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青煙深處語窯火灼灼，跳躍著舔舐烏黑的窯壁，映亮阿拙沾滿灰燼的臉龐。
他脊背早已被汗水浸透，卻仍專注地凝視著小小的火口，目光仿佛能穿透那厚重窯磚，
窺見內部瓷胎的悄然變化。窗外，暮春的驟雨傾盆而下，雨水如珠簾般掛滿屋檐，
敲擊瓦片發出陣陣急促聲響。雨滴在院中積水處濺起水花，又被火光染成奇異的暗紅，
仿佛是窯火不甘心被雨水澆熄，掙扎著將灼熱蔓延至院中。忽聞一陣微弱卻急促的敲擊聲。
阿拙心頭猛地一沉，轉身沖入內室。師父躺在窄小床鋪之上，胸膛劇烈起伏，
每一次呼吸都伴隨著沉重的“嗬嗬”聲，像是破舊風箱艱難鼓動。
昏黃燈光映照著他蠟黃凹陷的臉頰，曾經操控泥土賦予瓷胎生命力的雙手，
此刻卻干枯如秋日枝椏，微微顫抖著。“師父！”阿拙撲跪在床前，
雙手緊緊握住師父冰涼的手掌，聲音哽咽。師父渾濁的目光艱難地聚焦在阿拙臉上，
嘴唇翕動，
吐出微弱如游絲的氣息：“阿拙…靠近些…秘色瓷的…真正的關竅…”阿拙連忙俯身，
耳朵幾乎貼到師父唇邊。窗外的雷聲驟然炸響，一道慘白的電光撕裂濃重的雨幕，
瞬間照亮了師父眼中那奇異的光亮，仿佛瀕死的炭火最后一次猛烈燃燒。“記住…釉水吃魂！
”師父枯瘦的手指猛地收緊，指甲深深掐入阿拙的手腕，留下幾道泛白的印記。那聲音雖輕，
卻帶著一種穿透骨髓的寒意，
“欲得…那抹…天青之色…非…非以魂飼…不可得…”他干裂的嘴唇費力地吐出最后幾個字，
每一個音節都像是從肺腑深處艱難地擠出來，“千萬…莫…莫…”“轟隆——！
”又一道驚雷仿佛就在屋頂炸開，震得屋頂簌簌落灰。與此同時，
院中那棵飽經風雨的老樟樹，一根粗壯的枝干被閃電劈中，發出令人牙酸的斷裂聲，
重重砸落在泥水之中。驚雷的余威尚在屋內震蕩，阿拙感到師父緊握自己的手猛地一松，
無力地垂落在硬硬的床板上。師父眼中那最后一點光芒，如同被勁風吹熄的殘燭，倏然寂滅，
只留下無盡的空洞。冰冷的雨水裹挾著被劈斷的樟樹葉子特有的青澀氣息，
從破損的窗欞縫隙里撲進來，濕漉漉地打在阿拙僵硬的脊背上，他卻渾然不覺。
師父未竟的警告，如同那半截斷裂在泥水中的焦黑樹干，帶著觸目驚心的不祥，
沉沉地壓在了阿拙的心頭。千萬莫什么？莫用此法？還是…莫讓至親涉險？
那“釉水吃魂”四個字，像燒紅的烙鐵，深深燙進了他的神魂深處，再也無法磨滅。
十年光陰，如同窯場外那條日夜奔流的小河，悄然逝去。
當年那個守在師父病榻前手足無措的年輕學徒阿拙，如今已是越州青瓷行當里數得著的好手。
他繼承了師父的窯場，娶了溫婉的鄰家女子蕓娘為妻。
日子在揉泥、拉坯、上釉、燒窯的輪回中流淌，窯火映照著他日漸沉穩的臉龐。
師父臨終那句“釉水吃魂”的驚人之語，連同那夜的雷雨與斷裂的老樟，漸漸被他深埋心底，
蒙上了歲月的塵灰。他以為，那不過是師父病重時的譫妄囈語，
一個關于秘色瓷的、帶著死亡陰影的詭異傳說罷了。暮春三月，越州城一片生機盎然。
粉白的杏花綴滿枝頭，如云似雪。阿拙正彎腰審視晾坯架上幾件新塑的素胎，
指腹感受著泥胎干燥的細微變化。院門忽然被粗暴地撞開，幾個皂衣官差闖了進來，
為首的是個面皮白凈的年輕官員，眉眼間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倨傲。“窯工阿拙何在？
”聲音冰冷，毫無暖意。阿拙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細灰：“小人便是。
”官員展開一卷黃綾文書，聲音刻板地宣讀：“刺史大人鈞令：聞越州青瓷名匠阿拙，
技藝精湛。特命爾燒造秘色瓷貢瓶一對，限三月為期，獻于御前。若有延誤或粗陋，
嚴懲不貸！”他合上文書，目光銳利如刀，掃過略顯簡陋的窯場，“此乃貢品，
關乎刺史大人前程，更關乎爾等性命。好自為之！”說罷，將文書塞到阿拙手中，
轉身帶著差役揚長而去，留下院內一片死寂。春風依舊吹拂，杏花無聲飄落，
落在阿拙緊握文書的指節上，那粉白的嬌嫩，襯得他手背上暴起的青筋愈發猙獰。秘色瓷？
那傳說中的釉色，如同天際初晴時最澄澈的一抹青空，千百窯中也難成一器。
師父耗盡一生心血，也未能真正觸及。三個月？這期限如同冰冷的鐵索，
驟然套上了阿拙的脖頸。夜涼如水。
蕓娘默默為伏案翻閱師父遺留殘破筆記的阿拙披上一件外衣。昏黃的油燈下，
那些發黃脆弱的紙頁上，墨跡洇染，圖樣模糊。阿拙眉頭緊鎖，
手指煩躁地劃過那些無法解讀的線條與符號。師父的筆記里，關于秘色釉料的記載語焉不詳，
僅反復提到“青金石”、“瑪瑙末”、“骨粉”幾味主料，而關鍵的配伍、火候、窯位，
卻像被刻意抹去，只留下大片的空白和令人絕望的墨漬。
蕓娘看著丈夫布滿血絲的眼睛和日漸消瘦的臉頰，心如刀絞。她悄然起身，
走到供奉師父靈位的簡陋香案前。昏暗中，她輕輕撫過靈牌上冰冷的刻字，
低低地、虔誠地祝禱：“師父在天有靈，
求您…求您給阿拙指條明路吧…他快撐不住了…”話音未落，一陣穿堂風陡然吹入，
油燈的火苗劇烈搖晃起來，光影在墻壁上瘋狂舞動。一陣莫名的寒意掠過蕓娘的脊背。
搖曳的光影中，她似乎瞥見香案角落的陰影里，
靜靜躺著一本她從未留意過的、薄薄的線裝冊子，封皮是深沉的靛藍色，
邊角已磨損得起了毛邊。！她的心猛地一跳！。第二章 青煙焚身那本靛藍色封皮的古冊，
靜默地躺在蕓娘顫抖的手中。冊頁薄脆，仿佛一觸即碎。借著油燈昏黃的光，
她與阿拙屏息凝神，逐頁翻看。里面沒有工整的文字，只有狂亂如鬼畫符般的朱砂筆跡，
勾勒著扭曲怪誕的符文，
纏胎入魂…”“…至親至信者…靈魄化釉…方得…天青…”阿拙的臉色在燈下變得慘白如紙，
握著冊頁的手指關節因用力而咯咯作響。師父臨終前那“釉水吃魂”的嘶啞警告，
混雜著雷聲與樟木斷裂的巨響，瞬間沖破了十年塵封的記憶，無比清晰地在他腦海中炸開！
原來那不是譫語！這本深藏角落的邪異古冊，
竟是師父用盡一生探索、最終卻因恐懼而深鎖的禁忌之法！“不！不行！
”阿拙猛地將古冊摜在桌上，如同甩開一條劇毒的蛇蝎，聲音因極度的驚駭而變調，
“這是邪術！是拿命換瓷！師父…師父定是因此才…才…”后面的話被巨大的恐懼扼在喉中，
無法成聲。蕓娘卻輕輕按住他劇烈顫抖的手臂。她的目光異常平靜，越過窗欞，
望向院外沉沉的黑夜，仿佛要穿透那無邊的黑暗，看向更遠的地方。她聲音很輕，
卻帶著一種磐石般的堅定：“阿拙，沒有別的路了。官府的期限，就是懸在頭頂的刀。
若燒不成，你我皆是死路。若成了…”她頓了頓，轉回頭凝視丈夫的眼睛，
那里面映著跳動的燈火，也映著他的絕望，“若成了，或許…還能有一線生機？
這冊子既是師父所留，未必沒有…轉圜之機？”她的話語輕柔，卻像重錘敲在阿拙心上，
那份決絕的平靜比任何哭喊都更讓他肝膽俱裂。阿拙猛地抱住頭，發出一聲困獸般的低吼。
蕓娘的話像冰冷的錐子，刺破了他最后一絲逃避的幻想。貢期如同懸頸的鍘刀，
師父的秘法如同深淵的誘惑。絕望與一絲被逼到絕境的瘋狂，在窯火的映照下，
在他眼中激烈地搏殺、翻騰。酷暑籠罩了越州，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釉漿。
貢窯的建造在刺史府強征的民夫日夜趕工下，如同猙獰的巨獸，
在村后的高坡上迅速聳立起來。阿拙將自己關在狹小的配料間里，門窗緊閉，
隔絕了外界的一切。他依照古冊上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記載，開始了秘色釉料的調配。
過程詭秘而壓抑。青金石與瑪瑙在石臼中被研磨成最細膩的粉末，
瑩白如雪的骨粉散發著難以言喻的氣息。當阿拙顫抖著，用銀針刺破指尖，
將三滴滾燙的心頭血滴入盛著晨露的玉碗時，碗中透明的液體瞬間翻涌起一片妖異的紅暈，
旋即又沉淀下去，化作一種深沉、粘稠、仿佛擁有生命的暗青。
整個房間彌漫著一種鐵銹混合著奇花異草的、令人作嘔又心神不寧的復雜氣味。
阿拙的臉色慘白，冷汗浸透重衫，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貢窯正式點火前，
阿拙需齋戒七日，焚香沐浴，居于靜室，不食葷腥，不近女色。
他盤膝坐在靜室冰冷的蒲團上，試圖凝神靜氣，驅散心頭那越來越濃重的陰影。
然而古冊上那些猩紅的符文、蕓娘平靜卻決絕的眼神、師父臨終扭曲的面容，
如同夢魘般輪番侵襲，揮之不去。一種大禍臨頭的冰冷預感，像毒蛇般纏繞住他的心臟，
越收越緊。就在這第七日，齋戒即將完成的黃昏，蕓娘獨自一人悄悄進了山。
她記得阿拙曾無意提起，后山絕壁的陰濕處，生長著一種罕見的“石髓草”，
據說有凝神靜魄之奇效。她想著，若能采到，或許能助阿拙在開窯那最耗心神的關頭，
多撐上一刻。峭壁陡峭濕滑，蕓娘纖細的身影在嶙峋怪石間艱難攀援。
就在指尖即將觸碰到那株在石縫中搖曳的淡紫色小草時，腳下風化的巖石驟然碎裂！
一聲短促的驚呼劃破山澗的寂靜。蕓娘的身體猛地向下墜去！萬幸下方是一段稍緩的斜坡，
茂密的藤蔓和灌木阻擋了她滾落的勢頭。當她終于掙扎著停下，已是滿身泥污，衣衫破碎，
最觸目驚心的是左臂上一道深可見骨的劃傷，皮肉翻卷，鮮血汩汩涌出，
瞬間染紅了衣袖和身下的泥土。劇烈的疼痛讓她眼前發黑，幾乎昏厥。她死死咬著下唇，
用未受傷的右手扯下衣襟，顫抖著草草包扎住傷口。冷汗混合著淚水流下，
她倚在冰冷的石壁上喘息，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不能讓阿拙知道！
不能在這最后關頭讓他分心！她強忍劇痛和眩暈，拖著傷臂，一步一步，
在暮色四合中艱難地挪下山去。回到家，她只對阿拙勉強擠出一個蒼白的微笑，
謊稱不小心在溪邊滑倒，蹭破了點皮。阿拙沉浸在巨大的壓力和對秘法的恐懼中，
竟也未曾深究。開窯的日子終于到了。那是一個無風的酷熱午后，蟬鳴嘶啞，
空氣仿佛凝固的鉛塊，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胸口。貢窯周圍被刺史派來的兵丁嚴密把守，
閑雜人等一律不得靠近。刺史本人也親臨窯場，端坐在臨時搭建的涼棚下，
慢悠悠地搖著折扇，眼神卻如鷹隼般銳利地盯住那扇緊閉的窯門。阿拙立于窯前，
一身素白短褂早已被汗水濕透，緊緊貼在身上。他面色凝重如鐵，嘴唇抿成一條蒼白的直線，
只有他自己知道，寬大袖袍下的雙手，是如何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著。
他不敢回頭看站在不遠處涼棚陰影下的蕓娘，他怕自己多看一眼，
那強撐的意志就會瞬間崩塌。“ 吉時到～——開窯！
”隨著司儀官拖長聲音的高喊，兩個窯工顫抖著上前，用長鐵鉤奮力拉開沉重的窯門。
“轟——”一股難以言喻的、仿佛積蓄了千年地火的灼熱氣浪猛地從窯口噴涌而出！
熱浪扭曲了空氣，帶著刺鼻的硫磺與奇異礦物的混合氣息，撲面而來，逼得眾人連連后退，
連刺史也不由自主地用袖子掩住了口鼻。煙塵彌漫，熱浪蒸騰。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住窯膛深處。煙氣緩緩散開。窯室中央的匣缽座上，
一對瓷瓶靜靜佇立。剎那間，整個喧囂的窯場陷入一片死寂。
連聒噪的蟬鳴都仿佛被這抹驚世駭俗的光彩震懾得噤了聲。。
那是怎樣的一種青色啊！它并非人間任何寶石的顏色可以比擬。
它像是將黎明前最純凈的天空撕下了一角，又像是把深海最幽邃的夢境凝固成了實體。
釉面光潔如鏡，卻又在流轉間透出玉石般溫潤內斂的瑩光。那青色純凈至極，深邃至極，
仿佛能吸納人的靈魂，帶著一種非塵世的、驚心動魄的美麗。瓶身的線條流暢而富有韻律，
如同神女優雅的頸項。在午后的烈日下，這對秘色瓷瓶靜靜地散發著柔和而奪目的光暈，
將整個窯場籠罩在一片夢幻般的青輝之中。“成了！成了！真正的秘色瓷！”短暫的死寂后，
涼棚下爆發出刺史狂喜到變調的嘶吼。他猛地站起，肥胖的身軀因激動而顫抖，
不顧滾燙的地面，幾步沖到窯門前，貪婪地伸出手，想要觸摸那夢幻般的青瓷。！就在此時！
“噗通！”一聲沉悶的倒地聲從涼棚陰影處傳來，清晰地刺破了刺史的狂笑。
阿拙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他猛地轉頭——蕓娘軟軟地倒在塵埃里，雙目緊閉，
面色如金紙，左臂草草包扎的布條已被滲出的鮮血浸透，呈現出駭人的暗紅。
她的身體微微抽搐了一下，便再無動靜，氣息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更讓阿拙魂飛魄散的是，
蕓娘烏黑的長發，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發根開始，一寸寸地變得灰白、枯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