腳細密而均勻,看得出來是用了心的。“喏,這個……這個給你。
”她把手帕塞到陳遠舟的手里,聲音還有些哽咽,“你帶著它。以后要是……要是想我了,
就拿出來看看。看到它,就像……就像看到我一樣。
”陳遠舟小心翼翼地接過那方還帶著她體溫和淡淡草藥香味的手帕,
鄭重地把它放進了自己胸口最貼近心臟的那個口袋里。“嗯!我會好好收著!
比珍惜我的命還要珍惜它!”他啞著嗓子說,“就像……就像我珍惜我們倆這份情分一樣!
”那一夜,他們倆似乎都心照不宣地,
把所有沉重的顧慮、所有難言的不舍、所有未知的明天,全都暫時拋到了九霄云外。
就在這漫天璀璨的星斗之下,就在這沉默而古老的蒼勁榕樹之旁,
他們像兩只受傷后互相舔舐傷口的幼獸,又像兩團即將燃盡的火焰,
緊緊地、緊緊地相擁在一起。仿佛只有這樣,才能汲取到一絲絲溫暖,才能證明彼此的存在,
才能將對方徹底融入自己的生命里,刻進靈魂深處。月光像最溫柔、最纏綿的水,
無聲無息地流淌著。兩個年輕的、帶著青春獨有氣息的身體,笨拙而又熱烈地糾纏在了一起。
沒有言語,只有粗重的喘息,和肌膚相親時那令人心悸的溫度。清荷的皮膚在清冷的月色下,
泛著一層象牙般溫潤、又帶著點珍珠般的光澤。陳遠舟能清晰地感受到,
她摟著自己脖子的手臂在微微顫抖,那顫抖里,帶著一絲無法言說的羞怯,
一絲豁出去的決絕,還有一絲……對未知的恐懼。“冷……冷不冷?
”他把嘴唇貼在她汗濕的、散發著淡淡清香的耳邊,用低沉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沙啞地問。
她沒有回答,只是輕輕搖了搖頭,然后把滾燙的臉頰,
更深、更用力地埋進了他同樣滾燙而結實的胸膛。過了好一會兒,才用細若蚊蚋的聲音,
悶悶地說了一句:“不冷……從來……從來沒有這么暖和過……”后來,
他們倆就那么筋疲力盡地、卻又無比滿足地躺在了那片柔軟而帶著青草香氣的草地上。
衣衫凌亂不堪,呼吸急促而交織,誰也沒有說話。只有夜風偶爾吹過,
帶來遠處山谷里不知名野花的淡淡香氣。他的手指,
無意識地、一遍又一遍地穿過她那濃密如瀑布般的黑色長發,感受著那絲滑冰涼的觸感。
她的指尖,則在他結實而汗濕的臂膀上,輕輕地、試探地劃過,像是在描摹著什么。
掌心緊緊相貼,能清晰地感受到彼此胸腔里那顆心臟,正在“撲通、撲通、撲通”地,
用一種瘋狂而一致的節奏,有力地跳動著,仿佛要掙脫束縛,跳到對方的身體里去。
清荷輕輕地咬著自己微微紅腫的下唇,那雙總是帶著些許憂郁和安靜的眼睛,
此刻卻亮得驚人,像是把天上所有的星星都吸了進去,閃爍著一種讓陳遠舟心悸的光芒。
她一遍又一遍,用帶著濃濃壯族口音的、軟糯的腔調,像是在念誦著什么神圣的咒語一般,
輕輕地、癡癡地念著他的名字:“遠舟……遠舟……我的遠舟哥……”山風嗚咽著,
從他們身邊吹過,像是在為這對注定要分離的苦命鴛鴦,低聲吟唱著一曲悲傷的挽歌,
又像是在小心翼翼地,守護著這片刻偷來的、短暫而絕望的歡愉。
他們用最原始、最本能、也最真誠的方式,在彼此年輕的生命里,
狠狠地、深深地刻下了一個永生永世、也無法磨滅的印記。
直到兩個人的喘息都漸漸平復下來,清荷才像只慵懶的小貓一樣,
滿足地依偎在他結實的臂彎里。她的手指,在他汗濕的胸口上,
輕輕地、無意識地畫著小小的圈圈。過了很久,她才用一種近乎嘆息的聲音,
輕輕地說:“遠舟哥……今晚……我不后悔。”“我也是。”陳遠舟低下頭,
在她汗濕的、散發著淡淡草藥香的發絲上,印下一個滾燙而虔誠的吻。“這一晚,
我會記一輩子。永遠也不會忘。”他聲音沙啞,卻異常堅定,“你身上的每一寸肌膚,
你頭發的味道,你說話的聲音,你的一切……都已經刻在我心里了,這輩子,下輩子,
下下輩子,都永遠也抹不掉了。”他們就那樣赤裸著身體,緊緊相擁著,
在漫天星光和習習山風的陪伴下,沉沉地睡去了。仿佛只有在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