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親八年后歸來，當(dāng)初請旨送我前去和親的竹馬將軍又當(dāng)眾請旨賜婚，可我早已不愛他了。
既然他主動招惹，那當(dāng)年的債也該清算一下了。一八年了，
我從未想過有朝一日還能活著回來。馬車碾過朱雀街青石板時，我掀開了鮫綃簾。寒風(fēng)撲面，
我忍不住低咳了兩聲。雪粒子刮在睫毛上，模糊了長街兩側(cè)的赤色宮燈。
突然想到十年前謝安就是在這里，說將來要鋪十里紅綢娶我。如今紅綢未至，
倒是他玄甲上的血銹，給積雪染了斑駁的赭色。“殿下用些薄荷糖潤喉。”不知何時，
謝安已驅(qū)馬來到窗前，將一個油紙包遞了進來，上面還印著城南徐記的梅花戳。
十四歲那年我咳疾發(fā)作，他連夜翻宮墻買糖，被禁軍當(dāng)刺客。
此刻他遞糖的右手小指缺了一截——是北漠雪原上替我擋狼牙箭落的傷。我含笑接過，
糖塊在舌尖化開時，一陣哭聲從遠處傳來。八年前離京和親那日，也是這樣的苦寒。
百姓跪在街邊哭送"昭寧公主大義"，謝安親率金吾衛(wèi)護送和親隊伍。行至雁門關(guān)，
他忽然打馬貼近車窗："等邊關(guān)安定，臣必接殿下還朝。屆時，臣會請求陛下賜婚。阿鳶，
信我！"思緒回籠，我拿起手帕，將口中的薄荷糖吐出，連同手中的那包一齊丟進炭盆。
我先是跟著謝安入議政殿拜見皇兄，滿朝文武大臣也在。公主歸來，國之幸事。
皇兄的冕旒垂珠晃得人目眩，玄色龍袍袖口金線繡的螭龍，正齜著獠牙瞪我。八年未見，
他面容更顯成熟硬朗了，瞧著頗有帝王威儀。行禮起身，皇兄緩步踱至我跟前，
努力壓制住內(nèi)心的激動，輕聲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阿鳶，皇兄定會好好補償你。
" 他的聲音沉在龍涎香里，像極了兒時哄我喝苦藥那般。又轉(zhuǎn)頭看向我身后站立的謝安，
聲音渾厚：“謝卿此次出征大勝北漠，又迎回公主，當(dāng)數(shù)大功。來人，宣旨。”“陛下！
”謝安單膝跪地出聲打斷。“臣斗膽，想用此次軍功換陛下一個恩典。”“哦？
你想要何恩典？”皇兄看向他，眼神變得銳利起來。只見謝安雙膝屈下，額頭叩向地面。
“臣請陛下，將昭寧公主賜婚于臣。”聲音響徹大殿時，群臣嘩然。
皇兄一時之間也有些怔愣，目光從謝安身上移開，又看向我。可我表情淡漠如初，
絲毫不為所動。“此事容后再議。謝卿三年未歸，又一路長途跋涉，既如此，
便先回府與魯國公夫婦團聚，好好歇息幾日吧。公主也累了。”“陛下！”謝安不肯。
“好了，退朝。”我又重新住進了昭陽殿，看著熟悉的陳設(shè)，我恍如隔世。“自你走后，
我再不許旁的什么人住進來，每日都派人打掃，所有東西一動未動，
就盼著有朝一日你能回來。”皇嫂拉著我的手眼眶通紅。她自小與我交好，
看著她開心激動的神情，我笑著回握住她的手。說了一會子話，她便讓我好好歇歇，
便回了鳳藻宮。我細細的打量著內(nèi)殿，一切都如同八年前那般，只是地龍燒得太旺，
熏得我喉頭腥甜，便命人將炭盆撤了下去。深夜，我撫著小腹久久不能入睡。
明明沒有任何傷口，可每每到夜晚，卻總能把我疼醒。其實早在北漠便有巫醫(yī)為我診治，
他說我身體早已無礙，可心病難醫(yī)。是啊，那畢竟是我第一個孩子，剛感知到它存在的當(dāng)夜，
便被我墮了。小產(chǎn)那夜，我用胎血在絹帕上繪了北漠糧倉圖，塞進了巫醫(yī)的藥囊。
那也是我第一次將情報成功傳遞出去。半月后的一個夜晚，阿勒坦掀帳進來，
他扼著我脖頸按在王座上，耳畔狼牙墜子掃過鎖骨，語氣極為陰狠："你的謝將軍立戰(zhàn)功了。
可他要是知道你連孩子都能拿來當(dāng)籌碼，你猜他會怎么想？"他怎么想，我不知道，
也不在乎，只要大雍贏了便好。阿勒坦便是北漠國君主。當(dāng)年我大雍連旱三年，
國庫空虛之際，他親率大軍侵犯我國邊境，連奪了三座城池，
鎮(zhèn)國將軍陸家嫡長子、嫡次子接連殞命。此后，他派遣使臣前來談判，要求和親。
和親對象指定鎮(zhèn)國將軍府嫡女，若是不愿，便拿大雍皇族嫡公主來換。
陸家只有陸沉雪一個嫡女，而皇室未婚的嫡公主，也僅有我一人而已。
更何況陸家世代鎮(zhèn)守西北，滿門忠烈，殺得北漠將士人頭無數(shù)，若讓其嫡女和親，
后果可想而知，北漠此舉不過是泄恨，辱我大雍。所以當(dāng)時，
莫不是武將無論如何都不答應(yīng)陸沉雪去和親，就連文臣也不贊同。但即便我去和親了，
他們也依然無所顧忌，該開戰(zhàn)的依然在開戰(zhàn)。窗外驟起風(fēng)雪聲。我推開菱花窗，
雪片卷著裴昭的嗓音撲進來。他在庭中訓(xùn)斥侍衛(wèi)："公主畏寒，怎可缺了銀絲炭？
"可他怎么會在此？想起來了，聽說下午皇兄便下令由他擔(dān)任禁軍統(tǒng)領(lǐng)，
保護皇城安全是他的職責(zé)。只是這般情真意切，
八年前抱著陸沉雪發(fā)誓"拼命護你周全"的人、聯(lián)合群臣一起逼迫皇兄送我去苦寒之地的人，
不是他。二次日醒來，天色已然不早。早膳端來之時，剛好皇兄下早朝，過來陪我用膳。
“昨日休息的可還好？怎么臉色還是這么白，待會宣太醫(yī)來給你好好瞧瞧。
”皇兄看著我滿眼盡是關(guān)切。我展顏一笑。“我都好，皇兄莫要擔(dān)心。”聽著我的回答，
皇兄欲言又止。從昨日再見他便已知，
我終究不再是當(dāng)年那個在他面前肆意胡鬧、鬼靈精怪的妹妹阿鳶了。
這些年經(jīng)歷了什么想想便能知曉，再問除了徒增傷感，以及揭開他年少時的無能為力，
再沒其他用處了。“昨日謝安請旨賜婚，阿鳶如何想？”“那皇兄想讓阿鳶答應(yīng)嗎？
”我反問道。皇兄夾菜的動作一滯，認真的看著我：“自然是看你的意愿，若你不愿，
朕便拒了。皇兄說過，從今以后定不會再讓你受任何委屈。”“可是我愿意。
這么多年謝安一直未娶，不就是在等我嗎？”皇兄擱下筷子，
嘆息道：“有時候朕也摸不清他到底怎么想的。明明從小到大心悅于你，
可當(dāng)年卻聯(lián)合朝臣奏請你去和親。之后，更是孤身一人跑去西北參軍，入了鎮(zhèn)國將軍麾下。
原以為他移情別戀，可當(dāng)鎮(zhèn)國將軍有意將陸沉雪許配給他時，他偏偏又拒了，
一門心思在西北廝殺，只為今朝將你迎回。”我內(nèi)心嗤笑：沒什么好不懂的，
有些人偏生如此犯賤，越是得不到，越是念念不忘。“若不是當(dāng)年……罷了，
如今既你也有此心意，皇兄定然成全。”“不過阿鳶還是想再確認一下他的心意，
皇兄暫時不要下旨吧。”皇兄點頭答應(yīng)。（二）隔日，我請旨出宮去護國寺上香，
又指名讓謝安隨身保護，皇兄欣然應(yīng)允。經(jīng)過梅林時，我下馬車步行。
謝安解下大氅給我披上："殿下記得嗎？從前我們總在此處埋冬釀。
"撫過氅衣領(lǐng)口的玄狐毛，我想起三年前那個冬日，
阿勒坦將冒著風(fēng)雪獵來的白狐皮扔在我榻前："你們中原女人就是矯情，穿這個。
"見我沒有回應(yīng)，謝安薄唇輕抿：“殿下可是還在怪臣？”我佯裝疑惑：“將軍何錯之有？
”“當(dāng)年，我沒有護住你，才迫使你北上和親，你……”“若是本宮不去，便是陸小姐，
想必將軍更不愿看到吧。”我打斷他的話。“不是的！”謝安急切解釋，“你是大雍公主，
尊貴無比，北漠定不敢拿你如何。可她不一樣，她是鎮(zhèn)國將軍的嫡女，北漠的仇人，
若讓她去和親，定然受盡凌辱。”“呵。”我嗤笑一聲，
冷冷的看著他：“將軍當(dāng)真覺得北漠不敢拿我怎么樣？”當(dāng)著一眾太監(jiān)宮女的面，
我毫不猶豫擼起自己的衣袖，一道道觸目驚心的傷疤展示在冬日的太陽底下。
謝安一把抓住我的手腕，眼睛盯著那斑斑點點的痕跡，眼眶逐漸發(fā)紅：“怎會，怎會如此？
他們怎么敢？”“他們怎么不敢。我偷了他們的軍事布防圖，他們便把我關(guān)到地牢，
整整七天，日日鞭打。怎么，將軍沒有收到那張布防圖嗎？”謝安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
“那張布防圖，是你……你派人偷偷送來的？”“怎么，將軍以為誰還會這么好心？
”他呆愣住了，只是抓著我手腕的力度并沒有減弱半分。見他不說話，
我又輕聲開口：“不止手臂上，其他地方還有呢，將軍還要看嗎？”謝安一把抱住我，
下巴擱置在我的頸窩間，哽咽著道歉：“對不起，對不起……阿鳶，我真的不知道會這樣，
對不起……”我感覺有液體滴落在我的頸間，格外冰涼。好笑，他竟然哭了。
我推了推他：“將軍，你逾矩了。”可他并不撒手，只是不斷哀求：“阿鳶，嫁給我，
往后余生，讓我護你周全，好不好？”“那你已經(jīng)舍棄過我一回了，我的心也死過一回，
又該如何相信你呢？”卻見謝安從懷里掏出半枚虎符舉到我眼前，“阿鳶覺得這個誠意可夠？
”“將軍何意？”我不解的問道。“這是長興軍的半塊虎符，算當(dāng)作我的聘禮。
待我們大婚之日，另外一半我也會雙手奉上。”謝安認真的跟我解釋。“可我不過一女子，
要虎符何用？”“有了這個虎符，便可號令十萬長興軍。今后若是我負了阿鳶，
亦或是有人再來逼迫阿鳶做不愿做的事，這塊虎符便是阿鳶的后盾。”我握住那半塊虎符，
“可我已非清白，如今有一身傷痕，難道你……”“不。”謝安急聲打斷，“在我心中，
阿鳶永遠是那個阿鳶，永遠是最好的那個。”我倏爾一笑：“好，我便再信你一回。
”謝安聞言頓時松了一口氣，他包裹住我的手，掌心溫度灼人，臉上盡是寵溺與柔情。
“本宮乏了，回去吧。”賜婚的圣旨當(dāng)日下午就傳遍了京城。人人都說，
謝將軍心懷國之大義，當(dāng)初送摯愛和親，多年來癡心不改，終是迎回公主，終得良緣。
京城中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我無心再管，不過是虛名。太累了，計劃已然邁出第一步，
我身子有些撐不住了，多日閉門不出，也不見任何人。三月中，皇嫂宴請官眷來宮中賞梅，
我不好拂了她的意，便讓侍女給我梳妝打扮了。那瓶裝著玉痕膏的瓷瓶還擺在梳妝鏡前，
是賜婚那日，謝安深夜送來的。但我一次也沒用。都說傷疤是男子的勛章，可對我而言，
又何嘗不是呢。行至御花園，眾人基本已經(jīng)到齊，見我過來，紛紛起身行禮。
我一眼便瞧見了人群之中的陸沉雪。這其實是我第三次見她。第一次，我正和謝安一起逛街，
而她剛好騎馬入城，我不知她的身份，看著那肆意颯爽的模樣，頓時心生艷羨。卻不知，
謝安也是從那一眼生出了旁的心思。第二次，便是在北漠使者入京后第二日，
我偷偷跑出宮去尋謝安，卻見她被謝安擁入懷中，輕聲哄道：“放心，我絕對不會讓你和親，
我會拼命護你周全。”可此時再見，卻如同千帆過盡，再生不起一絲波瀾。
自從當(dāng)年被謝安拒婚，她便由家中做主，嫁進了左都御史魏家，如今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
聽說婚后夫妻恩愛，公婆愛護，如今從面容上瞧著也做不得假。與眾人寒暄一陣，
我便找了處涼亭坐著。不多時，便聽一道聲音響起：“拜見公主殿下。
”我沒想到陸沉雪竟會主動過來找我搭話，微笑著讓她起身在對面石凳坐下。
“臣婦是想當(dāng)面跟殿下道聲謝，也道聲歉。”沒想到，陸沉雪第一句話竟是這個。
我卻佯裝不知：“不知魏夫人，謝從何來，歉從何來。”“當(dāng)年殿下為大雍百姓安寧，
只身前往北漠和親。其實臣婦知曉，在群臣上奏之前，公主便已向陛下自請和親。無論如何，
臣婦如今有此般安逸，全仰仗殿下當(dāng)年大義。再者，
當(dāng)年與謝將軍之事……終究是對不住殿下。”我聞言輕笑。她說的沒錯，
當(dāng)年眾人只當(dāng)是我兄妹倆架不住滿朝文武大臣的逼迫，其實，我獨自在殿中枯坐一夜后，
便去了勤政殿，自請和親。北漠的心思太明顯了。鎮(zhèn)國將軍府世代戍守西北，為國盡忠，
若真將陸沉雪送去和親，莫不說寒了萬千將士的心，制造大雍君臣矛盾，
便是那么多將鎮(zhèn)國將軍府視為死敵的北漠將領(lǐng)，陸沉雪和親后有何下場也可想而知。
但他們又知道我和皇兄一母同胞，感情甚篤，又怎么舍得送出嫡公主和親。
可他們真的錯估了我，自小錦衣玉食、尊貴無比的大雍公主，既能身受百姓、國家奉養(yǎng)，
在這國家危難、百姓困苦之際，又如何沒有勇氣挺身而出。
所以那晚我偷跑出宮是想去告訴謝安，我要去和親了，不能嫁他了。
卻不曾想撞見兩人相擁那一幕，又在第二日聽到謝安聯(lián)合群臣上奏的消息。我不怪陸沉雪，
從始至終都沒有怪過。當(dāng)年她也不過是個不諳世事的閨閣女子，若非謝安兩頭招惹，
左右搖擺，她又豈會被對方的假面迷了眼睛。女人何苦為難女人，錯的始終是謝安一人罷了。
話說開了，陸沉雪頓時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反而更加率言了。“公主如此品行，
實乃我們女子的典范。在臣婦看來，即便不是男子，殿下未必不能闖出一番天地來，
又何苦再進那家宅后院中。”“哦？”我玩味得看向她，“魏夫人是覺得，
我和謝安成婚有何不妥？”陸沉雪直視著我的眼睛搖搖頭：“臣婦不敢，只是真心覺得，
殿下值得更好的。”我輕笑出聲，對她的欣賞倒多了幾分。若是我身子還好，
定會做出別番籌謀，不嫁謝安。可是，我時間不多了。這八年我遭受了太多困苦折磨，
身體早已破敗不堪，已經(jīng)沒兩年好活了，所以，想要達成目的，我得盡快。
既然他如此犯賤又跑來故作深情，那我何樂而不為呢。這夜，謝安又來了，
隔著窗子遞給我一只金簪。上面的鳳首雕刻的栩栩如生，一看就價值不菲。
“我觀殿下的那根簪子有些舊了，今日路過珍寶閣，看到這個，覺得跟殿下很是相配，
便買了來。”我撫上發(fā)髻，將那根簪子取下，指尖細細摩挲著頂端的海棠花。他可不知，
這根簪子，我日日戴著已經(jīng)八年了和親至北漠的第一年中秋夜，阿勒坦在草原上宴請眾臣。
酒過三巡，一名喝醉了的首領(lǐng)搖晃至我身旁，企圖將我拖進一旁的營帳。眾目睽睽之下，
竟無一人出聲阻止，就連阿勒坦也只坐一旁饒有興趣的看著，
仿佛并不在意他的女人被下屬侵犯。可沒有如他們的意，
進入營帳中的我沒有發(fā)出任何反抗、哭喊聲，反而輕佻地扯下那個首領(lǐng)的腰帶，
在他埋在我脖頸間亂啃之際，將這根金簪狠狠刺入他的后頸。看著他猛然睜大的雙眼，
我嗤笑出聲。這種廢物，連我一件衣服都沒扒下，竟也敢當(dāng)羞辱我的出頭鳥。
我渾身是血的重新坐回阿勒坦身側(cè)，在眾人不可思議的目光下，
面帶微笑端起桌前的羊奶酒沖他舉杯，平靜的好像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過一般。
卻見阿勒坦放聲大笑，起身將我打橫抱起進入王帳。隨著他在我身上起伏，那一刻我知道，
他開始對我起了心思。如今看著精美數(shù)倍的鳳簪，我笑著朝他開口：“你幫我戴上好不好？
”他欣然應(yīng)允。我又沖他笑：“好看嗎。”“嗯，好看，阿鳶一直那么好看。
”映著廊前的宮燈，我瞧見他耳尖已然通紅。呵，真有趣。四婚期定在二月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