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緒三十一年秋，詔書抵達江州時，陳硯耕正握著那方沉甸甸的端硯，
指尖感受著石料溫潤如脂的涼意，在宣紙上落下最后一筆。墨跡尚未干透，
窗外秋風卷起幾片枯葉，打著旋兒撲在糊著高麗紙的窗欞上，沙沙作響。他擱下筆，
滿意地審視著新寫的館閣體小楷，勻整方正，力透紙背，一絲不茍，
如同他三十年來走過的每一步路，謹守著圣人規矩，不敢逾越半分。桌角，
一摞厚厚的《四書章句集注》被翻得起了毛邊，
書頁間夾滿了密密麻麻寫著蠅頭小楷心得的紙簽。這些書卷連同那方黝黑發亮的硯臺，
是他半生寒窗最忠實的伙伴，也是他堅信不移、通往功名彼岸的舟楫。“爹！
”長子陳繼業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帶著一種不同尋常的急促。門被推開，
陳繼業手里捏著一張揉皺了的報紙闖進來，臉色發白，嘴唇哆嗦著，“廢……廢了！
科舉廢了！朝廷的詔書！登報了！”他將那張《申報》猛地攤開在父親剛剛寫就的字幅上，
油墨氣味瞬間蓋過了清雅的墨香。陳硯耕的目光釘在那觸目驚心的鉛字標題上，
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頭頂，四肢百骸瞬間僵硬冰涼。他伸出手，想去觸碰那些字跡，
指尖卻抖得不成樣子，連薄薄的一張報紙也捏不穩。那方端硯沉沉地壓著宣紙一角，
此刻卻像一個巨大的嘲諷。他張了張嘴，喉嚨里嗬嗬作響，卻發不出一個清晰的音節，
仿佛所有的言語、所有的信念、所有的指望，都被那短短的幾行字瞬間抽空、碾碎，
只余下滿屋子秋風掃落葉般的死寂和徹骨的絕望。江州城也在這突如其來的詔令下亂了套。
貢院門前，成了老秀才們宣泄悲憤的旋渦中心。陳硯耕被裹挾在人群里，
幾乎是腳不沾地地被推搡著向前。昔日莊嚴肅穆的貢院大門緊閉，
朱漆在秋陽下顯得格外刺眼。門前聚集的人越來越多，
大多是和陳硯耕一樣頭發花白、身著洗得發白的舊青衫的老者，
間或夾雜著幾個年輕些、但同樣面無人色的面孔。
悲愴的哭嚎聲、憤怒的斥罵聲、捶胸頓足聲、高呼“還我功名”的嘶喊聲，
如同沸油般翻滾升騰，沖撞著貢院高聳的圍墻和陰沉的天空。“十年寒窗啊……一場空！
一場空啊！”一個須發皆白的老者捶打著冰冷的貢院石階，額頭磕出了血，
染紅了灰白的鬢角，聲音凄厲如同孤雁哀鳴。“朝廷昏聵！斷絕天下士子生路！
我等……我等還有何顏面茍活于世？”另一個穿著體面些的中年人，衣襟被扯開了，
狀若癲狂地揮舞著雙臂，對著緊閉的大門嘶吼。“蒼天無眼！圣人蒙塵！禮崩樂壞啊！
”有人捶打著胸口，涕泗橫流，聲音絕望而嘶啞。陳硯耕被人群推搡著，撞在冰冷的石柱上，
肩胛骨一陣鈍痛。他麻木地看著眼前一張張因絕望而扭曲的臉孔，
聽著耳邊震耳欲聾的悲鳴與怒嚎，只覺得腦子里嗡嗡作響，一片空白。他張了張嘴，
想加入這悲憤的洪流，想吼出積壓在胸中三十年的辛酸與此刻焚心蝕骨的痛，
卻發現喉嚨里像是堵著一團浸透了苦汁的棉絮，沉重得發不出任何聲音。
只有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貢院門楣上那曾經象征著無上榮光的“為國掄才”金匾，
如今那匾額在秋陽下也蒙上了一層灰敗的死氣。周遭的一切喧囂仿佛隔著厚厚的毛玻璃，
模糊而遙遠，唯有心口處傳來一陣緊似一陣、冰冷徹骨的絞痛，提醒著他，
支撐他半生的擎天巨柱，真的轟然倒塌了，連帶著他自己，
一同被埋葬在這片絕望的廢墟之下。陳家的私塾，門可羅雀。昔日書聲瑯瑯的廳堂，
如今空蕩得能聽見灰塵簌簌落下的聲音。幾張蒙塵的桌椅歪斜著，角落里結起了蛛網。
陳硯耕枯坐在他慣常授課的師椅上，面前攤著一本《論語》，
書頁被窗外漏進的秋風吹得嘩嘩翻動，他卻渾然未覺。
他的目光落在墻角一個空著的蒲團上——那是趙家小子坐過的，前幾日，趙老爺親自登門，
客客氣氣，又帶著不容置疑的疏離：“陳夫子，您老學問是頂好的，
可如今……朝廷都開了新學堂，學洋文、算術、格致……孩子前程要緊，您多擔待。
”那沉甸甸的束脩銅錢被退回的聲音，此刻還在他耳邊錚錚作響。“爹。
”陳繼業的聲音在門口響起，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他走進來，搓著手，
目光掃過冷清的屋子，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私塾……怕是開不下去了吧？
您看這……坐吃山空也不是辦法。”他頓了頓，看著父親灰敗的臉色，
還是硬著頭皮說了下去，“前街的劉掌柜，
他那鋪子缺個賬房先生……爹您這筆墨功夫是頂尖的，算盤也打得精熟，要不……我去說說？
”賬房先生？陳硯耕的脊背猛地一僵，仿佛被這四個字狠狠抽了一鞭子。他緩緩抬起頭，
渾濁的眼珠看向兒子。那目光里沒有憤怒，沒有責備，
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種近乎荒誕的悲涼。他陳硯耕，皓首窮經三十年，
一筆館閣體曾得府學大人親口贊許“有古君子之風”，
如今竟淪落到要去商鋪里撥弄算盤珠子，與銅臭為伍？喉頭一陣腥甜翻涌，他死死咬住牙關，
將那口淤血壓了回去，只是從齒縫里擠出幾個字，干澀得像砂紙摩擦：“此事……休要再提。
”他復又低下頭，盯著那本被風吹開的《論語》，上面孔夫子溫潤的目光，
此刻卻像一把冰冷的錐子，刺得他眼睛生疼。家里的氣氛一日沉過一日。米缸見了底，
灶膛冷冰冰的。妻子王氏的嘆息聲，從早到晚，如同細密的針，無聲地扎在陳硯耕的心上。
她不再像往日那樣柔聲勸慰，只是沉默地操持著越發窘迫的家務，偶爾望向他的眼神，
帶著一種深深的、無法言說的憂慮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怨懟。陳繼業進出的腳步越來越重，
關門的聲音也越來越響，像是對這死水一潭的生活無聲的抗議。終于，
在一個寒意更濃的傍晚，陳繼業沒有像往常一樣悶頭回自己屋，而是徑直走到父親面前，
深吸了一口氣，仿佛下了極大的決心：“爹，分家吧。
”陳硯耕正在用一塊舊布擦拭他那方心愛的端硯，聞言手猛地一抖，
硯臺邊緣在粗糙的桌面上刮出刺耳的一聲銳響。他抬起頭，
看著長子那張年輕卻寫滿了焦慮和現實的臉，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
兒子身上那點僅存的、對讀書人身份的敬畏，也隨著科舉的廢除徹底消散了。“分家？
”陳硯耕的聲音嘶啞，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你……你說什么？”“我說分家！
”陳繼業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積壓已久的怨氣，“這日子沒法過了！守著這空屋子，
守著您那些圣賢書，能當飯吃嗎？我也有老婆孩子要養活！二弟在窯廠累死累活，
掙那點血汗錢，難道還要填這個無底洞？”他指著空蕩蕩的廳堂，指著墻角蒙塵的書箱，
語氣激烈，“科舉廢了！爹！您醒醒吧！讀書這條路死了！您還抱著這些老古董有什么用？
不如分了家，各奔前程！我出去找活路，二弟也能松快些！您……您守著您的書和硯臺過吧！
”他幾乎是吼出了最后一句，胸口劇烈起伏，眼神里是赤裸裸的失望和決絕。“孽障！
”陳硯耕只覺得一股血氣直沖頭頂，眼前陣陣發黑。他猛地站起身，渾身都在劇烈地顫抖，
指著陳繼業，枯瘦的手指抖得像風中的殘燭，“你……你這不孝子！
竟敢……竟敢說出此等大逆不道之言！圣賢教誨……禮義廉恥……都喂了狗嗎？
”極度的憤怒和更深的悲涼撕扯著他，讓他語無倫次。
他下意識地抓起了桌上那方沉重的端硯，
仿佛那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維系著他搖搖欲墜的尊嚴和畢生信念的憑依。“圣賢？禮義？
”陳繼業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臉上露出慘然又譏諷的神情，他指著窗外，“爹，
您出去看看！街上跑的洋車，鋪子里賣的洋火洋布，新學堂里念的洋文！
誰還管你什么圣賢書？禮義能換來半升米嗎？您守著您的清高，
我們一家子就得跟著喝西北風！”他越說越激動，猛地一揮手，帶倒了旁邊一張凳子，
哐當一聲巨響，如同砸在陳硯耕的心口。“滾！給我滾出去！”陳硯耕用盡全身力氣嘶吼，
聲音劈裂，帶著絕望的瘋狂。他高高舉起了那方端硯，手臂因極致的憤怒和痛苦而劇烈顫抖，
硯池里殘留的墨汁潑灑出來，濺在他洗得發白的青衫前襟，暈開一片絕望的污黑。
陳繼業看著父親手中高舉的石硯，看著他眼中那駭人的、瀕臨崩潰的光芒，終于被震懾住了。
他嘴唇翕動了幾下，終究沒再說什么，只是狠狠一跺腳，猛地轉身沖出了家門，
門板被他摔得震天響，余音在死寂的屋子里嗡嗡回蕩，久久不散。夜，漆黑如墨，
沉甸甸地壓下來。寒風在屋外呼嘯，發出鬼哭般的嗚咽，一陣緊似一陣地拍打著門窗。
豆大的雨點終于砸落下來，噼里啪啦，由疏而密，很快便連成一片震耳欲聾的轟鳴，
仿佛要將這破敗的老屋徹底淹沒、沖垮。陳硯耕依舊保持著那個姿勢，僵立在廳堂中央，
如同一尊風化的石像。那方沉重的端硯還被他死死攥在手里，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尖銳的棱角深深嵌入掌心，帶來尖銳的刺痛，
卻遠不及心口那被反復撕裂、早已血肉模糊的創口。長子的決絕離去，那摔門聲的巨響，
像最后的喪鐘，徹底宣告了他所堅守的那個世界的終結。什么書香門第，什么耕讀傳家，
什么詩禮簪纓，在活生生的饑餓和冰冷的現實面前，都成了最可笑、最無用的遮羞布！
他半生的心血，三十載的寒窗孤影，那些被他奉若圭臬、刻進骨血里的圣賢之言，
此刻都化作了最惡毒的諷刺，化作無數細小的毒針，密密麻麻地扎遍他的四肢百骸。
“啊——！”一聲困獸般的、嘶啞到不成調的哀嚎，終于沖破了他緊咬的牙關，
在空蕩冰冷的屋子里炸開！這聲嚎叫，
積壓了太久的屈辱、不甘、絕望和信仰崩塌后的無邊黑暗，如同瀕死的野獸發出的最后悲鳴。
隨著這聲嚎叫，他全身的力氣仿佛瞬間被抽空，又仿佛被一股毀滅一切的瘋狂攫住！
他高高舉起的手臂，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決絕，猛地向下揮去！“哐——嚓！！！
”一聲石破天驚的巨響！
那方黝黑沉重、浸潤了他半生心血與墨香、象征著他畢生追求與尊嚴的端硯，
被他用盡生命最后的氣力，狠狠砸在了冰冷堅硬的青磚地面上！堅硬的硯石與磚地猛烈撞擊！
瞬間，墨汁如同黑色的血淚般四濺開來！大大小小的碎石塊、碎屑，帶著尖銳的棱角，
如同絕望的煙花，向著四面八方迸射！一塊尖銳的碎片激射而起，狠狠劃過陳硯耕的額角，
溫熱的鮮血混著冰冷的墨汁，蜿蜒而下，流進他布滿血絲、空洞失神的眼睛里，
又順著臉頰滑落，滴在同樣濺滿墨點的青衫上，暈開一片污濁的暗紅。